加西亚·洛尔卡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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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西亚·洛尔卡的诗歌中,人们可以觉察到三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死的声音、爱的声音和艺术的声音。

洛尔卡对死的态度是既脆弱又坚强,既恐惧又勇敢,关于死的题材具有极大的魅力。爱的声音在洛尔卡的作品中回荡得最长久,也最广泛,可以说是回荡在字里行间。阿莱克桑德雷说:“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激情满怀,爱与痛每天都使那高贵的前额更加高贵。他爱得很深,这是某些浅薄的人不愿承认的品格。至于他为爱而痛苦,恐怕是无人知道的。”

洛尔卡不是自传性的诗人,因而在其诗作中找不到他的自我表白,然而要说对爱的吟咏,在西班牙诗坛上却很少有人能与他相比。无论在早期的《诗集》、中期的《诗人在纽约》还是晚期的《塔马里特短歌》及《十四行诗》中都不乏以爱为主题的名篇佳作。《诗人在纽约》中的《在芒通的童年》就是这样的作品。芒通是法国蓝色海岸的一个小村镇。小说家布拉斯科·伊瓦涅斯(1867—1928)曾住在那里。那是地中海宜人的所在,是恋人理想的氛围。这首诗的主题是恋人的背叛,不仅背叛了他,也背叛了他童年所包含的一切美好的可能性。诗中写道:

啊,是的,我爱。爱情啊!爱情!请让我如意随心。

在雪地上寻找农业之神麦穗的人们

或在天上阉割牲畜的人们,

解剖的诊所和森林,

不要封住我的双唇。

面对背叛的恋人,诗人将自己的内心冲突概括为普遍的现实。不公正的社会舆论和道德传统压抑着他,于是他的痛苦爆发了。他坚定不移地申明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谴责压迫人们的旧礼法的制定者和卫道士。诗中的麦穗象征着女性的冷漠,而贞洁要对人进行阉割,这是对旧礼教强烈的抨击和控诉。

在洛尔卡的诗歌中,艺术之声是与歌颂之声、抗议之声融为一体的。值得注意的是,他既不像现代主义诗人那样躲在象牙之塔里无病呻吟,也不像某些承诺主义诗人那样违心地屈从于某种政治团体的需要。

洛尔卡不属于任何党派。他是自觉、激进的自由主义者,他和社会主义者费尔南多·德·洛斯·里奥斯的友谊就是证明。《向罗马呐喊》表现了他对梵蒂冈的不满。当一九三四年十月的阿斯图里亚斯革命爆发两个月之后,他公开地申明自己的观点:

……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向并将永远站在穷苦人一边。永远站在一无所有的人一边,站在连空洞无物的安宁都没有的人一边。我们——我指的是在我们所谓舒适阶层的环境中受到教育的知识分子——正在接受付出牺牲的召唤。我们要接受这种召唤。在世界上,已不是人类的力量而是地球的力量在斗争。人们在天平上向我展示斗争的结果:一边是你的痛苦和牺牲,而另一边则是对所有人的正义,尽管它处在向一个已经出现但人们尚不认识的未来过渡的痛苦之中,但我会尽力将拳头放在后边这个秤盘上。

一九三五年他在一次会见时说:

有时,看到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我扪心自问:我为什么而写作?不过总要工作罢了。工作和帮助值得帮助的人。工作,尽管明知道是白费力气。把工作当成抗议的一种形式。因为一个人的动力就是每天一醒来就向着充满各种苦难和不公正的社会呐喊:我抗议!抗议!抗议!

由此看来,他参加人民阵线的活动并不是偶然的。一九三六年四月,他对一个记者说:“饥饿消失的那一天,世界将会产生人类空前的精神大解放。人类将无法想象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天的欢乐。”尽管他的话与社会主义的经典如出一辙,然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无党派人士,是个自觉的共和派。作为艺术家,他毫不犹豫地为第二共和国服务,但对当时的斯大林主义者控制他的企图却很反感。

就其作品的艺术性而言,洛尔卡有两个特点是非常突出的。一是他坚持走自己的路,不为时髦的潮流所左右。洛尔卡生活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那正是要与传统彻底决裂的先锋派文学盛行的时代。他对待先锋派的态度是既不盲目追求也不盲目排斥,而是将先锋派的精华注入丰富的传统文化的基因之中,将继承与创新结合起来。因而他的作品既有人民性又有神秘感,既便于传播又耐人寻味。这是他与二十世纪其他作家在美学立场上的不同之处。二是他本人受到了极丰富的文化熏陶,他的作品具有极深厚的文化底蕴。在非西班牙语文学中,对他影响较大的有《圣经》、柏拉图的《对话》、埃斯库罗斯和希腊戏剧、莎士比亚(他最崇敬的作家)、莫里哀和艺术喜剧、意大利作家皮兰德娄、爱尔兰作家沁孤等;在西班牙文学中,整个黄金世纪,包括中世纪的名家,贝克尔、胡安·拉蒙·希梅内斯以及加利西亚语和葡萄牙语诗人对他都有影响。此外,他从小就受到口头文学的熏陶。许多人以为他天生具有诗人气质,因而像吉卜赛歌手一样,凭直觉写诗,这令他十分反感,当然也不符合事实。洛尔卡是西班牙文学史上最有文化修养的诗人之一。无论从形式上看还是从内容上看,洛尔卡的作品都是以深厚的文化底蕴为基础的。历史学家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文化成分的转换,看到书面文化与口头文化的共生。洛尔卡虽然始终立足于现实,但有时却一跃而倒退许多年,从而使那些在人们心目中早已消失或沉睡的古老文化因素重新活跃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将自己的诗歌深深地嵌入民族性之中,同时却又在摆脱民族性。因此,与同时代的诗人相比,他的诗歌更加神秘,却又更易于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