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诗 亦剑 亦飘零:唐诗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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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孟浩然:无限朝堂远,近是自然最相亲

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有人梳理古代诗人的死因,归纳出八种奇异死法。

醉酒捞月淹死的李白,奔波中暑离世的苏轼,被牛肉和酒撑死的杜甫,被皇帝下令就地正法的谢灵运,为自由而割喉自刎的李贽,饮“牵机药”中毒的南唐后主李煜,吃仙丹虚脱的“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食鱼引旧疾复发的孟浩然。

谁也想不到,那么惜春的田园诗人孟浩然,居然会死于一场鱼宴。

开元二十八年,孟浩然的身上长了毒疽,病卧襄阳,迁延不愈。两年里,经过多番医治,就在疾病即将痊愈的时候,赶上好友王昌龄路过襄阳。旧友重逢,设宴对酒,秉烛夜谈,听说王昌龄被贬,这一回相遇只是机缘巧合,下一次见面,更不知何时何地了。一时间情难自禁,感慨万千,都化作一场狂食,一番痛饮——这似乎是男人之间的浪漫。

可惜,沾惹鱼鲜、酒水这样的发物,大病复起,如狼似虎,一发不可收拾。

孟浩然就在这份浪漫中病逝了。

唐朝远去,风雅远去,才子佳人远去,舌尖上的《春晓》,如孩提的甜梦初醒,自然真趣,巧夺天工。而今再顾“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倏忽间,多了几分若即若离的清凉,哀婉垂荡,似有命定终生的味道。

说孟浩然,跳不过“浩然”二字。当年他的父亲自诩孟子后裔,给儿子取名孟子金句“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中的“浩然”。他恐怕没想到,一盘鱼草草地杀死了孟浩然,也了结了他对孟家小辈刚强宏大的期盼。

孟浩然从来都不是一个“大人物”,就算在百花齐放的大唐盛世,他也算不上主流诗人。

前四十年,大家都在入仕的路上奔波的时候,他还享受着满山遍野的春意,一边隐居鹿门山,一边游乐山水。他就像一条船,漂流到哪儿,就停滞在哪儿,不争水路,不修边幅,偶尔遭遇暗礁,剐蹭也就剐蹭了,伤痕反而把他塑造成独一无二的稀缺品。

如果你留心细察,就会发现这一叶轻舟拥有自己独特的方向和航道。所谓“一苇以航”,踩着一根芦苇草便能横渡长江,像极了孟浩然的一生,很洒脱,很有生命力。

孟浩然的洒脱,是《送朱大入秦》的“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君心如丹心,一路绽放,一路走向盛大圆满,说不尽的风流恣肆。除了对朋友仗义赠剑、拱手千金以外,他喝酒时,也是不顾一切的。

曾经,韩朝宗邀请孟浩然一起去京城,顺便在朝堂上向皇帝举荐他。但孟浩然正在家中与老朋友聚餐,全然忘了此事。

有人怕他错失良机,好心提醒:“君与韩公有期。”不承想,孟浩然一甩衣袖,醉醺醺道:“业已饮,遑恤他!”意思是,我已经喝上了,哪有闲工夫管他呀!如此堂而皇之地食言,惹怒了韩朝宗,一气之下独自进京,当然也不会举荐他了。反观孟浩然,“浩然不悔也”,不把仕途当回事,岂不洒脱?

孟浩然的生命力,是《同储十二洛阳道中作》的“珠弹繁华子,金羁游侠人。酒酣白日暮,走马入红尘”。平生漂泊,酷爱山水,“我家南渡头,惯习野人舟”便是他生长的自在。而后在“酒”与“尘”中颠倒虬屈的人生,也显得肆无忌惮。生命之力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势不可当,轰轰烈烈。

可见生之所旅,心之所往也。

然而,自由之下,波澜四起,矛盾也相生相依。

他在《岁暮归南山》中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表明自己曾有入仕之心,可惜君主瞧不上,抑或是过分的自谦,反生暗讽的意味。总之,皇帝听了很不高兴:“朕未曾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反有此作!”此话一出,孟浩然入仕之事,似乎也就无限搁浅了。

也罢,山水最妙。

樵人归尽,暮鸟栖定。有人粉墨登场,宁愿换一场锦衣夜行,也有人得罪朝廷,只为成全旁人所不能及的“清诗风流”。诚然,拥有至真至美的生命,须如纯净无邪的泉眼,容不得杂质。“伴虎”不如看远山生云,听雨啼雷鼓。人间处处情,飒飒三两雨,总有些风景、有些情怀是不曾改变的。他又与李白、王维等大诗人交好,怎怕无友酣饮?

重来,一切清逸。

李白曾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让一众追随者都黯然失色;杜甫也思念:“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可见孟浩然有无惧寒意的勇气,亦有奋力重生的能量。

用什么来慰藉这一颗壮逸之心呢?除了山,除了水,除了田园,除了醉酒,除了篱笆墙边的竹菊、酣睡的鸡豚……孟浩然,用余生作为答案。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回归南山的孟浩然,唱出一首浑然洒落又欢快无比的《过故人庄》。他去乡间朋友家做客,不管是“把酒话桑麻”的唠家常,还是“还来就菊花”的重阳邀约,都愈发真率坦然,在静悄悄中趋于统一,变得温和养人。

他决意终身不仕,生活好像更自在、更快乐了。

过去,平步青云的梦一直交织在孟浩然的生活里。现在,他从未如此关注过自己,也从未如此严肃地审视自己与世间的关系。山水作为他生命的参与者,是否能够成为归宿?田园作为世人眼中的劣质选择,是否就不该对它抱有乐观和热爱的态度?

不妨多一点思考,关乎自然万物,也关乎我们自己。

孟浩然回头一望,山一程,水一程,来时路,尽是山水的怀抱。而今归处,为何不能将自己归还给大自然?想想严寒冬日,聚在草舍,食一碗热羹,暖了脾胃也暖了心,想想冬去春来,仲夏鸟啼,守一夜闻雨,浣了屋檐也浣净沧桑的眸子。除此以外,又有哪里能容得下他逸兴遄飞的性情和个性?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世间最包容,唯有自然。

枕花而眠,蛙声入梦,河鲜美酒牵走了他的魂,让他从山间来,回山间去。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一树春花开得正好。

诗人小传

孟浩然(689—740年),字浩然,号孟山人,襄州襄阳人,唐代山水田园派诗人,与王维并称“王孟”。早年仕途困顿,随后修道归隐。在艺术上造诣极高,诗风清淡自然,被认为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第一人,也是“兴象”创作的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