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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梁疯子

胡同儿里的生活,永远没有安静日子。

陆银桥回家之后,东边的胡同儿里传来一阵鬼哭狼嚎。有人在大白天吊嗓子,那声音不是年轻人的调门,极其枯哑难听,直接传了过来。

她抬眼看看时间,知道是梁疯子醒了。这一听就是已经有人给他送过饭,让他吃饱喝足,一到钟点,又要开始犯病了。

胭脂厂里的人生千姿百态,她回来就惹上满身烟火,谁也躲不开。

陆一禾十分听话,还在厨房里清理过去的碗筷,陆银桥让妹妹去歇一会儿,自己留下来接着干活儿。

她对着狭窄的窗户向外看,一片层层叠叠的树影挡住了视线。这两年附近可能修过水电,如今从她们这里的窗户看出去,已经看不见东边的电线杆了。

她听着梁疯子吊丧似的唱腔开始刷厨房,心里却莫名静下来。

梁疯子是个男戏子,唱戏出身,不知道遇见过什么重大变故,导致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一直半疯半傻,在胡同儿里号了大半辈子。他们这些后辈不知道对方的来历,只是他们打小见到他的时候,就记得梁疯子好像已经三四十岁了,还拿油彩往脸上涂。梁疯子一辈子无儿无女,只养着一只大黄狗,也没人见过他的亲朋好友前来探望,好在他自己还算有个家,一处凑出来的独门独院,虽然拥挤,但没人愿意和他共享,于是只有他一人占着,对一个半疯的人来说实在够用了。

前两年,陆银桥离开北新市的时候去看过他,那时候她打量梁疯子,对方依旧还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明明脸上都是褶子,却没有白发。

人一疯,脑子和心里都空了,平日没有烦心事,神态就不显老。

此时此刻,一阵一阵惊天动地的号叫,陆银桥有点受不了,于是安慰自己,只要对方能开嗓唱起来,那就饿不着。她不用着急过去,可以等下午忙完再去看他……她继续刷她的灶台,把厨房边边角角都清理一遍,方便一会儿开火做饭。

忽然楼上好像有动静,陆一禾爬到楼上的露台去了。

陆银桥推开窗户,往楼上喊:“小心点,你现在大了,楼上的栏杆不稳,不能使劲推。”

陆一禾不会说话,抱着画夹子冲姐姐挥手,示意她知道,她只想坐在楼上写生,不会乱动。

没过五分钟,胡同儿东边的声音突然没了。

陆银桥拿着钢丝球,正满手泡沫,她等了又等,还是没听见对方再唱。

厨房的位置在一楼,她想起露台上边高,于是又探身出去,喊陆一禾去看一眼,东边的梁疯子在干什么。

陆一禾给她比画手语,对方没什么事,唱到一半去院里熬药了。

她点点头,看一眼表,已经快要十点了。胡同儿里到了一天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上班的都往外跑,大爷大妈提着菜,已经结束遛早的活动,个个顺着墙根往家走。

大家都看出这栋小楼里有人回来了,于是指指点点地开始议论。

厨房没有空调,这么热的天气,陆银桥必须开着窗户才有风,那些路上的闲话一句不落地都进了耳朵,可她如今心态好得很,全当听不见。

她洗干净手,靠着厨房的窗口喝水,前边路上又有人来了。一辆车停下直接堵住路,导致推着自行车的人全都准备绕行。

那车停得不管不顾,做派猖狂,一看就知道出自肇之远的授意,别人没这么大胆子。

很快,陆银桥看见程珂下了车,那小子永远西装革履,天天出入市里CBD的公司,总是打扮得像个商业精英。他如今还真混得人模狗样,一路奔着“半城金”的大院子往里走,直到经过小砖楼的时候,才发现她回来了。

程珂有点意外,他多年跟在肇之远身边,是为数不多的靠谱的人,所以他脸上虽然透着惊讶,但还记得对她笑了笑,叫一声:“银桥。”

陆银桥正在干活儿,累得满头大汗,示意他挡了自己的风,让他快走。

程珂看她这副模样,再想想他被叫来的目的,立刻心知肚明,非要逗她说:“一回来就打架?”

窗口里的人系着一条围裙,已经热得拿蒸屉扇风了,嘴上还不忘逞能:“正好,你去告诉他,不是不肯跟我痛快离吗?那就让他多喝点,喝死得了!所有财产都是我的!”

程珂当然不敢真把这话告诉肇之远,他是给二爷卖命的小跟班,脑子好又会办事,刚过而立之年就被委以重任,在外边也是有头有脸的董事,但一进了这片胡同儿里,就是替二爷送人回家的司机,于是他没往后院多走,直接等在门口和雷三聊天,两句话没说完,他来接的人已经出来了。

于缎的长发都拢在一侧,这么大的太阳,她自己打着遮阳的伞,墨镜口罩都戴好,根本看不清脸。

她出来就径自往胡同儿口走,好像根本没看见门口有人。

雷三坐在门房里晃着腿,吞云吐雾正在抽烟,一路瞄着她走出去,摇摇头说:“真不知道女人都图什么,她这是看上里边那位哪儿了?二爷连根手指头都不动,这下胳膊摔了,几天不管他,都能直接风干挂出去。”

程珂盯着于缎的背影,抬腿的工夫就晚了几步。

一旁的雷三喝了口茶,茶沫子吐在地上,冷不丁又问:“你呢?”

程珂正打算去开车,忽然一愣,没明白似的回头看他:“什么?”

雷三在小门房里日头晒不着,阴凉又舒服,他嘿嘿地笑,一根烟抽得惬意。

“你又图什么呢?”

程珂没工夫和雷三打哑谜,他刚要走,余光里又发现后院的人出来了,于是停了停,喊一句:“二爷一起走吗?”

肇之远显然不是外出的模样,还穿着墨蓝的睡袍,揉着自己的肩膀溜达出来,手指上夹着根烟,但一直没点。

程珂给他找来打火机,他摆手把烟扔给了雷三,懒洋洋地说一句:“戒了,刚才桌上看见的。”

“您破天荒赏我根好烟,还就给一根啊?”

“想要就自己上屋里翻。”肇之远说着就往外走,他四下看看院门口,迎着太阳眯了眼,忽然想起还有个程珂,于是扭头甩一句,“你把于缎送回去,我不走,出去补补钙。”

说完他就真迎着日头,谁也没理,自己往东边的胡同儿去了。

雷三有点纳闷,他以为这位爷今天和陆银桥吵完架,按过去的脾气肯定没完没了,他一生气别人就倒霉,没准又要把她家的楼给拆了……可是眼下的肇之远看起来心平气和。

他虽然受了气,却破天荒全都吞到了肚子里,再没下文了。

别说女人,雷三现在连男人也看不太懂了。

他一颗铁疙瘩似的脑子实在转不动,眼看程珂也离开了,他起身把门关上,继续抽他自己的烟。

远处的胡同儿口水泄不通,程珂开来的车直挺挺地停在狭窄的出口上。

于缎没有半点等人的意思,她不方便白天抛头露面,于是迅速上车,关紧车窗。

程珂很快把车开出去,直到上了大路,他才从后视镜看看她,欲言又止。

于缎在车里也没有摘下墨镜,她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毫无闲聊的意思,一语不发,低头看手机。

程珂清了清嗓子,先开口说:“银桥回来了。”

她的脸都被墨镜挡住,一时看不出表情,点头算作她知道了。

开车的人过了一会儿又说:“最近天热,你出去一趟散散心吧,不用来院里了。那姑奶奶跑回来着急离婚,但二爷一天不和她离,一天就还得这么过,万一让人扒出去,对你不好。”

于缎抬头,好像是盯着程珂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总算摘下墨镜。她很快又转脸看窗外,停了一会儿才说:“你这算什么,替我着想?”

“你已经熬上大银幕,拍戏拿奖,这两年该有的都有了,没必要多往前走这几步。”

车后座上的女人带着淡妆,侧脸轮廓瘦而冷淡,她适时地笑了笑,却不是为了笑他。

外边太阳大,车里的空调调得有点低了,于缎似乎有些冷,一直抱着手臂。她目光疲惫,最终靠在了头枕上:“程珂,你怎么就认定我不喜欢他呢……我是贪钱图利,可我要是动了真心呢?”她说着说着笑意更深,上挑的眉角风情万种,好像跟着肇之远别的没学好,这真真假假的敷衍却来了一个全套,“轮不到你管我。”

程珂伸手把空调的温度调高,这一路谁都没有再说话。

片刻的工夫,“半城金”的门口终于安静下来。

陆银桥拿着两罐冰可乐,爬到露台上去喝,结果一抬眼,正好看见楼下肇之远出门了。

她此时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他,偏偏大家住得实在太近,时时刻刻避不开。她心里压着火,把可乐分给陆一禾,自己坐在栏杆旁边。

肇之远是算着他自己的钟点走出去的,胡同儿里都是推自行车绕路的人,他正好赶上人流,一路不闪不避,专挑路中间走,两边的街坊还得给他让道。

陆银桥在心里暗骂,可眼睛无论转向哪里都避不开这个人。

楼下的肇之远正挨个儿和人打招呼,他似乎觉得头发挡眼碍事,胡乱抓起一半,就在他脑后揪着,显得整个人更是一副浪荡德行。他的胳膊伤了,睡袍只能穿上一半,又不肯多动一下,出门也随便披在肩头,于是那条左边的袖子一走一荡,短短几百米的路,活活让他在太阳底下磨蹭了十分钟,再加上肇之远的恶俗喜好,他干点什么都带金,从头到脚,连他的绒面拖鞋上都泛着金线的光。

肇二爷出门闲逛一趟,招摇过市的毛病不改,整条胡同儿仿佛都空了,里外就剩他一个人。

陆银桥恨得牙痒痒,拍着栏杆,突然恶向胆边生,想在高处砸他。

就在她差点把可乐罐扔出去的时候,陆一禾走到她身边来了。

小姑娘一直在顶楼上画画,胡同儿里四面发生的事她都看见了。此刻她安安静静地比手语问姐姐,刚才打伞出去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一直在“半城金”留宿?

陆银桥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成长经历,觉得人长到十四岁,虽然年纪半大不小,但已经不能再当小孩哄了,无论她现在说什么陆一禾心里都是明白的,所以陆银桥也不避讳,点点头,替肇之远把他的丑事承认了。

陆一禾又问她,肇之远喜欢别人了,为什么不和她离婚?

一说到这件事,陆银桥就觉得堵心,这感觉就像生生咽了一块口香糖,死是死不了的,但让人一想起来就从胃里犯恶心……至于原因,连她自己都不明白。

也许肇之远就乐意和她对着干,也许他觉得还没折腾够本,反正他有一百条歪理,在他眼里没什么人之常情,一切都随心,从来不管别人死活。

陆银桥的感情经历比较奇葩,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成年人的狼狈过往,于是只好捏着可乐罐,找个由头和陆一禾碰杯,庆祝一起回家,换个话题逗她。

她和陆一禾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其实长得不太像,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姐妹两个身材都偏瘦,陆一禾也是细细长长的手脚,随了她自己的母亲,有些丹凤眼的眉目。她哑巴的问题不是天生带来的,只是小时候条件不好,为了治发烧,给她吃错了药,导致神经受损,而且情况有些特殊,陆一禾的听力一直正常,只是突然失语,在五岁之后变得不能发声了。

陆一禾十分敏感,她迅速感觉到姐姐不愿意再谈这些事,于是她也不再追问。她说要去买菜中午做饭,于是自己下楼去了。

陆银桥看了看时间,她下午还要外出开工,时间很赶,于是也打算回屋收拾东西,结果刚要走,又瞥见了远处那道昭彰的人影。

肇之远走着走着,竟然绕到了梁疯子家。

这下陆银桥一颗心都提起来了,没听说那位爷和梁疯子有什么交情,他平白无故过去准没好事,于是她立刻转身下楼,追着他就往东边跑。

陆银桥自认没有多余的善心,她能活到如今全靠斤斤计较,只是在她最难的时候,梁疯子救过她,那人虽然疯疯傻傻,可能根本不明白他自己干了什么,但对陆银桥而言,他就是恩人。

她眼见肇之远不怀好意,心里那点火气倏地烧起来,直接追了过去。

她已经想好了,假如肇之远今天敢在梁疯子家胡闹,她一定替街坊四邻教会他做人……她想也不想顺手抓起墙根下的重物,结果她一通疯跑,刚到院门外,听见肇之远的声音,瞬间刹住了脚步。

她顺着半开的门缝躲在暗影里,瞥见肇之远右手举着一口老式的药锅,一迭声喊着什么:“别乱动啊……停!听我说,赶紧把大黄抱开!”

这口气怎么听也不像去找碴儿的。

陆银桥缩在门后没出声,又看见他一只手费劲地举着药锅,慢慢放在安全的空地上。他一让开,院子正中冒出了一股烟。

梁疯子熬药都是胡闹,他在废品站扒出一段铁皮,回来就胡乱在院子里搭出明火的炉子,还不记得要守着火,此刻已经冒了烟。

梁疯子画着一张煞白的脸,涂着油彩,画工却不怎么样,他正瞪着两只黑窟窿似的眼睛,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看炉子里的药已经熬干了,火苗蹿上去,他情急之下嚷嚷起来,只会原地转圈。

他家的大黄狗都比他有脑子,当年那条狗饿得只剩皮包骨,只有梁疯子愿意把它从垃圾堆里抱回家,养在身边成了伴儿。如今大黄看着比他还肥,一直跟着主人已经七八年有余,活成了一只精神矍铄的老狗,延续着忠心耿耿的传奇。

传奇大黄玩命冲着炉子叫,认定它就是伤人的祸害,只差一步就要冲过去救主,完全不顾炉子会被扑倒,它可能要先走一步。

肇之远的出现看起来完全打破了这一切。

他及时拿锅盖把起火的地方扑灭,又迅速将药锅端起来,提醒梁疯子拦住狗,于是摇摇欲坠的炉子没被狗扑翻,最终火也没能烧起来。

陆银桥一直看他,看他稳定住梁疯子的情绪,把狗拴在一旁的树上,又慢慢地踩灭地上零落的一点火星,最终二爷忙活完了,皱着眉头,好像搬完砖似的,累得直叹气。

他扶着自己“重伤”的胳膊,坐在院里唯一的板凳上,进行灾后训话:“你说你,半大的老头子了,没事熬什么药啊!说过一百次了,你的咳嗽已经好了,别喝药了。”肇之远晒得口干舌燥,往锅里看了一眼,就看见一锅煮成干的破树叶,差点吐了,他撩起自己额前掉下来的碎发,缓了缓又说,“来,看着我,仔细听好了,你该唱戏就唱戏,别折腾什么药了,听见没有?你非要喝,我让雷三每天给你送,不许再动火!”

梁疯子被他吼了一通,好像明白过来了,但只明白了一半,大概是关于他的狗差点以身殉主的那一半……于是他开始抱着大黄在树底下哭。

大黄毕竟是只狗,情绪还很激动,一见主人掉眼泪了,它开始吧唧吧唧地狂舔梁疯子的脸,把油彩都给舔花了。

陆银桥躲在门后倒抽了一口气,眼见梁疯子那张脸实在惨不忍睹。

肇之远果然受不了了,他踹着屁股底下的凳子往后挪,恨不得离梁疯子远一点:“行了行了,这不都没事了吗……哎哟,真够呛……我说,你放开大黄行不行?人家狗招谁惹谁了,先照照自己的脸!”

她看见那人对着梁疯子一顿挖苦,心里踏实多了,趁着四周没人的时候,赶紧转身走了。

回去的时候,陆银桥走过邻居家门口,她鬼鬼祟祟地把刚才顺手抄起来的打气筒原样摆回去,结果运气不好,抬头直接撞见邻居大爷走出来。

大爷看见她,又看看自己家门口那个粗长的打气筒,直觉以为她要借,还问:“踩得动吗?车在哪儿呢,我去帮帮你?”

陆银桥一愣,又眨眨眼摇头,直把大爷逗笑了,说她从小到大一点都没变,好像已经知道她肚子里那点埋汰主意了,又问她:“那你拿它干吗?”

她仰脸走了,理直气壮地扔下一句:“看好您家这宝贝吧,差点让我当凶器了。”

正午的日头最烈,知了在树上叫得正来劲,那声音听久了和耳鸣没什么区别。

家家户户都关上了窗户,大杂院也有大杂院的活法,开着空调才能捡回一条命。

中午吃完饭,陆一禾已经回屋看书去了,剩下陆银桥独自蹲在卧室里收拾箱子,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看起来,肇之远今天目的十分明确,他只去了梁疯子家一趟,很快回院了,还正好拦下一场事故。

他和一个疯子能有什么事聊?陆银桥打死也不信他能去探望对方。

他逼她远走,不肯放她自由,这么多年没有一天好日子,如今又是从哪儿捡来的良心?

生活就是一碗毒鸡汤,效果显著,专治胡思乱想。别扭归别扭,陆银桥也没想出这事具体哪里不对,更没空琢磨太久。

她把高跟鞋还有样衣都装好,自己抬箱子下楼,叫车出门。

陆银桥坐在出租车上盘算,九月初就是开学的日子,陆一禾是个艺术生,十四岁特招上大学,各方面都需要照顾,家里的支出成倍增加,而唯一的劳动力还是只有她自己,所以她必须拼命挣钱,半天都不能等,她在回来之前就定好了北新市的拍摄计划。

陆银桥这辈子,大概就和那栋小砖楼一样,打从生出来的时候就没留下好根基。家里不能给她半点依靠,让一个女孩子磨出了硬脾气,混什么圈子都混不红。过去的陆银桥一心想出人头地,仗着自己人瘦脸小,打算靠脸吃饭,不光她自己做梦,她爸也当了真,可惜老天不糊涂,没那么便宜的买卖。一行总有一行的规矩,陆银桥的明星梦执行起来太有难度,再加上时运不济,那几年热播的都是苦情戏,只流行清纯温婉的女主长相,她只能在戏里给女明星当替身,现在更连进组都别想了,于是只能曲线救国,知道自己身材底子好,打算做个网红。

但“网”容易,“红”就难了……陆银桥和肇之远说了大话,如今的她,连个十八线都没混到。

这两年下来,陆银桥为了谋生,一直在给电商卖家做模特,而且也没什么正经规划,只是和人谈好,收到样衣,出去拍完再给对方交片还衣服的流程。今天也一样,她在车上一路催促,可惜司机师傅就算能体谅,他这四个轮子的车也长不出翅膀。

大中午的时间段,北新市的主干道异常拥堵,陆银桥赶到拍照地点的时候,还是迟到了。

今天的拍摄地是蓝夜MALL,建在城市的东北角,距离最南的胭脂厂隔着大半个市区,最近已经成为新晋的潮人聚集地。陆银桥约来的摄影师叫Mike,彼此之前根本不认识。店家要求进行外拍,于是Mike直接约到这里,因为四下的商铺都是欧式建筑,最容易出片。

店铺模特一旦拍出经验,完全流水线作业,一套衣服对着镜头一分钟,摄影师连拍不停,百来张照片都按出来了,必须分秒必争,所以迟到对这个行业而言,实在是罪过。

Mike皱着眉头,对陆银桥的不满全都写在脸上了,他紧急调整时间,先把另外一个模特的部分拍完,等到她赶去的时候,他刚吃完一份外卖。

陆银桥把咒骂堵车的嘴脸收拾干净,换上笑嘻嘻的模样,走过去就拍Mike的肩膀,随口附赠人家一个外号,一口一个“麦哥”,叫得很是自来熟。

她有一口地道的本地口音,一听就是个会来事儿的姑娘。Mike上下打量她,目光停留在她那双细长的腿上。

陆银桥着急过来,其实穿得十分普通,牛仔裤配着宽松的卫衣,看来看去就剩一双腿。可她终归年轻,装成青春美少女还不成问题,所以连细节都到位,知道眼睛里撒娇的戏份不能太过,还要带点不安。

果然,这位新上任的“麦哥”不好再找她的碴儿了。

陆银桥十分懂事,她外出工作的时候都穿高跟鞋,于是踩着十厘米的鞋晃来晃去,最后还给Mike点上一根烟,总算把对方心里的沟沟坎坎抹平了,让她快去化妆,抓紧配合。

拍摄间隙的时候,陆银桥去卫生间换衣服,刚从商场一侧的出口走出来,就看见Mike和助手聚在一起聊天。

男人们围在对面的花坛边上,烟头积了一地,三言两语,他和那几个人一起回头盯着她上下看。

她心里琢磨,再磨蹭下去,等到拍完天就要黑了。这处商场离家远,一旦撞上晚高峰,四环路上立刻变成停车场,她那时候回家会堵到生不如死,陆一禾还得等她吃饭……所以她催了一句:“咱们继续?”

偏偏Mike的烟一直没抽完,凭空多出片刻的闲心,十分恶俗地喊她:“美女,你那小狐狸鼻子做的吧?点的美人痣?”

陆银桥身上是一件连衣裙,尺码宽松,但还要为店家照顾拍摄效果,她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按着背后的夹子,姿势十分累人。她正有点不耐烦,更烦有人还盯着她鼻翼的痣打量,于是脑子一快,忘了自己刚才青春美少女的人设,脱口而出怼一句:“你管得着吗?”

Mike捏着烟的手抖了抖,好像觉出画风有点不对,但他吞云吐雾,嘴一咧开就刹不住,于是话茬儿还是按套路往下走:“你们这群小嫩模不都去韩国吗,买二送一是不是?你别说,这三颗痣点得巧,有的角度看过去挺别致,来……”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人大声开始笑。

陆银桥身后的手已经上了劲,掐着那几个金属夹子,硌得背心生疼。

偏偏Mike非要细看,他蹲在花坛上,把脖子往前一探,结果没等他反应过来,手里先少了点什么。

陆银桥直接把那一截烟头抢过去,举起来贴在他眼下,挑着眼角开口:“怎么着,我也给您点三颗?”

她翻脸比翻书还快,完全没有过程,大家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瞬间觉得没意思。

这些野路子的摄影师每天见的模特太多,习惯性嘴里不干净,私底下讨论女人当个乐儿,犯不上动真火,于是那几个小助手缩着肩膀,都装没事人似的要补光开工,扔下Mike一个人傻在花坛上,和陆银桥干瞪眼。

陆银桥也在虚张声势,对方几个大男人对她一个,她很快就有点后悔了,但脸上还绷着表情说:“都是为了挣钱,大家合作一次,只差两套衣服,拍完就能各自交差。”她说着说着故意提高声音,半问半喊地提醒他,“麦哥,没必要吧?”

商场门外最不缺人,尤其陆银桥摆着姿势化了妆,一看就是来拍照的模特。来来往往路人太多,大家本来就好奇,这一喊起来,人人都往他们这边看。

Mike斜眼盯住烟头,上边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地晃,他那张满是胡楂的脸抽了一抽,最终拍拍手站起来,招呼大家赶紧工作:“咱们继续!”

陆银桥长出一口气,那烟头实在烫手,她赶紧找垃圾桶扔了。

夏日天长,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七点,最终陆银桥还是没能早回家。

她那点丫头片子的招数顶多出口气,既然惹了Mike,对方自然心里不痛快。几个人这一下午拖着时间磨洋工,非要耗到光线彻底没了,才拍完最后一套衣服。

反正对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回去修片子发图,该拿的钱就能到手,于是一行人吹着口哨,搬起设备上车就走,扔下陆银桥一个人,连句招呼都没打。

她花着脸跑去卸妆,发现卸妆水只剩个瓶底,又不舍得在全是专柜的地方买新的,只好草草了事,最后还要一个人蹲在人来人往的商场地上收拾箱子,那些衣服都是卖家给的样衣,还要寄走。

陆银桥把箱子塞好,最后换鞋,可是踩着高跟鞋找了一圈,没看见球鞋。她心里有点纳闷,却不着急,这种高大上的购物MALL里,人人都比她有消费能力,没人这么不开眼,连一双穿过的旧鞋都偷……她找累了,坐在花坛边上给自己捶腿。

她已经踩着高跟鞋活活扭了半天姿势,这会儿不用工作,连一步都不愿意多走,她歪头四处打量,不知道自己的鞋被踢到什么地方去了,又猛地站起身。

她的破球鞋确实没人要,只是和她的缘分也走到了尽头,别想再穿。

一双鞋被几个男人故意踢到了垃圾桶旁边,正好有一处建筑凹进去的拐角,于是男人得了便宜,躲进去解手,瞄准陆银桥的鞋,直接尿了她一鞋。

陆银桥恶心到反胃,只觉得晦气,第一天开工就见鬼,让她半分钟都不想留。

她心里堵着气,一个人拉起箱子就走,继续踩着她的高跟鞋去打车。

可惜人要是倒霉,别说喝凉水,没水都能让唾沫淹死。这一天所有的事都跟约好了似的,非要和陆银桥作对。

姑奶奶确实高估了自己,她的脚其实已经磨破了皮,原本站着拍照不用连续走路,还没出血,但她逞能,非要踩着它出去轧马路,刚走出商场的范围,还没看见大路口,她就觉得脚后跟那处破皮的地方彻底磨坏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陆银桥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挪一步歇一步,慢慢磨蹭,疼得龇牙咧嘴。这崩溃的感觉大概只有女人能懂,何况她出来时着急,家里刚收拾好,连平时应急的创可贴都没带,一步一血地认了命。

穿平底鞋拖箱子那叫健步如飞,等到高跟鞋磨破脚,她还要财不要命地拉着一堆样衣,就叫人穷志短了。

更倒霉的还在后边,主路上不负众望地开始堵车,已经赶上晚高峰,繁华商业区周边根本打不到车。陆银桥的叫车软件排队已经超过半小时,就算她真等得住,等到有车来接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截肢了。

她想了想,干脆把鞋脱了。只是生活终究不是演戏,没人给她准备布景清场,路只有一条,脚下千万人日日都要走,上边石子、玻璃、铁钉子……什么都有,光脚的人根本走不长。

这条路漫长无比,从日出到日暮,一路上能把她扎穿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她留着一点力气,从人行道跨过自行车道,最后走到最里侧的路边,把行李箱推上马路牙子,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

满眼霓虹的夜,城区里高楼大厦,一条街都是火锅店的招牌。

陆银桥面前就是两排车,已经堵到熄火停着。各位司机师傅大概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的姑娘,探头探脑地全往她这边看。

她挨个儿相面打量过去,还是没一辆空车。

二十分钟过去,陆银桥连个窝都没挪。

一开始整条街上人多,后来等车的都走了,就剩下她,她忽然觉得四周不太对劲,似乎有人一直在看她,她回头去找,又没发现什么异样。

陆银桥有点担心麦哥那群地痞流氓再来找事,一种被盯梢的感觉若有似无,格外怪异,好在市区繁华,还不至于当街出事。

她心里有点不安,举起手机翻来翻去,通讯录里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哪个都不方便拨过去。她只能发扬起阿Q精神,拍拍屁股底下的行李箱,好歹这位朋友很知趣,陪她好几年,做牛做马还做椅子……不然此刻她一个姑娘光脚直接盘腿坐地上,那场面就太迷人了。

最终她盯着孟泽的名字发呆,手机来电的振动永远比铃声先到,吓得她浑身一激灵,低头一看,刚好就是孟泽打来电话。

陆银桥打起精神按下了通话键:“孟老师,一禾回家了?”

“嗯,她今天在画室下课晚,我正好忙完,把她送回去了,你不用着急。”孟泽的声音在电话里平静如水,可能已经到家了,因此电话里的氛围和她这边嘈杂的马路完全不一样,一时让陆银桥的话又卡了壳。

她平日里那点嚣张的气焰全被掐灭了,一遇到孟泽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于是拿着手机想想才往下说:“我今天也晚了,没事,很快就回去了。”

“你在什么地方,打到车了吗?”他可能听出陆银桥这边喇叭声响成一片,马上追问。

她塞住一边耳朵才能听清电话里的声音,听见了脑子里又嗡嗡一片,不知道要不要说实话。

陆银桥很清楚,孟泽纯粹是一片好意,只是对方大晚上刚送完陆一禾,如果她这么大个人还回不去家,怎么也不好开口,所以她赶紧遮掩:“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身后的便道上有车灯晃了过来,直冲她玩命地按喇叭。

这下别说打电话了,那动静吵得人半个字都别想听见,整条路上的车刚有点往前挪动的意思,司机心里都长了草,一听有人带头,所有人都开始狂按喇叭,那节奏像会传染似的,瞬间连成一片。

陆银桥被吵得心烦意乱,举着手机说也不是,挂也不是,就差骂街了。她顾及孟泽是个老师,人家好歹是个讲究人,不好口出恶语让他听见,于是咬牙切齿地忍着才把烦躁压下去。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挑事,结果一扭头,直接对上一辆巨大的改装皮卡。

那辆车的车灯巨大,差点把她的眼睛晃瞎,重型车身的轮子更大,底盘都比她坐着高,直接开出一副勇闯天涯的劲头,竟然半边轮子直接轧上行人便道,公然碾过来,一路把身后所有车都给超了。

陆银桥侧脸躲开车灯,余光里还能看见金灿灿的车身,这下骂都骂不动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和电话里的人赶紧补一句“刚打上车”,道了谢,很快就挂了。

数遍四九城里,敢在夜里这么开车上路的,也只有肇二爷了。

陆银桥光着脚蹦下行李箱,全当没看见他,直接就走,结果还没出两步,不知道踩到什么东西,尖尖地扎进脚里,疼得她直跳。

那车和主人一样不要脸,还能缓缓骑着马路牙子跟住她,没过两分钟,附近受影响的车辆全都急了。

陆银桥不明白自己到了这步田地,到底还有什么可厉害的,可她怎么也收不住心底的一股无名火,她就看不得肇之远的猖狂样,于是回身冲那车嚷:“你抽什么疯!”

车窗里探出个人头,假模假样,关怀备至。

肇之远前额的头发拢到脑后,他不知道怎么自学成才,弄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发型,还挺顺手,一直梳着一半,就剩下脸侧的碎发随风勾在下巴上,刚好又是一脸的笑。

他笑得和他的车一样无法无天,一句话扔过来,喊她:“赶紧上车,一会儿被抓了你交罚单。”

陆银桥二话不说,抬手就把拎着的高跟鞋冲他扔了过去。

他知道她的脾气,猛地一踩刹车,两只高跟鞋砸得不偏不倚,正中车窗。多亏世界上没有花钱的不是,昂贵的挡风玻璃知恩图报,救他一命。

肇之远看她真急了,赶紧跟上一句:“行了,姑奶奶,上车吧,好端端的你在大马路上演什么红军过草地,脚皮磨穿也没人讴歌你。”

她鞋都扔完才发现自己被人围观了,再低头一看,脚上全是土,惨不忍睹。她愤怒的火苗瞬间被打断,人突然泄了气,这才反应过来这股无名火因何而起。

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几乎没有顺风顺水的时候,她大多数日子只能挣扎谋生,每次到了她豁出脸皮的时候,总能撞见肇之远。

整个城市的前途陌路,来往亿万种可能,只有她像中了邪,次次都能遇见他。她以为自己仅存的自尊都被生活磨没了,百毒不侵,结果他一眼看过来又全成了矫情,通通便宜了他,总能拿她的狼狈下酒。

陆银桥确实闹不动了,拖着箱子扭头上车。

肇之远把车强行开出去,最后稳稳当当停在路边的时候,陆银桥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上车才反应过来,这位爷一只胳膊骨裂,还绑着不能动。她嘴上不说,心里突突直跳,生怕他这么半残地开车,要把两个人的命都交代在路上。但商场旁边太堵,直到他坚持开出去,总算有地方可以靠边停下。

陆银桥手里还牢牢抱着自己的高跟鞋,她财迷心窍,刚才一瘸一拐上车的时候都没忘把它们捡起来。

肇之远把灯打开,扫了一眼她怀里的东西,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和母鸡护食似的,又想起她刚拿它砸完自己,直接气笑了:“这么喜欢这双鞋?”

“不喜欢。”

他右手按下车窗,示意她:“那还不扔了?”

陆银桥把鞋小心翼翼地放到脚边上,理直气壮地说:“舍不得。”

她翻个白眼心里想,扔了一会儿还光脚?这可是她咬碎银牙四位数买来的鞋,摔破皮也要留。

她拿纸巾擦脚上的伤口,刚低下头,身边的肇之远冷不丁伸手来拉她,陆银桥顾不上理他,借着灯光又盘起腿,正好能缩在座椅上,结果身边的人直接凑了过来。

陆银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手里的纸已经被他接过去。

肇之远把她脚底大面积的脏土擦掉,又让她帮忙去拿前方工具箱里的小药盒。她翻出来才看见,里边简单放了几样对付外伤的应急药品,过氧化氢还有创可贴……刚刚好,一样都不多,全给她用上了。

她难得安安静静地由着他动作,这车再大也有限,两个人离得近了,她发现肇之远这段日子瘦了不少。车内的灯光在头顶,暗影就打在他半边脸上,下颌的线条都深了。肇之远好像也不再抽烟,晚上出门总算肯换下那身浮夸的睡衣,穿一件灰色的衬衫,把袖子都挽上去,但领口的扣子总也系不好,敞着半边,不知道打算给谁看。

他在那院里住久了,不知道是车里还是他身上,干干净净的带着点槐树叶的味道,比那五月里开花的味道更轻。

陆银桥看见他一只手扯着创可贴,总算长点眼力,替他撕开,一人拿一边,这才轻轻地贴在她脚后跟。

他上下看她的脚,确认再没别的开放性伤口了,于是起身,一抬眼直接看见陆银桥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于是眼睛里的笑意又浮上来,声音也轻了,开口就是一句:“还不谢谢我?”

陆银桥一点也不客气,抬手就抱他的脖子。

肇之远嘴角压着笑,明知她故意,还非要配合。她那模样极认真,顺着动作就像要亲过来,可他忽然觉得脑后生疼,这丫头手上真使劲,手腕都上了头,一把揪紧他拢头发的辫子,就在他脑后直接往下扯,声音脆生生地问一句:“我给二爷梳梳头?”

他疼得龇牙咧嘴直叫,把她推到一边,拿安全带把人扣上了。

陆银桥心里好受多了,笑得停不住,心情也好了。这模样让他看在眼里,又是光影下那点点的三颗痣,绕成了劫似的,非要咒他逃不过。

肇之远知道自己确实有点怪异的喜好,他明知道时候不到,但每次都控制不住,他探过指尖去碰她的鼻翼,结果陆银桥猛地一抬肩膀,侧脸就躲开了:“喜欢的话让于缎也给你点三颗,听说韩国医院打折呢,买二送一有套餐。”

这下他眉心直跳,姑奶奶这一套一套都从哪儿学来的?

眼看就要过八点,市里的交通状况总算好一点了。

陆银桥想起家里的妹妹,有点着急,但她看见肇之远还带着伤,万万不敢冒险,于是又打算踩上鞋,松开安全带,和他说:“你不要命我要,咱俩换,我开回去。”

肇之远扫她一眼,懒懒地拖着声音,让她去后座上拿东西。

陆银桥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工夫耍贫嘴,于是催他:“赶紧起来,别在大马路上折腾。”

他有恃无恐:“不拿就不换,你有本事给我推下去?”

陆银桥一见他就忍不住骂人,但此刻不是胡闹的时候,她逼自己平心静气,照顾一下太子爷的傲娇脾气,伸胳膊去后座上摸索,竟然抓出一个鞋盒。

这下她有点蒙了,盒子里是双平底的单鞋,样式简单,而且还是最近两年流行的那种半拖鞋的样式,让人的脚后跟正好能无压力地舒服地露出来,眼看还带着标签,肯定是刚买不久,格外柔软合适,正好就是她的尺码。

“你……”陆银桥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肇之远知道她的鞋码不稀奇,但怎么就知道她今天刚好需要换鞋,而且这个样式对一个男人来说,随手乱买也买不到它身上,怎么看怎么是特意留心了,怕她碰到后脚的伤口觉得疼。

他没让她细想,把鞋拿出来,让她赶紧换上:“快穿,你光脚开车啊?”

陆银桥没找出什么别的碴儿,只能换鞋换位置。

她坐好调整座椅,一回头看见肇之远一只胳膊被固定,上下车避开车门都不方便,她也不知道哪段心肠动了动,扑过去替他推开副驾驶位的车门,让他能从容地上来。

这人过去闲不住,早几年的时候还没这么懒,弄出了几家公司盯着,压力大找事排遣,热爱登山冒险,后来出过一场变故,此后不再远行,如今又生出了去郊区玩车的疯病,非要等到撞坏了才老实。

今天陆银桥身心俱疲,和人顶牛的话全都懒得说了,导致车里安静到令人感动,反而让人有点不适应。

陆银桥手握着方向盘,半天憋出一句:“为什么来接我?”

肇之远扶着自己的胳膊,整个人斜靠在另一侧的车窗上,声音嫌弃道:“谁接你了,路过,看见个蠢丫头在路边,光着脚演真人秀呢。”

陆银桥心里暗骂他没正经,眼看路上的车堵了一个小时都没挪窝,他怎么路过?

她两年都没开过车了,更不用说这么庞大的重型改装车了,但好在她过去经常出去跑龙套,四处奔剧组都靠自己一个人,没别的优点,只有适应力不成问题。

陆银桥把车渐渐开上了四环路,一路往南边走,又问一句:“路过还买鞋,喜欢我啊?”

早年连北新市都还处在发展时期,人的年纪小,就分不出高低贵贱,大家都是一群胡同儿里半大的孩子,日常动不动就冒两句互相打镲,此刻的陆银桥正盯着前后的路况,完全只是说顺了嘴。

她说过那么多的正经话根本没人理,偏偏这一句肇之远非要往下接:“不喜欢。”

她一口气咽不下去了:“不喜欢还买鞋?一脚油门给我扔下走人多利落?”她想他也不是没干过浑蛋事,当年轰走她的时候不也没眨眼吗。

肇之远的声音又拖着调门,此刻他脚边就是她那双高跟鞋,于是他踹了踹,提醒什么似的,慢慢说一句:“舍不得。”

陆银桥恍然大悟似的点头,这车开得她心惊胆战,半点不敢松懈,看也不看他说:“是,我也贵着呢。”

他笑了,但谁都没再出声。

肇之远额头抵着玻璃,对着窗外一片快速滑过的路灯,若有所思,没再接话。

一路上陆银桥提心吊胆,总算把车平安开回了家。

胭脂厂的大路开进去之后只有胡同儿了,十二条主要的街巷之间道路狭窄,根本没地方停这么大一辆车,再加上肇之远的审美太恶俗,他这车不见外人,只是平日玩的,于是连车漆也是特殊定制,从上到下喷成淡金色,在有光的地方骚包得很,一到老胡同儿附近又分外显眼。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他的车在暗处一停,活像个巨大的金锭子,和四周格格不入。

他打电话叫人出来把车开走,程珂好像今晚原本就等在院里,很快出来了。

老胡同儿里没什么优良的照明设备,四下一入夜就显得昏昏暗暗,陆银桥拎着自己的高跟鞋,拿好箱子扭头就走。

她和程珂侧身的时候,对方好心问她:“我喊雷三帮你抬上楼?”

“别,不敢让雷大爷受累,让他少骂我两句就算积德了。”

陆银桥一步不停,脚底下的鞋可算舒服了,那些划伤的小伤口清理过都不严重,她脚步飞快地跑进去了。

胡同儿口人不多,三三两两路过的都是加班回来的人。大家对于肇二爷如此勤快有些意外,眼看他大夜里还站在外边,大家都觉得新鲜,于是遥遥打声招呼。

一整天蒸腾的暑气到了夜里才有所缓和,总算起了风,胡同儿入口处有几家院子,都种了树,草木湿润,再加上家家户户经年累月攒出来的市井味,混合成一种奇妙的烟火气。

这座干燥的北方城市终日艳阳,熬到晚上八九点的光景才舒坦。电视里的连续剧已经上演,大姑娘小媳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追着看,窗口飘出来的都是家长里短,听久了就习惯了。

祖祖辈辈在胡同儿里住过的人,对于家的理解,似乎格外深厚。

肇之远停车的地方,正对着门口那一户的南院墙,上边大大的一个“拆”字,圈着写了五六年,风吹雨打,漆都快掉没了,一直没能执行。

这地方住的人都转不开磨,但困难归困难,老理儿却都揣在心里。胭脂厂里的住家,少说有三代以上的人在墙根下活过,谁愿意让人把家拆了呢?

何况这几年看下来,有时候人穷,不一定志短。穷不穷不看物质,这些走不出去的人,不一定是因为没条件,几年前的补偿款就谈出了天价,可照样还有这么多不肯挪窝的人,就怕这片地落到别人手里,他们搬的新家住不惯。

他们乐意守着一片歪七扭八的破院子,就喜欢大夏天挤在树底下扇蒲扇。

百年的风月,哪怕沾了墙灰也比外边强。

肇之远盯着对面出神,没注意程珂已经过来了。对方这一天忙得够呛,来回折腾给他跑腿,先送走于缎,下午办事见人还是一身西装,都没顾上换。

程珂心细,肇之远交代的事他都记得。他眼见陆银桥走远了,才低声说:“已经安排律师去查卷宗了,当年咱们尽最大努力争取过了,最终也是您想要的判决结果。陆兴平罪有应得,伏法都两年多了,怎么又翻出来……”

提起过去的事大家都不好受,平白无故不会有人轻易说出来。

他看看肇之远,对方倚着车门抓出一个打火机,一直没什么表示。

程珂顿了顿又说:“我下午接到二爷的电话,不太放心,去了一趟新美学院。银桥回来是因为学院里油画系的特招,我把名单和作品都找出来了,她妹妹确实通过了考试。学院每年有三个破格录取的名额,最低年龄要求就是十四岁,那小哑巴今年刚到年纪,挺有天赋的,考上也不是稀奇事。”

肇之远手里甩着打火机,却没拿烟,他听见程珂的话,好像还在出神,空空的一双眼,只瞄着那个“拆”字,半天没什么反应。

程珂脑子转了转,又补了一句:“二爷,我看了一圈,这几年银桥应该没和孟泽有什么特殊联系。”

这下肇之远好像听进去了,孟泽的名字就像回魂咒一样,听得他咬牙切齿,好歹忍下了。他微微皱眉,额前的头发落下来,他撩起来扫了一眼四周,做了个“嘘”的动作。

车旁背光,程珂看不出他脸上到底什么表情,只听他一字一句很是笃定:“不,那个案子肯定不对。我现在明白了,陆兴平是该死,但不可能有那么凑巧的事。”现在明白,敢情过去那两年的脑子都没在?

程珂终于明白雷三为什么那么暴躁了,这位爷想一出是一出,实在气人,但他不是雷三,还是把吐槽给咽回去了。他发现二爷在琢磨事的时候还是习惯拿着打火机,那是好多年前套着金壳的小玩意儿,只差当场抽一根了,于是他打开车门,想给二爷找烟。

肇之远示意不用:“都戒好几个月了,别勾我的瘾啊。”

程珂表情都僵了,他早起听他说,还以为是句玩笑,这会儿看他确实没什么抽烟的意思,真有点不明白。他前天才开车送这位爷去医院复查,那时候的肇之远换石膏,半点苦受不起,闹着胳膊疼,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结果这才两天不到,戒得倒是快,还口口声声好几个月,骗鬼呢?

可惜肇之远认真的时间实在有限。

二爷一抬头,正好看见对面老王家的院墙,自家那只蠢猫就在墙上,正弓着背悄无声息地溜边走。

它的肚皮吃得比墙头还宽,这大晚上溜出来不知道是为了找哪只小野猫。

他冷不丁喊一嗓子:“招财!”

四下安静,没人的时候,十二条胡同儿俨然岁月悠长,一派静好,不见光的地方却藏着数不清的琐碎……肇二爷一声吼惊天动地,骤然之间,四下的黄鼠狼都炸了锅。

招财慌归慌,但它爬墙头的事已经不是头一回,显然对这场面十分熟悉。它的动作行云流水,头也不回地蹦下墙,撒丫子就往里边跑。

肇之远盯着它那坏样直磨牙,他把打火机顺手塞进兜里,抬腿就要追,还不忘示意程珂先走。

程珂有点无奈,探头往胡同儿里看,远远能看见陆银桥家那栋唯一的高层违建。对方人回去了,却迟迟没有亮灯,也不知道那不省心的姐妹俩干什么去了。

傻子都知道,陆银桥回来就为和二爷离婚,他们这婚当年就结得神不知鬼不觉,一段隐藏的关系名存实亡,耗得毫无意义。到如今,程珂更参悟不透这位爷一天到晚瞎忙活是为了什么,他想了又想,这事太超纲,他可劝不动。程珂不再多话,过去拿肇之远的车钥匙,看二爷径自要去抓猫回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好奇心害死猫,道理程珂都懂,可他心里的纳闷没比猫好哪儿去……他实在憋不住了,开口问他:“都说了二爷胳膊不方便,您非要亲自去接人,人接回来就完了?”

肇之远对他自创的发型分外满意,此刻被风一吹煞是风骚好看,他一张脸高深莫测,小跑着去追招财,手里还不闲着,摇摇手指,没憋什么好屁:“哪能,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