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上官婉儿:大唐才女的逆袭出道
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我们之前说过,“齐梁余风”在唐前的南朝齐、梁时期为盛,以空洞漂亮的文辞为主,轻浮绮靡,倨傲自荣,但从初唐开始,这种文风就接连遭受多位诗人的打击,如“初唐四杰”。可是,抨击之下的“齐梁余风”并未烟消云散,只是由强转弱,一直生存了七百多年。
“齐梁余风”没有优点吗?也不是。
艺术上看,柔弱的宫体诗虽然“灵魂空虚”又毫无骨气,烙有“靡靡之音”的罪名,但它们一般都经过精心修辞,声律清亮,也追求字面的工丽华美。若能加以改正,剔除僵化的歌功颂德之意,灌入真情实感和现世良心,也有可能一跃升为尽如人意的盛唐之音。
但历史中的某些时代特色,是长期无法撼动的,也无法出现新气象,这时“特色”就成了僵化的教条。然而“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当下永远是未来的推波助澜,历史终将成为过去。
一首被誉为“宫体诗的自赎”的《彩书怨》,正是上官婉儿所作。
一介女流,在惊涛骇浪中逐渐立足,在须眉环伺中独领风骚,能游刃于权力纷争的皇宫,最终又沦为皇权争斗的牺牲品,如此戏剧化的人生足以被当世和后世津津乐道了。
她属于“齐梁余风”影响下的宫体诗一派,祖父上官仪是“齐梁余风”的代表人物。意想不到的是,联想上官婉儿在唐宫中度过的惊骇一生,最后竟能跳出齐梁余绪这片沼泽,挥毫出《彩书怨》,其文采天赋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她的一生究竟有多么传奇呢?
从母亲十月怀胎开始,上官婉儿的奇袭就开始了。
传说,她的母亲曾在梦中看见有人赠予自己一杆秤,预言:“持此称量天下士。”消息传出后,家人皆大喜,认为腹中胎儿必将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谁料,生下来的却是一个女娃娃,全家跟着空欢喜了一场。
不久,更大的灾难也接踵而至。
麟德元年,唐高宗李治不愿受制于武则天,命婉儿的祖父上官仪起草“废后”的诏书,但风声很快就传到武则天的耳朵里。一时间,李治不知如何是好,加之性格软弱,反说“都是上官仪教我这么做的”,索性将队友出卖给了武则天。
上官家族一夜覆灭,宰相上官仪和儿子都被诛杀,婉儿因为刚出生不久,死里逃生,连同母亲一起被贬入一个叫作“掖庭”的地方。
掖庭的前身,就是西汉的“永巷”,隶属宫女和犯罪官僚妻女的住处,与现代人印象中的冷宫差不多。但在这里,她们的地位甚至低于普通宫女,需要做粗活来维持生计。“春花秋月年华换,掖庭寂寞肠堪断”,大抵就是如此清冷寂寞。
不过,清苦之地也是韬光养晦的修行之地。
仪凤二年的一天,武则天下令举办赋诗活动,以剪彩花为题。
婉儿饱览诗书。她混在人群中,抬头看向“杀父仇人”,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一篇清新活泼的《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翦彩花应制》出自她手: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此诗将彩花与真花相混以假乱真,巧于构思,又遗传了上官仪的风格,修辞精致,若不是奉和应制之作,恐怕某些诗人彻夜都想不出来这样的佳作。
她的玲珑心思,讨得武则天大悦,当即免除婉儿的奴婢身份,令其在宫中做女官。
在掖庭的第十四年,她凭借一首诗走出命运的囚笼,随后青云直上,一发不可收。也许,她在沉浮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落,懂得安分谦逊,愿意顺从,不再愤怨,亦不抵抗。
通天元年,婉儿晋升为武则天的近臣,开始参与各司的奏章处理事务,有决策政务的权力,被称为“巾帼宰相”。神龙元年,唐中宗李显反转局面,武则天在“神龙政变”后退位,婉儿作为武则天的亲信,本来难逃一死,但她奉上自己曾经劝诫武后退位的奏折,感动了李显,并被李显纳为嫔妃,封为“昭容”。
从卑微的掖庭“衣冠子”,到古今唯一的红颜宰辅。上官婉儿凭才情与容貌、胆识和勇气周旋唐宫,步步高升,一飞冲天。
只是,唐宫数十年,可曾真的风平浪静?
她一出生便失去了家族、父亲、安稳度日的尊严。当她因为“窥窃圣颜”而触怒天子,遭受黥刑[1]之时,额头的疼痛,是否让她追忆起什么?生如朝露,荣辱交错,渴望平安稳妥地活着,除了坚强,别无他法。
她将额前的伤,点成梅花妆。不须问,梅花清冷,亦有惜之不尽的情意。
从寂寞寒林移步人间,逃离阴雨掖庭,躲开“万径人踪灭”的孤茫。看世态繁华,奔赴没有硝烟的战场,盛世之下,灾劫终要过去,怎敢辜负光阴?
这个春天,虽然来得迟缓,却也会如约而至吧?
如此幻想下去,日子便会好过些。她几乎一直依靠这样的想法生活着,“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为了抓住现世的芳菲明媚,倘真倾尽了全力。
景龙三年,婉儿陪李显在长安的昆明湖游玩,有山水,有好酒,有美人,独独少了诗,不免少了些文人的底蕴。
李显兴致盎然,命群臣赋诗作乐,还让身畔的才女婉儿充当评审。
群臣写罢,交由宫人整理给婉儿,再昂首望着立于高楼之上的婉儿,见她手执诗篇,不入眼的,便从手中轻飘飘地滑落,掠过栏杆,丢到楼下任人争抢。此情此景,恰好兑现了“称量天下士”的传说。
最后,婉儿手中仅剩一张纸。
她挑选出的第一名,是宋之问的《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此刻,诗文被最后扔下的“第二名”沈佺期很不服气,他差点折桂,忍不住质问婉儿。婉儿说:“你二人的笔力其实不相上下,但沈诗最后一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气竭息尽,词气卑弱。宋诗‘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豁然开朗,颇具气概。”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道出的,其实是婉儿自己的心声。
在统治集团内部争权夺利的政治漩涡中,如此天然婉转、悠远清扬的女子确如“夜明珠”般灿烂,只遗憾人世许多静好,却不常见于宫廷。
朝廷桎梏,一如梦魇。
风烟滚滚不休,阴雨消磨,流光打身边走过,人如草木般卑微,却性本天然,骨子里是不愿妥协的。她想要一剪清光,破开乌霾,自当变作一颗夜明珠,抵消处境的晦暗。
一切只是她美好的幻想。
江山易主,胭脂用尽,唐玄宗李隆基发动“唐隆之变”后,婉儿被杀,唐朝第一才女就此香消玉殒。婉儿临死前,不知可否注意到祖父上官仪曾经写过一首与“齐梁余风”不同的诗:
桂香尘处减,练影月前空。
定惑由关吏,徒嗟塞上翁。
唐人自诩爱马,装饰以名贵的香料锦缎,但爱马又如何?“桂香”“练影”不仍在边疆飘散?荣华转眼即逝,富贵一场空梦,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宫人也一样。
一声嗟叹。
倘若有另一番天地,兴许,她情愿读书刻简,寄情山水,一炉香,一抚琴,一簇玉簪花,全然忘却家族悲伤、人事无常,不必郁结于胸,也不用挣扎于是否复仇的选择中,任凭外界风雨如倾,知足便能常乐,只做一介清澈纯粹的普通人。
诗人小传
上官婉儿(664—710年),陕州陕县人,唐代女官、诗人、皇妃。早年因祖父上官仪获罪牵连为婢,后因才华出众,重得武则天赏识,成为宫廷女官,世称“巾帼宰相”。唐中宗时,被封为昭容。直至710年“唐隆政变”,被唐玄宗李隆基处死。《全唐诗》收其遗诗三十余首。
注释
[1]古代刑罚之一,在脸上刺字或图当作受刑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