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诗 亦剑 亦飘零:唐诗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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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陈子昂:百万胡琴千金砸,万古幽州长悲叹

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战国策·燕策一》中,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战国时期的燕国,只是一介小国,内乱外祸,燕国的君主燕昭王一心想要雪齐国之耻,但苦于没有改变国运的方法,自知发兵攻齐之举,纯属以卵击石,所以只能按兵不动。

这时,燕国一个大臣站出来出主意:“我听说啊,古代有一个君主,用一千两黄金买一匹千里马,但三年都买不到,有人谏言帮君主去买,结果三个月后,他花重金买了一匹死马的头颅。君主大怒,那人却说:‘能用五百两黄金买一匹死马,还怕买不到活马吗?’后来,不到一年,就得到了三匹千里马。”

这就是“千金买骨”的典故。

话没说完,这位大臣话锋一转,揭破燕国的困局:小国只要能召集贤才,力量也是无穷的,既然燕国求贤若渴,不如仿照“千金买骨”,抛砖引玉,标榜一位贤士来吸引天下的人才。

燕昭王听完,不仅拜大臣为师,而且下令为大臣修建“黄金台”。果然,风声传得极快,“士争凑燕”的局面立马呈现开来,魏国军事家、齐国阴阳家、赵国游说家等贤才都不远千里,济济来访。燕国国力大增,不久起兵攻齐,连夺七十二城池。

幽州“黄金台”,一举成为天下贤才心中的荣耀。它的惊慕、它的荣宠,足以横扫一切冷峭和失意。

千百年后,唐朝“诗骨”陈子昂走到古幽州广袤的平原大地,仰望昔日的黄金台,却写下了一首极为灰暗落寞的《燕昭王》: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

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

他登上碣石宫,遥望黄金台边长满杂木,心中悲叹:燕昭王如今在哪里呢?雄图霸业已然不复存在!天际的无垠与孤独的悲凉交融成冰,寂寥风中,他打马离开的背影凝固在时光里。

毕竟,此时的陈子昂,只是武则天侄子武攸宜手下的一个参谋。

武攸宜其实是一个酒囊饭袋,却领兵受命,讨伐冀州、幽州和营州的契丹族。眼瞅他节节败退,就连前军将领都相继陷没,输得屁滚尿流。一旁的陈子昂终于按捺不住,考虑到自己有抵御突厥的作战经验,就算战败,也不会比现状更惨,于是,他向武攸宜谏言“乞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愿意作为前锋上阵杀敌,却被奚落一顿,降职军曹。

热血难凉,陈子昂跟随败兵路过幽州黄金台,痛问出千古名句:“昭王安在哉?霸图今已矣!”

这一年,万岁通天元年,他落寞如雪。

二十几年前,陈子昂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不得志的一生。

他出生富豪家族,年少时以钱财行侠仗义,快意江湖,是诗人中少有能一掷千金的人物。但直到十七八岁还没读过书,跟文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有一次,他偶然走到乡间的学堂,闻书声,听志学,瞬间醍醐灌顶,开了慧心。从此以后,闭门苦读,钻研经典,攻读诗赋,将百家之学尽览。

几年后,陈子昂信心满满地参加了科举考试,却接连两次落榜。

最后一次落榜时,他灰心丧气,游走于长安街头,一切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但有志之士怎会甘心?恰逢此时,耳畔传来一阵叫卖声:“卖胡琴喽,价格百万!”围观者很多,皆为豪贵。当时大家都没见过胡琴这种乐器,所以始终无人出手买下,一把琴而已,要价百万实在荒唐。

陈子昂见状,心下一动,竟出手一千缗[1]买下它。在场之人不无惊愕,心想:白面青年如此阔绰,是何许人?

陈子昂蔚然一笑,抱拳承诺,明日在长安酒楼宴请各位,并向众人演奏这把价值千金的胡琴。

等到第二日,闻声而来的人比昨日还多,围得酒楼水泄不通。

不多时,陈子昂抱着胡琴露面,开口道:“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乐,岂宜留心?”文章掩于尘埃,琴乐为人所好,实属难堪。他说完,把琴就地砸碎,在一群人的目瞪口呆中,将自己的诗文散发给宾客。

有宾客读过诗文后,评价说:“此人必为海内文宗矣!”

至此,陈子昂的魁奇文采得以一显芳华,“伯玉毁琴”的典故也由此而来。陈子昂的这番行为,与宋代苏轼的《琴诗》很有投契之处,诗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说的是物和人之间丝丝缕缕的连接,缺一不可,而毁琴之举,造就一位诗人斐然的名声,这其中也应当存在某种奇妙的关系。

拥有名声之后,陈子昂仍不满意,文明元年,他又参加了第三次考试,终于射策高第。

与此同时,他的诗文也获武则天的赏识。风生水起,他顺利入朝为官,被朝廷重用。

但此“重用”非彼“重用”——武家掌权,武则天的一派亲属即便没什么官名,身份仍旧高于在朝官员,而陈子昂不懂拍马屁,又不沾亲带故,即使身居高位,也没有真正的发言权。

因此,陈子昂的直言敢谏、不事逢迎,都变成了“不忠”的罪名。

排挤、打压、降职……他被遣北方参军出征,一晃眼,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清代屈复的《偶然作》:“白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仿佛说的就是陈子昂。

岁月磨平了他的锋芒,只剩幽州黄金台那一颗垂垂老矣的赤胆忠心。

登上幽州黄金台,他写下传唱千古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生不逢时,我既看不见当年黄金台贤士们的光耀,也看不见后世重现如此辉煌的时光。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极目远望,平畴千里,天地多么辽阔无垠,我却渺小如蛛丝。然而,郁郁不得志的寂寞却茫无涯际,勾勒在河汉之间,纵横在我心间。

痛定思痛。

三十八岁,陈子昂毅然辞官回了老家,这一去,竟再也回不来了。

老家县令贪婪残暴,听说陈子昂家中很是有钱,就设法陷害他。

陈子昂知道之后,立即往官府送去二十万缗钱,心想破财免灾,安度晚年。不曾想,县令仍不罢休,在陈子昂重病的情况下,仍派官吏拉他去受审,来回往返,他的病更重了,拄着拐杖都站不起来。内绝汤药,外迫苛政,他忧愤:“天命不佑,吾殆死矣!”享年仅四十二岁。

留下的,只有唐朝“诗骨”。

后人评《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

宋代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也说:“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

这个千金砸琴的人,这个十八岁才读书的人,本可以有平安富裕的一生,但他选择了文人志士难以善终的一生,用悲愤白描了一场孤独人生,用雄壮的诗风肃清了“齐梁余风”中萎靡空洞的习气。能登黄金台,如何不英雄?可悲可叹。

诗人小传

陈子昂(约659—约700年),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唐代文学家、诗人,初唐诗文革新人物之一,与司马承祯、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合称“仙宗十友”。现存诗一百余首,代表作有《登幽州台歌》《感遇诗三十八首》等。

注释

[1]古代穿铜钱用的绳子,也作计量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