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洛尔卡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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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尔卡的作品中,有几个题材是贯彻始终并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它们的核心是失望。这个主题在不同的层次上有不同的形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失望”为洛尔卡的诗歌提供了基本的营养。正如剧本《观众》终场前那位导演所说:“真正的戏剧是一个由拱门构成的杂技场,空气、月亮和动物在那里出出进进,却没有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这种失望反映在个体与社会两个不同的层面上。当然,这两个层面并非总是泾渭分明,而是互相渗透、互相制约的。洛尔卡在揭示历史与社会的苦闷时认为,其根源在于人世间不合理的等级制度。在反映个体的失望时,常常伴随着一种难以摆脱的厄运在肆虐于人的表达,这是性的挫折与毁灭,是对生命之根的阉割,是世界和人彻底的孤独。在《沃尔特·惠特曼的颂歌》的一句诗中,这两个层面交织在一起:“而生命不神圣,不美好,也不高尚。”

洛尔卡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层面上塑造自己的诗歌世界。他并非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乐观主义者,但却能使诗歌为被压迫者服务。当然他对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划分不是从严格的阶级分析出发的。诗中的被压迫者包括吉卜赛人、黑人、同性恋者、妓女、“在校长苍白的恐怖面前颤抖的孩子们”等。他塑造了宁可自我摧残也不愿卑怯地苟活于人世的人物形象,同时也表现了人们在死亡与毁灭的威胁面前的恐惧。但他本体的悲观并不表现个人在茫茫黑夜中的沉没,相反却鼓舞人们为“每天吃的面包”而劳作,使人义无反顾地正视现实并追求光明。这正是其两个不同层面的汇合点。

爱情是洛尔卡作品中的基本主题。与其他同时代的诗人不同,洛尔卡不是仇恨的诗人,也没有自我欣赏的表现。即使在他最气愤的时候,我们也可以感受到爱的存在和鼓舞:

爱情在被渴望撕裂的肉体

在与洪水抗争的茅草棚里。

爱情在堑壕,饥饿发怒的人们在那里搏斗,

爱情在痛苦的海洋——它在将海鸥的尸体摇荡,

爱情在枕头下面黑暗、刺人的吻上。

(《向罗马呐喊》)

在剧本《阿尔瓦之家》中,他将爱情与阶级矛盾交织在一起;在《坐愁红颜老》中,他塑造了一个充满爱心的女管家的形象,她对不公正有强烈的意识,因而使这个人物显得更加丰满和真实。仇恨与嫉妒也经常出现在诗人的笔下,他总是站在受害者一边,对受宪警迫害的吉卜赛人的同情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洛尔卡对爱的吟咏有一个基本的出发点:爱的普遍性。在剧本《蝴蝶的诱惑》的序言中,一位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逃出来的年迈的风神说道:

……诗人,告诉人类,爱情在生活的各个层面上有着相同的强度产生;告诉他们,遥远的星星与风儿摇荡的树叶有着同样的旋律,大海用同样的语调重复泉水在阴凉中所说的话;告诉人们,要谦虚,在自然界中万物都是一样的。

性爱在洛尔卡的作品中具有不可抑制的力量,在诗歌和戏剧中都是如此,这种爱一般具有悲剧性。《血的婚礼》《叶尔玛》以及《阿尔瓦之家》都是这样。从社会学的角度来分析,洛尔卡反映的是妇女在地中海文明中的地位;但这种地位与诗人的世界观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在这种绝望的后面同样隐藏着诗人自己的绝望,尽管他在剧作里也塑造了诸如《叶尔玛》中的洗衣妇、《血的婚礼》中的女仆等渴望情爱的女性。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洛尔卡的作品中,女性明显地比男性突出,这是因为他要通过自己的作品反映被压迫者的处境。在他生活的时代,妇女无疑是受压迫最深的社会群体,这一点与新中国成立前的情况颇为相似。在那时,妇女的性爱被封建礼教压抑乃至阉割。当然,男性的绝望也并非没有,如《叶尔玛》中的丈夫,只是远不如女性那么强烈。

在诗歌中,这种对爱的抒发也是十分突出的。一种对爱情的绝望情绪贯穿在《诗集》和《歌集》中:

吉卜赛之星啊

将你的樱唇给我!

在中午金色的阳光下

我将品尝那禁果。

(《夏日情歌》)

但是到了《诗人在纽约》的时候,洛尔卡的情诗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沃尔特·惠特曼的颂歌》完整地体现了诗人的爱情哲学。他所主张的是一种泛爱论。他认为只要双方彼此爱慕就是有价值的:“人如果愿意,可以沿着珊瑚的枝杈/和天的裸体引导自己的情欲。”我们知道,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是从珊瑚的枝杈中诞生的,而阿波罗则是天上的爱神,是男性,诗人在这里抒发的情感虽然不易被东方的读者理会,但其含义是显而易见的。既然认为“明天爱情将化作岩石而时间/将是一阵沿枝头吹来的沉睡的微风”,他显然不把爱情与繁衍后代联系在一起。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爱,而对象的性别却是无关紧要的。这样的看法,在他生活的时代显然是过分“超前”了,他为此也付出了代价。他在《在芒通的童年》中写道:

我曾给你爱的方式,阿波罗的人,

和痴迷的夜莺结为伴侣的哭泣……

诗中的怀旧情绪有时会被袒露无余的性爱所代替:

我将在维也纳和你

跳舞,戴着一副

头颅像河流一样的面具。

你看我有风信子的河岸!

我将嘴放在你的双腿之间……

(《维也纳小华尔兹》)

洛尔卡诗中的爱情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已有天壤之别,像聂鲁达和阿莱克桑德雷一样,他的爱也是实实在在的,是令人震颤的炽烈的肌体。在《塔马里特短歌》和《十四行诗》中,这种痴情热恋随处可见:

谁也不了解你腹部

阴暗玉兰的芳香。

谁也没品尝你齿间

爱的蜂鸟在震荡。

(《意外之爱的短歌》)

在洛尔卡绝望的世界中,死亡起着十分突出的作用。然而在洛尔卡的观念中并没有对死的向往。恰恰相反,正是对生活炽烈的爱导致了他在黑暗中噩梦的产生。像洛尔卡那样歌颂生命之美的诗人是不多见的。对他来说,一个美的身躯犹如宇宙之谜。然而这种美时常受到毁灭的威胁。正如佩德罗·萨利纳斯所说:“洛尔卡是通过死的渠道来体验生的。”

对洛尔卡来说,死是人生的失误。《歌集》中的骑手知道他永远无法到达自己向往的科尔多瓦,致命的敌人从那里注视着他:“死神望着我/从科尔多瓦的塔顶。”诗人的弟弟弗朗西斯科曾写道:“对费德里科来说,死亡是惩罚,是欺骗,是半途而废,因为死神总是在生命的中途将人袭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神总是凶手。”

弗朗西斯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在其兄的作品中有那么多暴力的原因之所在。“暴力是死神真正的面孔。”在表现死亡的同时,诗人顺理成章地表现了另一个相关的题材:时间。从某种意义上说,时间则是死神的同谋或帮凶,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生命,使人一步一步地接近死亡。这也是先锋派诗人所偏爱的题材之一。

像所有伟大的作家一样,洛尔卡也一直瞄准着现实,用自己的作品对现实进行解剖与概括。从思想上看,他是人道主义者,从美学上看,他反对“纯艺术”的主张,同时也拒绝所谓“革命诗歌”的承诺。我们无法用社会现实主义来界定他的诗歌,因为他超越了社会现实主义的范畴。其实,我们无法用任何一个“主义”来界定他的诗歌,因为他从未在任何一个“主义”上止步不前。实际上,像洛尔卡那样使自己的诗歌贴近革命的诗人是不多见的。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对丑恶的社会现实表现了愤怒。在《西班牙宪警谣》中对横行霸道的宪警的揭露和对备受欺凌的吉卜赛人的同情不仅使这首诗作化为永恒,或许还是法西斯分子剥夺他生命的原因之一。有人把这首谣曲与毕加索的名画《格尔尼卡》相提并论,不是没有道理的。在以艺术手段再现社会生活的高度上,它们的确是异曲同工。《诗人在纽约》虽然很难逐字逐句地诠释,但是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揭露、对受社会压迫和种族歧视的劳动者的同情却是显而易见的。至于他的剧作,其社会意义和批判精神就更加一目了然了。

洛尔卡的作品色彩纷呈、内含丰富、难以尽述,以上不过是点一点几个突出的题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