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晚清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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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难为颜伯焘:从嘴硬抗英到认?撒谎

清朝时期,广东连平县的颜伯焘家族在当地名气很大,因为整个清朝268年,颜氏家族祖孙三代都曾官居督抚,这在广东可谓凤毛麟角。

颜家“祖孙三代皆督抚”,指的是颜伯焘祖父颜希深在乾隆朝先后担任湖南巡抚、贵州巡抚和云南巡抚,其父颜检曾在嘉庆年间担任直隶总督、漕运总督,颜伯焘本人则在道光年间担任过陕西巡抚、云南巡抚及闽浙总督。

颜伯焘(1792—1855),字鲁舆,号载帆,别号小岱。作为颜家第三代督抚,颜伯焘在科考上同样一帆风顺,他于嘉庆十五年(1810)中举人,嘉庆十九年(1814)中进士,时年不过22岁,考试功夫可谓十分了得。

之后,颜伯焘入翰林院为编修,并先后出任武英殿提调、戊寅恩科四川副主考。道光二年(1822),年仅30岁的颜伯焘外放为陕西延榆绥道。在其祖、父辈的庇荫下,颜伯焘一路升迁,一步一个脚印,他先后出任陕西督粮道、陕西按察使、甘肃布政使、直隶布政使、陕西巡抚。道光十七年,颜伯焘调任云南巡抚兼署云贵总督。道光二十年也就是鸦片战争爆发的1840年,颜伯焘升为闽浙总督。

对于鸦片问题,颜伯焘也算是有自己的认识,他曾在密奏中称:

“臣籍隶广东连平州,初次回籍在嘉庆九年,彼时连平州吸烟者不过数人,已为指摘所归。二十一年,臣复回籍,则连平州吸烟者,多至数十人,然犹掩藏甚密。迨道光十三年,臣又回籍,则连平州吸烟者,竟不可以数计。吸者固不避人,见者亦恬不为怪。尤可异者,贫民贱役,糊口维艰,可以日不再食,而烟则在所必吸。若纨绔子弟,有力之家,染此恶习者,更不必问。其始地方官非不严拿究办,继以究不胜究,与其徒饱书差之讹索,增地方之滋扰,则莫若因循听之,尚得相安于无事。”

对于自己的家乡都被鸦片荼毒一事,颜伯焘也在奏折中不无愤慨地表示:“连平在广东仅一州之地耳,偏僻小邑,土瘠民贫,而相习成风,至于此极,……然则连平如此,广东一省可知,即他省亦无不可知。”

面对鸦片的不断泛滥,清廷一部分官员主张将鸦片当药材进口,借以提高海关收入并加大鸦片的成本以达到减少销量的目的,这一主张相对温和,勉强可称之为“弛禁派”;另一派官员如黄爵滋等则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主张以大辟死罪等来严厉遏制鸦片的吸食与贩卖,这一派也可称之为“严禁派”。

至于颜伯焘,则模棱于两派之间,他主张清除社会积弊,多方整顿旧章,“毋执空言、毋使虚糜”,责令地方对鸦片“善为禁制”。颜伯焘的话四平八稳,但其实就是空言,等于什么也没说。

鸦片战争爆发后,颜伯焘成为铁杆“主剿派”的一员,他刚上任闽浙总督,就和浙江巡抚刘韵珂联名上奏,要求启用在鸦片战争之初表现强硬而被罢免的林则徐,而其矛头所指,正是当时负责浙江沿海军事但表现软弱的钦差大臣伊里布。值得一提的是,伊里布曾任云贵总督,是颜伯焘多年的老上司,后者此举显然有些不近人情,翻脸不认人了。

当然,颜伯焘的不念私情,从另一方面也可说是“忠君报国”之心。客观地说,颜伯焘于1841年2月到达福州任所后,对战备工作也确实十分用心。

当年3月,颜伯焘亲临厦门前线,并立即着手改造防务。一番考察后,颜伯焘认为:厦门既与广东毗连,而且为全闽咽喉,上年英军两次入犯,如果再战,亦不可免。为此,颜伯焘会同兴泉永道兼金厦兵备道刘耀椿在厦门口外增建了峿屿、青屿、大小担三大炮台,并重兵分守峿屿、大炮台、屿仔尾、鲁班庙、鼓浪屿各要隘,“倘有夷船窜至,峿屿及大炮台等处截击之,屿仔尾夹击之,鲁班庙等处斜击之,鼓浪屿迎击之”。

值得一提的是,颜伯焘在积极布防时因地制宜,他利用厦门地形与地势,在各炮台和要隘处建造了数百丈的石壁,石壁内设大小炮四五百门,兵勇近五千人。此外,各地尚有机动水勇、练勇近万人以应急调遣。与此同时,颜伯焘还拟招募新兵及水勇共计八千人,拟造战船五十余艘,以备出洋御敌(当然,这是吹牛了)。

在此期间,英国舰队再犯广州,道光帝命御前大臣奕山为靖逆将军、户部尚书隆文及湖南提督杨芳为参赞大臣,共调集各省军队近2万人开赴广东。之后,英军抢在清军到达之前对虎门发起了进攻,水师提督关天培与守军数百人为国捐躯,虎门炮台失守。随后,英舰又相继攻陷珠江沿岸炮台,逼近广州。当年5月,奕山及各省军队齐集广州后一度对英军发起反击,结果却遭遇惨败,之前意气扬扬的奕山不得不屈膝议和。

得知广州战事后,颜伯焘仍一意主战,他在给道光皇帝的密奏中称:“夫逆夷非不可抚,然必痛剿之后,穷蹙乞敛,歼其渠魁,释其余党,始能俯首帖耳,久安无事。”由此可见,当时的颜伯焘“意气甚锐”,在他看来,“守而不攻,则我劳而彼逸,彼省而我费”,“势不能剿尽横逆”;因而,必须重兵扼要,水陆兼备,并出海进攻,才能彻底歼灭英夷。

而在这时,历时5个月、耗银150万两的厦门海防要塞也已修建完毕,而这也可以说是当时大清帝国最强大的海防要塞。然而,这一看似坚固的海防要塞真的能发挥作用吗?这个却不好说,只有等打了才知道!

1841年8月25日,英国舰队共计36艘舰艇闯入厦门青屿口,其头目璞鼎查派人给颜伯焘送去照会,其中竟公然提出“厦门城池炮台俱行让给英士暂为据守,待诸事善定仍行缴还”的无理要求。对此,颜伯焘自然予以严词拒绝。

次日下午,英国舰队趁着有利风向开始发起进攻。接报后,颜伯焘会同金厦兵备道刘耀椿以“三面兜击”之势迎击来犯之敌,并指挥厦门岛南岸白石头汛、鼓浪屿、屿仔尾守军开炮回击。

然而,还不到一个时辰,鼓浪屿等三处主要炮台即被英国舰队强大的炮火彻底摧毁。随后,英军开始在厦门本岛登陆,并相继占领各处大小炮台。仅半个下午时间,令颜伯焘信心满满并为之骄傲的“石壁阵”即全线崩溃,即便用“不堪一击”来形容,似乎也不算过分。

这一回,颜伯焘算是见识了英夷炮火的威力。在如此“灰飞烟灭”的惨败之下,颜伯焘垂头丧气,完全失去斗志。之后,他在与兴泉永道刘耀椿“同声一哭”后,只得率领各官员连夜逃往同安,守城清军也大都逃之夭夭。次日清晨,英军不费一枪一弹,就攻占了厦门城。

厦门一役,清军金门镇总兵江继芸、副将凌志、参将张然等战死,士兵战死者虽不多,但兵败后基本溃散。而英军方面,战死者仅1人,伤16人。可笑的是,颜伯焘事后的战报却说,此役共击沉英舰1艘、兵船5艘!

9月后,英军留下少量兵力据守鼓浪屿,其余大部则继续北犯。得此信息后,道光皇帝急调两千清军从江西入援福建,同时令颜伯焘立即收复厦门。很显然,在厦门之役惨败后,收复厦门对颜伯焘来说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由此,他也只好与自己曾弹劾过的奕山之辈一样在“假意进攻、难以收复”的谎言中消磨日子了。

让人耳目一新的是,此前一心主战、意气扬扬的颜伯焘在战败之后判若两人,他对朝廷仍以“高调”相搪塞,而私下里,却“畅论英夷船坚炮利,纪律禁严,断非我师所能抵御”。当然,这事说起来其实也不难理解,打仗之前唱唱高调是容易的,但惨败之余,颜伯焘心里比谁都清楚:英夷“断非我师所能抵御”!

换言之,颜伯焘或许并不知道当时的西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至少他清楚地认识到,中国与英国的军事差距已经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而是相差一个时代。在工业革命所带来的各项革新下,东西方俨然已是农耕文明和工业文明的巨大分野了。而其中,尤其以军事上的差距最为明显与突出。

当然,颜伯焘的这点认识是不便公开阐述的,最起码也不能在奏折中和皇帝说啊。否则,天朝的国威何在,尊严何在?既然不能说,颜伯焘也只好以撒谎度日了。

有意思的是,道光皇帝倒是从颜伯焘们的谎言中看明白了一点东西:咦?英军并不像林则徐奏报中说的“一仆不起、不会陆战”嘛。你看,颜伯焘奏折中不是出现“伪陆路提督郭”的字样吗?英军既有陆军提督,说明英军不尽是水兵,而且也会陆战啊!

为此,道光皇帝特发上谕,其中云:“夷人此次到闽,已有陆路提督伪官名目,恐其招集闽、广汉奸,为登陆交战之计……务当激励将士,奋勇攻击,尽杀乃止。”

当然,道光皇帝激励将士奋勇攻击固然不难,但说要将英夷“尽杀乃止”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不,颜伯焘对收复厦门完全没有作为,最后还是英国人自行撤走,这才顺利“完成任务”。当然,道光皇帝这时也不傻了,颜伯焘事后也以“未能进剿”之罪而被革职回籍。

《清史稿·颜伯焘传》中说,“颜伯焘怀抱忠愤,而无克敌致果之具”;史家范文澜也评价颜伯焘“是极端排外主义者,自满自信……但比投降派要好得多”。以上评价,当然还算是中肯。

颜伯焘被罢回籍后,闲居达12年之久。直到1853年太平军兴起后,颜伯焘才被再度起用。不过,由于赴京途中阻梗,颜伯焘随后奉旨改赴姑苏(苏州)总统潮勇,协办江南军务。1855年,颜伯焘因病卒于任上,年66岁。事后,朝廷按例恢复其闽浙总督、兵部尚书衔,其灵柩运回连平老家,葬于城北灌子瑶。

据说,颜伯焘被革职后,原广东巡抚怡良代其主持闽省军务。据时任福建汀漳龙道道台张集馨记述:怡良一见他即面授机宜,要求他万不可招惹英夷;如此,英夷即北上浙江而不再回头找福建的事了。

颜伯焘之举,正如道光朝重臣曹振镛名言“多磕头,少说话”,晚清官员习以成风,一个个怯于担当而勇于推卸,如是,清廷又如何能挽回颓势呢?而近代中国就此走下坡路,大概也不奇怪了吧!

事实上,颜伯焘的言行不一还不仅仅表现在厦门之役。据载,颜伯焘祖孙三代官声甚好,据其祖传的官箴名言,曰:

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

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这三十六字箴言,对仗工整,一字千金,句句在理。据说,颜家祖孙三代去外地做官都要把这三十六字拓本带在身边,时刻警觉。

据《清史稿·颜伯焘传》中记载:“伯焘累世膺(受)疆寄,娴习吏治,所至有声。”这其中大意,是说颜伯焘家数代为官,娴于吏治,所到之处都留下了好名声。

那么,如果正史记载准确客观公正的话,是不是可以说颜家祖传的官箴名言起到了作用呢?这个却又不好说了。

据张集馨在其笔记《道咸宦海见闻录》中的记述,颜伯焘被革职后由福建回广东原籍,一路上前呼后拥,排场甚大。

其路过漳州时:

“二月梢(即1842年4月末)县中接上站差信,预备夫马供张。至初一日,即有扛夫过境,每日总在六七百名。

至初十日……随帅兵役、抬夫、家属、舆马仆从几三千名,分住考院及各歇店安顿,酒席上下共用四百余桌。帅有亲军营三百人,感恩护送回粤,沿途皆须酒饭犒劳,是以酒席数多。

余至书院谒见(颜伯焘),则称夫人乳患,断不能行。……蒋令(龙溪知县蒋某)密求余曰:‘帅无走意,县中供应实不能支,必求设法促之起行,方使县中息肩。’余问蒋令曰:‘自初一至初十日,无日不过行李,安得许多辎重?’蒋令曰:‘帅仆及营弁,包揽客商银标及各样货物,得资运送,皆借驿站马夫,既无运费,亦无盗劫,商贾何乐不为,不过驿站受累耳!如此滋扰,帅并不知。’”

事后,省内奉文裁汰乡勇,龙溪县所谓有勇一千二百名者,其实并无其事。张集馨即饬府裁撤。漳州赵知府接文后,即率龙溪县令赴道署面恳稍缓数日,张集馨问何故?赵曰:“前帅过境,蒋令实用去一万余金,非藉此勇粮不能弥补。”

对于此事,张集馨当然心知肚明,他也不免大发感叹道:“国家粮饷,乃如是之滥费耶!后余去官,不知裁撤与否?”

一名被革职返乡的官员,居然如此浩浩荡荡,一路上滋扰地方,滥费公帑,仅漳州一地就用去一万多两银子。试问漳州如此,其所经的其他州县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根据张集馨的以上记述,跟随颜伯焘的兵役随从人等数以千计,这显然不是为颜伯焘一家运送行李的,因为颜伯焘行李再多,也不可能要如此多的人,也不至于要走个十天吧?

如蒋县令所言,颜伯焘的仆人及营弁利用其回乡便利包揽客商银标及各样货物,而其运送皆借驿站马夫,“既无运费,亦无盗劫”,但最终的结果,不过是让地方及驿站买单罢了!

尽管蒋县令说“如此滋扰,帅并不知”,但做过多年地方官的颜伯焘会真的不知吗?他又从中牟取并得了多少好处呢?这些假公济私多出来的成本,最终还不是老百姓买单吗?

如张集馨所言,地方上不敢得罪颜伯焘,因为后者虽然革职,但以其资历和背景,谁又知道他何时会起复?因此,地方官也只能动用所谓“勇饷”去填补这个缺口,而这笔钱,其实是挪用的防夷的海防经费。

颜伯焘返乡的排场如此大,近代史学者茅海建也在《天朝的崩溃》中质问:“(颜伯焘)真可谓搜刮有道无度。其中果无取之海防银两耶?”试问如此之作为,又何来的祖训箴言,又何来的“公廉之说”?

倒是另外看到一个材料,说颜伯焘曾给他的堂兄弟伯寿写信,其中大意是:伯寿要杀鳝鱼和鳖以宴宾客,颜伯焘很不赞成,其不厌其烦地引用了很多古书上面的典故,说鳝鱼与鳖不能杀。说到要紧处,颜伯焘甚至说,鳖是河中的守护神,而鳝鱼虽是贱类,但也“非吾连所产”,要劳师动众地捕杀,非君子之所宜云云。

如此看来,由“公廉说”到“厚黑学”,假以时日也不是不可能。正所谓,刻石明志是真,行非所誓也未必是假。

客观地说,颜氏家训本身并不坏,以此勉励官员也是古代政治文明的一种表现,是值得鼓励的。毕竟,比起朱元璋将贪官剥皮实草的举动,颜氏祖孙三代的刻石自警更容易让人接受,这一为官的至理名言能广为传播并泽被后世的话,也未必是坏事。

但是,同样需要指出的是,历史上从不缺说一套做一套的官员,类似好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自己却从不打算实践的官员,古往今来还少吗?所以说,观其言则必察其行,这才是做人做官做事的最终检验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