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诗 亦剑 亦飘零:唐诗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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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张若虚:没有故事的孤独诗匠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人的一生中,最孤独的是什么时候?

第一反应,总逃不开柳宗元《江雪》里写的“千万孤独”: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很冷,很料峭。

但在现实的世界里,孤独不再只是天高地远的空间寂寞,也囊括时间的流逝、灵魂的不融合以及遗忘。尤其是遗忘,没有比遗忘更空白的了。试想,我们以蝼蚁之躯与世界相处,能一念化作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鲲,一翅起,九万里,也能一念穿越到陶渊明的南山,蒲松龄的聊斋,金庸的快意江湖。

假使没有这一念,万般皆空,风波自然不会平地起。

空,就是一种孤独,遗忘则是其中最为辽阔的孤独。

张若虚是一个非常孤独的诗人,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他的任何事迹,出生年月也不详,只知道他是扬州人,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他留给后世两首诗,值得一提的就是这首《春江花月夜》,被誉为“孤篇盖全唐”。

“孤篇”是一种缺憾,“盖全唐”是以一当百的时代巅峰。

自古以来,有几篇作品能被赞誉为压倒同一时代的其他所有作品?太夸张了,太容易得罪其他作品的追崇者,也难以解释“文无第一”,尽管如此,张若虚还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站在唐诗的山顶上。

也许,说“屹立不倒”会更好听,但不真实。在《春江花月夜》中我们可以鲜然体悟到,张若虚没有想当英雄。比起喜欢炫技的王勃,或一心想要投笔从戎的陈子昂,他只是简单地站在那里,却一不小心,站上了山顶。

在人人都想一展胸襟气魄的年代,诗人们恨不能让笔下的边塞横尸百万,血流漂橹,恨不能复刻李白的“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但他们的诗文,只算“小诗”。讲一件美物,讲一段历史,讲一种情绪,讲一趟旅程,或者,讲述一个文人逼仄的志气。小诗难以突破自我,它所建立的思路机制像穿梭山林的野兔路径,脚印永远落在草丛里,在目光穷极处寻找经典,远不如“心中一念”来得通透,否则就不会有庄周梦蝶。

而张若虚轻飘飘一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直指物换星移的宇宙哲理,杀伤力何其大,只在风平浪静中打了一回,就把其他人击溃了。甚至他只在乎道家思想,从未将其他人视为对手。

那一刻,其他诗人就知道自己是替代不了张若虚的。这场天才之间的游戏,张若虚以降维打击赢得彻彻底底。

既然如此,他为何没能在历史的山野留下一点痕迹?

兴许,世上最好的东西,多半带有延迟性。

在唐宋元三个朝代,张若虚几乎是被人遗忘的,作为一个没有故事的修道诗匠,如果不刻意暴露,只隐匿人间,的确不会被普通人发觉。

直到明代,《唐诗归》评价《春江花月夜》:“浅浅说去,节节相生,使人伤感,未免有情,自不能读,读不能厌。将‘春江花月夜’五字炼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张若虚的诗才开始被人注意,那时已经迟了,所能追溯的历史早已被湮没。

后世,闻一多先生评《春江花月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渎亵……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又说,“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可估计的。”再往后,我们的课本上,开始出现这首诗。

想读懂一首诗,先读懂诗人,可惜这种方式无法适用于张若虚。现在,我们也只能从《春江花月夜》中去想象盛唐文化的影子了。

想要读懂它,大抵要经历三个阶段。

就如人生有三重境界一样:第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初读时,容易迷恋诗中惝恍邈远的春江夜景,淡淡的惆怅,悠悠的迷惘,一觉美轮美奂,无法自拔。

再读,开始察觉诗中“风花雪月”的虚妄,废然叹道:“原来‘孤篇盖全唐’之作,也不过是对普通人进行的一场‘色诱’。”

最终光阴流泻,人在参悟本体与时间关系的过程中,仰望浩瀚,与神对弈,方知那些离愁别绪,不是情丝,而是哲思。他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问的不是月,是生死聚散、天然相冲的解决之法。

空谷回音,禅机浮出水面。

禅是孤独的终极,也是诗的终极。当诗走到尽头时,禅还能继续走下去。

慧眼洞世事,向往禅,向往永恒,向往某一种不朽的轮转。在热闹中,在不耐烦的年代里,张若虚做了一个没有故事的诗匠,也做了穷其一生的“求道者”,即便无所得,也足以站上普通人眼中的“巅峰”,滋养出更深邃的精神,得到更深奥的哲理答案。

毕竟,他走过的路,是每一个人都无法绕过的心路。

诗人小传

张若虚(约647—约730年),扬州人,唐代诗人、儒客大家,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生平往事缺乏记载,现存诗作也仅两首,但其中的《春江花月夜》被誉为“孤篇盖全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