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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槐花树

陆银桥走回家就傻了眼,家里上下都没开灯,黑乎乎的一片。

孟泽说他已经把人送回来了,不知道陆一禾这么晚还会去什么地方,她心里一慌,打开门,却看见妹妹就坐在门后等自己。

陆银桥进去的时候,小姑娘坐在换鞋的矮凳上,头发梳成两个长长的麻花辫,好像有点被吓到了,以至突然站起来,一双眼睛在黑影里直勾勾盯着姐姐看。

那眸子里隐隐透出些光,又不像是平日里的神色。

陆银桥猛地陷入黑暗里,一时有点看不清,第一反应就问她:“停电了?”陆一禾很快反应过来是谁回来了,脸上有些担心,过来和她打手语,说自己到家就发现停电了,以前也没出过这种事,不知道电闸在什么地方。

陆银桥探头往外看,这一路上的街坊四邻家里都有电,对面的老林姐还在看那部经典版的《三国》,“滚滚长江东逝水”唱得浑厚雄壮,肯定不是集体停电。

她也开始琢磨电闸在什么地方,用手机照亮,上下楼找一圈,最终想明白了。他们家的水电最早是“半城金”东跨院的线路,虽然后来各自圈地分开,但智能电表要改造,办事部门来人,肯定要按规矩办事,政策上必须遵守一房一证,所以她们家的私搭乱建一直没有房产证,所谓的“家”,其实还是肇家的房产,再加上长期没人在,新电表应该还装在肇之远的院子里。

这下陆银桥连气都气不动了,她刚回到北新市一天,从早到晚,所有的事都和那个人有关。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日子,她已经凑合过了两年多,躲都躲到外地去了,可未来陆一禾还要上学,她们在北新市至少还有四年日子。陆一禾慢慢长大,正是青春期,是女孩最敏感缺乏安全感的时候,陆银桥绝不能让妹妹也这么过。

两个人过去的关系如鲠在喉,活活吞下去,又卡在心口,永远是根拔不出来的刺,只有掐断这一条路。

陆银桥很清楚,她必须离婚,离完就想办法搬走。

只是眼前的事还要解决。

姐妹两个都不记得手电筒收在什么地方,于是陆银桥打开门窗,借光上楼。她在二楼的卧室有个放杂物的柜子,靠在窗边。

她刚拉开抽屉,余光里忽然看见楼下闪过一道影子。

她今天出去和人闹了不愉快,后来一路上总觉得有人盯梢,心神不宁,以至多少留了个心眼,她赶紧探头出去看,又什么影子都没了。

家门旁边还是那棵槐树,遮天蔽日,非要歪着长。树还是树,墙也还是那片墙,一时片刻根本没人来往。

陆银桥马上喊陆一禾把门都关好,自己坐在床边定了一会儿神,又开始宽心,或许只是谁家的猫狗追出来……反正怎么想,她如今无所依倚,算得上是家破人亡,只剩下唯一的妹妹留在身边,还是个说不了话的小姑娘,更不可能有什么天大的仇人。

这年头,如果连她都能成为被跟踪的目标,那坏人的追求也太低了。

楼上的人半天没有动静,陆一禾就在厨房找到一截蜡烛,点亮之后上来看她。

陆银桥正在出神,墙壁上的幽暗烛火却忽然而至,一步一步,还跟着人影。这场面让她以为自己眼花,和她的神经一样揪着眼皮,一个劲地跳。

陆银桥嘴唇发颤,蓦然回头,只看见妹妹一脸疑惑地打量自己。她勉强笑笑,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安慰她说:“别着急,我歇一会儿再下楼找电闸,估计就是跳闸了。”

陆一禾点点头,替她去翻手电筒,把它递给姐姐方便走动,然后她就坐在陆银桥身边,看她的脚,问她怎么回事。

床上的人已经懒得提,只说是高跟鞋磨脚,今天太累了。

陆一禾年纪不大,但十分懂事,她知道姐姐这么辛苦是为了养活她上学,于是她把蜡烛放在桌上,回身拍拍床,示意陆银桥把腿伸开,她要给她按摩。

陆银桥被她逗笑,四仰八叉躺成一个“大”字,由着妹妹伺候。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又觉得这样挺好,停电可真是人类文明的大倒退,什么都别想干,电脑、电视都别用,陆银桥被迫安安静静地挺尸,总算能够放松下来。

陆一禾凑在她身边,停下动作和她比画说:“孟老师今天送我回来,他以为你肯定在家,想来看看你。”

陆银桥闭上眼睛点头道:“我知道,他给我打电话了。”还有后半句话卡在嘴里,这一天的事接二连三,让她连自欺欺人的力气都没了,于是又扭头看着她问,“这两年……他还好吗?”

陆一禾松开她的腿坐在一边,表情有点为难,想了半天才回答她:“姐,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其实孟老师一直都在等你。”

陆银桥听见这话,心里弯弯绕绕堵得难受,刚点燃的初恋情结还没烧起来,对门公放的电视剧演得正欢,孔明先生义正词严,一句话砸在她脸上:“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听着听着开始笑,扣着床边生锈的床柱子,又觉得连半点伤心都谈不上。

她拉住妹妹的手,和她一起比手语。

陆银桥比出来的是她想说而不能出口的话,无声无息,却很明确:“我不能再害他了。”

陆一禾有些急切,掰开她的手,给她写字:离婚。

陆银桥握紧了手心,半天放不开,又点头说:“离啊,我巴不得赶紧离。可我真不知道肇之远是怎么想的,当年他恨不得把我逼死给登登偿命……咱们欠了他,所以我躲着,他报复我,我也认,就想等他理智一点办手续,他又怎么都不愿意了。”

陆一禾安静地听,很久没再接话。她盯着桌上的烛火看,窗外的风漏进来,火光飘忽不定,左右挣扎,就和这栋可怜巴巴的小楼一样,眼看气数已尽,偏偏非要争口气,又活成了一个老不死……过去她实在太小了,陆家的女孩都没福气,陆一禾过于早慧,所有的日子都一笔一画刻在心里,关于旧日的阴影历历在目。

此时此刻,房间里长时间没有空调,人越躺越热。

好景不长,老林姐家里的电视剧已经看到广告时间,一段魔性的招聘广告大声播放,玩命洗脑,闹得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生活还是生活,眼下苟且。

整条胡同儿家家户户都关着窗,就剩她们姐妹俩在靠风喘气。

陆银桥烦得直捶枕头:“她老说自己听不见,大夜里还开这么大声,不聋才怪!”

陆一禾的思绪被她打断了,想起了老林姐,对方没事就爱给人算命,江湖人称“林半聋”,头发半白,还不许大家往老了叫她,只好被尴尬地定位为“老大姐”。老林姐一直没有正经事可做,有个儿子搬出去了,好像也不管她,让她闲在这地方,终日神神道道地聋着耳朵跟人说话……陆一禾想着想着笑起来,她连笑也没有声音,干干地哑着嗓子,等到笑完了,眼角却红了。

她去拿姐姐的手机,找出来自己常听的那首歌,坐在床上抱紧膝盖,就在左邻右舍的噪音围攻下,听她母亲留给她的一首故乡小调《九月香》。

我听秋风瑟,

我对月当歌,

半天云彩当云都,

九月槐树采槐花。

同在乡里读书郎,同张桌子儿女忙,同床金被共还乡。

重阳酿酒千里香,酿酒人家烛影光,同年亡人树下霜。

这首所谓的歌,其实是小曲儿,只有女人哼唱的声音,本来是网友分享的录音,音量微小,根本盖不住林半聋家的电视公放,可陆银桥一听见那声音,整颗心就像破了个洞,和那段即将烧完的蜡烛一样,岌岌可危。

旧日无可挽回,让人深知自己的懦弱,让她连悲痛的资格都没有。

陆银桥想起当年,远芳阿姨护着自己从家里逃出去的样子,突然坐起身,伸手把妹妹抱住了。

陆一禾才是对方的亲生女儿。

她家里这点人情世故,放在胭脂厂里不值一提,旧城改造的项目一直没能落实,传言有各种说法,说是要保护传统建筑,最后却定义为棚户区改造,险些演变成强拆,拖了五六年时间,还有这么多死守不走的人家。他们赶不上时代发展,城市日新月异,而这十二条里的生活却一成不变,艰难算计。

偏偏出了一个何远芳。

对方远嫁而来,一进北新市就跳进了火坑,跟了陆银桥的爸爸,一心一意照顾他。家里人口不多,却始终艰难,尝尽人情冷暖,在胡同儿里都没一个容身之处,以至连这栋房子都是抢来的……靠远芳阿姨一个女人苦苦支撑,过了十多年,她才生下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的陆银桥已经十一岁了,突然多了个异母妹妹,可远芳阿姨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从小到大,挨打都替她受……她走之后,陆银桥发过誓,这辈子拼命也要把陆一禾带大。

这世间的事大多出人意料,再腐朽的角落里都能开出花,何况是人心底本能的善意,能比血脉之间的羁绊还要深厚。远芳阿姨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到了如今,陆银桥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可这一晚呢,她们回到了这个所谓的“家”,无济于事。

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守着母亲留下的一首歌,在她背上慢慢地写字:“我想妈妈了。”

陆银桥自认心肠硬,平日里谎话连篇,活该是个缺福的累赘,她是胭脂厂里自小和男孩掐出来的姑奶奶,什么难事都不怕,只有这五个字,她无能为力。

一首小曲儿循环往复,陆一禾陪姐姐躺着休息,时间渐渐晚了。

林半聋家总算消停下来,连续剧已经开始播放明日预告,又过了一会儿,四下清净。

陆银桥心里装着事,也没力气卸妆,就在床上眯瞪着,等到四周骤然一静,她终于趴不住了,还要接下一场的戏。

她对着冰箱直犯愁,眼看冰开始化,再过一会儿就要开始流水,她总算提起一口气,出门去找电闸。

总不能让家里一直停电。

陆银桥靠着家门口的大槐树开始琢磨,深更半夜走“半城金”的正门能累死人,光守门的雷三都要和她打一架,还不如想个办法溜进去。

这办法不难找,打小陆银桥爬树就没输过,翻个墙头再简单不过。她一路顺着院墙摸索着走到了后罩院,多亏肇之远懒鸟不搭窝,一直住得窝囊,什么都懒得修,他这么好的大院子已经败得差不多,院墙根本没变过,窟窿狗洞一应俱全。

后罩院的墙就是“半城金”最北边的围墙了,墙下的空间已经是整个院子最里侧,甚至在肇之远的卧室之后,偏僻到根本没人特意去。以前他们都拿这一小处地方存放不用的杂物,墙上的砖也掉了又掉,让胡同儿里不开眼的人捡走,给他们自己的房子添砖加瓦去了……以至于前两年就露出个豁口,矮了半米,弄得院里的桌子椅子看起来堆得比墙都高。

这座院子从来不防贼,反正肇二爷偷不穷。

如今陆银桥打开手机照亮,果然还是一样,根本没人管。

她心里大喜,正中下怀,赶紧看清了位置,抬腿就往上爬。可惜她忘了一件事,早年她爬墙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身材小又灵巧,翻墙容易,可如今她用二十多岁的身子骨再往墙上爬,就没那么简单了。

何况这破地方连点光都没有,她手里的手机还得继续捏着,眼看墙砖松动,陆银桥费了半天劲才踩住爬上去,又被院子里摞起来的椅子给挡住了去路。

她傻眼了,没地方往下蹦,憋着一口气,在墙头上尴尬地往旁边挪。

陆银桥一边爬,一边听见动静,吓得赶紧停了手脚。她趴在墙上低头一看,发现外边有只狗。

这大夜里正是胡同儿里猫狗走动的时候,梁疯子家的那只大黄正好遛弯路过,鼻子一动,闻出些不对劲。

它许久没见过陆银桥,更没见过这种人类新运动,学猫爬墙,于是一双狗眼里真正露出蒙了的神色。大黄歪着头,认真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脑子都不够用了,干脆开始向陆银桥猛摇尾巴,一人一狗干瞪眼。

墙上的人总算被一只狗看出了廉耻心,窘得想骂人。陆银桥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傻,放着堂堂正正的大门不肯走,非闹这么一出,万一让人看见了,她大概能凭这事红一把。

最要命的还不是丢人……

就在陆银桥进退两难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她还穿的是那双半拖,伤口疼,又要顾着手机,心里一紧张,屏幕直接关上了,导致她眼前一黑,直接踩空,眼看整个人就要掉下去,张嘴就是一声惨叫。

今天确实不是个好日子,起码不宜爬墙,因为陆银桥在一片漆黑里摔下去的时候,直接撞到了一个人。

对方压着声音,等到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把人扶着稳稳站住了之后,他才放声大笑。

那笑声自带几分混世魔王的气场,简直让人心生荡漾,放眼十二条胡同儿,就只有一位风流人。

陆银桥打死不愿面对现实,两只胳膊徒劳地扒着墙,人却直接掉进了肇之远怀里。

院里的槐树开了花,虽然眼下过了最好的季节,风里却总是透着一阵淡淡的香气。

后罩院里没有灯,好在远处的穿廊里有光透过来,让她能看见身前的人。

肇之远额前的长发都扫在她颈边,随着一阵放肆的笑声逼得她半天回不过神。

他是属膏药的吗?

陆银桥丢人现眼,被抓个正着,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姑奶奶竟然老脸一红,借着嗓门给自己壮胆,一句话嚷出来:“肇之远!你成心的是不是!”

这下肇二爷不干了,他松开胳膊,直接把她扔在地上。

陆银桥差点摔个屁股蹲儿,赶紧抓住他的衣角才站稳。

肇之远一脸嫌弃,站在一摞破椅子旁边,不改倜傥姿容,还抽空甩甩他唯一能动的手,累得直喘气:“救你还不知好歹!摔死得了。”他转身往前边的院子走,一句话点破她那点心眼,“放着人不装装鬼,前门楼子你不走,嫌胳膊腿儿太齐全了是吧?”

直到他走出后罩院,陆银桥才整理好衣服。

她把牛仔裤上的土都拍干净,这才反应过来,肇之远早就知道她今晚要翻墙?

所有的事都透着古怪,从她回来开始,似乎一直都有人在暗中盯梢,而肇之远仿佛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回来,知道她脚疼,到现在还知道她半夜要来翻墙,故意来看她的笑话。

可他盯着自己干什么?

无论二爷是想报复还是想使坏,他都有的是办法。

陆银桥在和大黄对峙的时候已经丢了脑子,她此刻实在不想纠缠,就记得一件事,追他去问电表。

肇之远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已经推开正房的屋门,他对于她家“停电”这件事,一点都不意外。

他套着墨蓝色的睡衣,倚门和她谈条件,大夜里还能笑得春风得意:“你今夜老老实实回来住,明早你家肯定有电。”

这下陆银桥明白了,眼前的王八蛋就是始作俑者。

她所有藏着的火气瞬间爆发,不跟他废话,自己沿穿廊去找电闸。

门边的人一句话又扔过来:“不劳你费劲,我告诉你,电表就在月亮门后边,但你找到也没用,我把你家电卡收起来了。”

她和他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眼看肇之远身不正,连影子都斜斜地打在地上,她气到极致,反而连打架的心气都没了,就站在那儿问他:“你有意思吗?”

“有,太有了。”肇之远笑得温柔体贴,大方地打开房门,“咱俩是合法夫妻,你回来却不回院里住,这算怎么回事?”

“你自己清楚!”陆银桥没时间和他扯皮,现在他这么玩世不恭的态度,根本不可能谈正经事,她太清楚这太子爷浑蛋的臭脾气了,“都是成年人,你我好聚好散,二爷要是想女人了,把那个于缎还是方缎的赶紧接过来,别在这儿恶心我。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别干这没溜儿的事,电卡还我!”

她在槐树底下,一墙之隔,不远处就是她自己的家,一时间,她心里吞金似的沉甸甸地往下坠,偏偏肇之远还在贫嘴:“这话别乱说啊,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

她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

那棵槐树枝繁叶茂,树梢倾斜而下,所有的枝叶几乎遮住了陆银桥的视线。她心里盘算着如何让他妥协,却自知肇之远的脸皮无人能撼动,她此刻拿什么威胁也玩不过他无聊的心思,进退两难。

陆银桥愣着站了一会儿,头晕脑涨,只觉得累。她干脆一屁股坐在树下,不吵不争,豁出去和他说:“行,听你的,你让我在院里过夜是吧?我坐着陪你,天亮给我家通电。”

她一坐下就被树叶挡了脸,有点看不清门边人的表情,只感觉到他似乎是叹了口气。

“丫头,我给你搭台阶,你不下,非要闹是不是?”

陆银桥想还嘴,半天却说不出话,只觉得嗓子眼里都发热。

扑面而来的都是槐树清净的味道,就在这棵树下,曾经的一切都刻在心里,那么深远而无法忘怀的年少时光,她曾经听过他的话,放弃挣扎,试着信他一次,结果却害得如今无法相见。

可她不能怪他,肇之远为她所做的一切,为她失去的一切,连带着她几辈子的福报,今生来世都还不起,因为不能怪他,只能怪自己。

所以她不能回头。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大门口又有动静。

雷三已经把陆一禾接过来了。

他抱着招财,正不情不愿地叼着烟卷,把小姑娘送到后边,一看陆银桥在树下静坐,活像要抗议似的架势,连他都给逼得笑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真服了您二位。”

陆一禾扑过去抱紧姐姐,她说不出话,可脾气也不小,一直倔强地瞪着门边的肇之远,好像他是故事里能吃人的怪物。

小姑娘的眼神苦大仇深,和刀片一样,看得肇之远心里直发毛。

他一瞬间确实不懂自己到底图什么,大概是做错了太多事,所以老天才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活遭这份罪。

招财是刚被抓回来的,它正在雷三怀里假装乖乖小猫咪,一双尖尖的猫耳朵动了动,忽然发现院里气氛不对,迅速蹦下地自己跑了。

雷三见二爷不说话,只能由他受累。

他过去催姐妹俩赶紧从地上起来:“夏天地砖也凉,别冻着姑奶奶。”他指指西跨院亮灯的方向,“二爷下午就让我忙活,把房间弄干净了,晚饭给你们留了点,一会儿送去,你们先过去吧。”

陆银桥拉着妹妹站起来,一看西边,心里的疑问更大了。肇之远做了这么多安排,停她家的电,把她逼出来,又非要留她住,甚至连单独的房间都弄好了,还把陆一禾给她接过来,让她能安心……

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忽然转向肇之远,可那卧室门外的人这会儿已经进屋了,门外就剩半句话,满是揶揄:“满脑子龌龊,你没那心思,我更没,赶紧带着你家小哑巴,该睡哪儿就睡哪儿去,别跟我抢床。”

话到了这份儿上,陆银桥反倒坦然了。

只要不和他扯上关系,她乐得不用做晚饭,反正家里也没电,这院子里有吃有喝,还有人上赶着送温暖,她就占这个便宜了。

这一天下来,所有的事都像催命似的,全赶在一起,让人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姐妹俩躲去西跨院,总算吃完饭。

陆银桥和妹妹在门前坐了一会儿,说起她上学的事。

每年新美学院暑期都有补习计划,是专门给破格录取的孩子开设的,分为专业和文化课,小班教学,因而不用接触到太多学院里的其他学生,对陆一禾这种情况来说,正好是个过渡,让她可以对开学之后的环境做好心理准备。陆一禾不会说话,相对也就不易惹人注意,老师们都知道她的特殊情况,格外照顾,课后会专门留出时间让她打字沟通。

陆银桥看她的样子,似乎对未来的学业十分憧憬,总算放下心,哄她不要担心肇之远这边的问题,无论对方要闹什么,总要先过了今夜。

陆一禾似乎还要说什么,手语打了一半,但看看姐姐的神色,她还是没说下去,很快先回屋里去了。

陆银桥这才有空草草去洗脸,已经快到十二点钟,她明早还有拍片工作,必须分秒必争地回去休息。

她趁着洗脸的时间,坐在浴缸边上翻看手机,又看见孟泽的微信。

对方好像一直不太放心,问她到家没有,后来又问她家里缺点什么,等他下次送陆一禾回家的时候,顺路给她带来。

陆银桥的一条回复写了又改,改完又删,最后打开看他的朋友圈。

孟泽是他们学院里最年轻的教授,家世也好,但为人一直都是严谨的样子,有点老派的传统喜好,连朋友圈都是学术和一些知名画展的资料,极少有关于他个人的内容,只有一件事例外。

这些年以来,孟泽每年都会去四次山里,随着节气的日子,回去照看那座竹园。四时景色他会按时发出来,如果当时逗留的时间长了,还会有他的画。陆银桥每每去看,已经看成了习惯。

冬日厚重的雪,再加上夏天里满眼青绿,年年如故。她虽然人不在北新市,但知道他和那座园子一样安好。

今年夏天孟泽还没有去过竹园,陆银桥看了一遍,没找到照片,心里又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说不上期待,连怅惘都不剩,只觉得人的因缘巧合,有时候真像一场梦。

那些热烈和懵懂的细节历历在目,每句话、每个笑容都真心实意,可等到她睁开眼之后,却又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些年的春秋冬夏,她、孟泽,甚至肇之远……再无岁月可回首。

她就算还存着往日的少女梦,也没心情蹲在厕所里矫情。

陆银桥不再多说,一条信息写得干脆:“家里都好,谢谢你照顾一禾。”

入了夜,渐渐整座院子里的灯都熄了。

陆银桥没有衣服换洗,打算凑合一宿,明早回家再洗澡,她把脸擦干净走回屋,以为陆一禾睡了,上床才发现人竟然不见了。

她脑子里骤然闪过无数个念头,手都凉了,猛地冲出西跨院,疯了似的喊陆一禾。

这大半夜的人全睡了,一时半刻也没人理她,她直奔大门跑,跑过去才发现院门是从里被打开的,幽幽地开着半扇。

她真慌了神,又去门房找雷三。

雷三平日里抽烟喝酒,一向睡得死。她叫了半天没动静,狠下心去踹门,才发现他也没在屋里。

她顺手一摸,那该死的小门房连把锁都没有,深更半夜,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陆银桥想起自己这一天,总觉得被人尾随,始终惴惴不安。如果是肇之远授意,无非为了登登,可如果他想拿陆一禾报复,何必等到现在。

但如果不是他……

夏夜闷热,风里又透着股不清不楚的凉意。

陆银桥的恐惧突如其来,她怕得浑身发抖,顺着那扇门冲出去,胡同儿蜿蜒而去,几百米才有一个路灯,又年久失修,光影暗淡。她这么看过去,离远了连个公母都看不清,更别提好坏善恶了。

此时此刻,她眼里的一切都成了未知的变故,连那树梢顺着风动一动,都显得不怀好意。

陆银桥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惊慌之下一切就剩下本能。她又跑回了自己家,刚到楼下,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回来了,她鬼使神差地一抬眼,发现二楼卧室里真的有个人,就在窗后看着她。

那一刻所有的血液几乎都冲上头顶,陆银桥几乎失控尖叫,可那人影又太熟悉……前后不到几分钟,她的情绪大起大落,甚至反应不过来,只记得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

夜凉如水,陆一禾正在楼上盯着她,安安静静的一双眼。

十四岁的少女已经显露出清丽的轮廓,有点像年轻时候的远芳阿姨。她发现姐姐吓坏了,意识到自己不告而别太过突然,因此她打手语,告诉陆银桥,她不愿意留在肇之远的院子里,偷偷溜出来,只是想回家而已。

陆银桥知道家里没有电,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捂着嘴走回去,一步一停。

心里一乱,让她浑身冷汗,仿佛这一天永远不会过去,逼得她对着自己家门,竟然不敢迈进去。

很快里边有了脚步声,楼上的人似乎下来找她了。

陆银桥僵在原地,家门被槐树挡住,依旧只有半边能开。她回头环顾四周,再也没人深夜出来发疯,根本没有其他人影。

人的心里一生疑,四下都有鬼。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一点,深吸一口气,确认似的向屋里喊陆一禾,可就在此时此刻,她话音刚落,听见对方已经走近了。

屋里的人即将走完楼梯,可脚步的声音越发闷而沉重,明显不是一个女孩的动静。

家里不只有陆一禾。

某种恐怖的念头无比清晰,是心底瞬间而生的防御本能。也许对方刚好走到楼梯上藏起来,没想到陆银桥却为找妹妹追回来,导致一切都被打断了,不得不突然下楼。

这下陆银桥连害怕的时间都没了,她第一反应就冲楼上大喊,歇斯底里地提醒陆一禾待在卧室里:“别下来!把门锁上!”

她瞬间涌起一腔孤勇,不管对方是谁,又是什么目的,陆一禾还在屋里,她不可能逃。可她出来得太心急,连手机都没顾上拿,此时此刻孤零零地对着一轮圆月,极远处的路灯虽然微弱,却终究让屋外比房间里亮。

对方躲在暗处,陆银桥成了活靶子。

几秒钟的间歇,她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想着拼命去砸门后的开关。

灯竟然亮了。

光线突如其来,一瞬间让人的眼睛有些不适,她只来得及看清一个陌生男人的背影。

对方突遭变故,反应极快,几乎瞬间闪进厨房,很快玻璃碎裂,人已经跑了。

陆银桥惊魂未定,脚下发软,站也站不住,又听见身后有人追过来。

雷三大声喊着让她别怕,陆银桥总算找回了一点残存的理智,顾不上和他多说,只记得半爬着要往楼上跑。

“一禾!”她冲到卧室,拧不开门,急得拼命拍。

里边的人听出是姐姐,很快把卧室打开了,房子里四下通了电,但卧室一直没有开灯。窗外月华如水,小姑娘好像比她姐姐还要沉稳,直愣愣地站在门边。

陆一禾不能说话,不能喊,也不能回应,她举手想要表达什么,却总是来不及。

陆银桥浑身的冷汗把衣服都打透了,她眼看妹妹反过来还要安慰她……一瞬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满腔后怕,好像哑的人成了她自己。

“没事了。”陆银桥一把抱住了身前的人,然后把灯都打开,“还有姐姐呢,别怕啊。”

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以至她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前后不过片刻的动静,雷三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把榔头,等到他上楼来的时候,就看见姐妹两个抱在一起。

他实在不擅长和女人说话,更不会安慰人,只能替她们上下查看一圈,确认没什么损失,又回来停在楼梯口,和陆银桥说:“电给你通上了,人也跑了,这大半夜遇见贼,怪瘆得慌的,走吧,我带你们俩回院。”

他手里的铁榔头已经抡成了金箍棒,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能英雄救美,干脆演起了大圣归来,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我估计二爷已经睡死了,都没醒呢,咱赶紧回去,省得他又怪我不锁门。”

可惜陆银桥不配合,她一肚子疑问,又惊又怕,家里出事,她哪还有心思回“半城金”。如果不是肇之远非要断电,她家也不至于让人闯进来。

她立刻让他走:“你回去告诉他,如果二爷还是心里不痛快,那就明着来!可如果谁再不长眼来我家挑事,我跟他玩命!”

雷三揪着自己的跨栏背心,没太明白这话。他琢磨了一下,总算分析出陆银桥是误会了,他嘴上没个把门的,赶紧和她解释:“姑奶奶,二爷早说过,您家今天夜里要出事,让您好好在院子里睡一晚,别乱跑。我刚才好心去弄电表,想着先把电给你们通上,结果看住了大的,没看住小的,小哑巴非要回家,这下……”

陆银桥已经让陆一禾回屋去了,她刚给妹妹关上门,突然回头问:“你说他知道?”

今夜要出什么事,来的又是什么人,目的是什么?胭脂厂这一代家家户户都熟悉,老旧的胡同儿里几乎夜不闭户,何况她们家的情况,说出去连贼都不惦记,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怎么可能有人闯进来?

她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奇怪的事太多,反倒不知该从哪一件想起。

就在陆银桥出神的时候,雷三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彻底被问住了。

满城皆知,肇之远干事不着四六,那位爷做事实在荒唐,导致雷三习惯于只听他吩咐,不问原因,这样还能少生点气,多活两年,可眼下陆银桥突然一问,雷三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用尽脑细胞,试探着问:“可能……二爷今天算了一卦?”

陆银桥看看他手上的榔头,强忍着踹死他的冲动,一句话送客:“滚!”

老胡同儿里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今天可算出了件稀奇事。一栋破败的小砖楼有贼闯入,多亏夜深人静,旁边又住的是个耳聋的老大姐,天塌了也醒不了,根本没人来看热闹。

陆银桥仔细检查,发现家里既没丢东西,也没有其他损失,人都没事,她就算想报警,也没个凭据。

这种时候她只能先考虑陆一禾,不愿意再勉强妹妹。陆一禾忌惮肇之远,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和他接触,那她必须和她在一起才放心。

陆银桥守了一会儿,确认胡同儿里四下太平,她又打开妹妹的房门看了看,床上的小姑娘闭着眼睛,鼻息安稳。陆一禾虽然早熟,可怎么说都还是个孩子,天塌下来也砸不死她的瞌睡虫,此刻看着,人已经睡熟了。

陆银桥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自己没这么好的命,身体实在有点熬不住,却又因为神经紧张,完全不觉得困,只能洗个澡,逼自己再去躺一会儿,天一亮马上去工作。

浴室的光线昏黄,水温升高,人的精神也渐渐松弛下来。

陆银桥拧开喷头,拼命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却无法克制地想起这几年。

她在外地的时候,日子过得麻木,为了负担生活,工作忙而疲惫,总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如今回来了,眼看一切都没变,胭脂厂没有拆,十二条胡同儿里的人日日相见,雷三依旧傻,梁疯子依旧疯,就连肇之远都没变……该浑还是浑。

可是分明一切又都变了,里外透着不对劲。

无论这几年又有什么新鲜事,早该和她无关了。

陆银桥实在不明白,人离家千里,午夜梦回,难免有点思乡的情结,可她想归想,关于“家”的回忆却伤人伤己,她实在没想过自己要回到北新市,更不愿意再和这里的人事有所牵扯,唯一的原因只是陆一禾要上学,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段时间偶然做的决定,她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人盯着她不放……

陆银桥的卧室旁边就是洗澡的地方,而她所谓的浴室,也不过是用玻璃隔出来的地方,最多一个转身的空间。

喷头年久失修,堵了一半,水花不大,可天热,水温也热。

她洗着洗着觉得烫了,老式的热水器还在玻璃外边,这会儿也没人能帮她调,只好凑合洗。

陆银桥浸在一片温热的水蒸气里捂住脸,再抬头的时候就觉得眼前发花,一阵接一阵耳鸣,满天都在掉星星。她这才想起自己一天忙下来,晚上只吃了几口东西,连中午喝的那罐冰可乐都算管饱了。

她头晕目眩,越洗越觉得难受,实在没忍住,大声喊陆一禾。

姑奶奶今天连轴转,实在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没等她抬手把水关上,腿先软了,下半句话根本没能说完。

这一晚的陆银桥可真是做了梦。

从登登出事那天起,陆银桥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她永远都记得那天仓皇的天色,像是憋着一场大雪,可是经久不下。北新市接连没有好天气,就剩下半阴半暗的云层,又透着诡异的光,活像是磨花了的琉璃瓦。

冬天气温低,肇之远市里的正经买卖也临近年底了,难得集团需要他出面开会。他眼里所有的“俗务”堆到最后才肯干,以至这位富贵闲人总算忙了一阵,两天都没回家。

到了星期六的时候,陆银桥琢磨他应该回来了,于是从早起就开始忙,安排家里晚上一起吃饭。她良心发现,打算给自己立个贤惠的人设,忽然记起肇之远的馋虫,打算给他买点老字号的酱肉回来。

陆银桥去的是天福号,百年老店,就在胭脂厂附近,走路十几分钟而已,所以她出门的时候顺手把登登牵上了。

人总是心存侥幸,尤其在没带脑子的时候。

既然彩票不好中,那霉运也该有定数,好比那些儿童走失、交通意外……充其量发生在法制频道,老百姓简简单单过日子,就觉得悲剧没那么容易发生。陆银桥这辈子坎坷地活到这么大,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学会先安慰自己,不会一路惨到底,所以那一天对她而言,实在普通到连半点征兆都没有。

清晨车少,空气好,她带登登出去转了一圈,最后一起走去老字号买东西。

那条路实在太熟了,从小走到大,因此她一直专心玩手机,正着急追问肇之远今晚到底回不回家吃饭,全程都没怎么留心。天福号远近闻名,胭脂厂附近的这家又是正宗老店,不管什么时候都挤满人,店里专卖各种酱牛肉,卖东西的叔叔阿姨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因此一见她,扯开各种话茬儿。

陆银桥一开始还记得牵着登登,可挑选东西的时候容易分心,走着走着就松了手。她吩咐过孩子,让他跟紧自己别老跑,可等到她买完酱肉再回头的时候,身后的小跟屁虫就不见了。

从天福号到胭脂厂,兜兜转转,统共没超过一公里的地方,登登就这么丢了。

孩子虽然小,但他从小就在“半城金”的院子里长大,就算人多挤散了,总不至于一点回家的意识都没有。陆银桥想着也许是让哪个街坊看见给送回去了,于是她赶紧往回跑,一路找遍附近的十二条胡同儿,直到中午时分,她已经把家家户户问全了,依旧怎么都找不见人。

这下陆银桥确实吓傻了,她报过警,脑子里炸雷似的响,愣愣地站在院门口,后悔得恨不能抽自己。

整个院子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雷三如同往日一样,大冬天里裹着一件棉猴儿,正一个人守在门房里,悠然地抽他的烟。

他看见陆银桥大冷天竟然满头是汗,一边觉得奇怪,一边问她:“登登呢,是不是又上梁疯子家玩狗去了?”

她几乎哭着扑过去,求他马上帮自己找。

雷三那么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听见孩子丢了,一口气吸回去,把烟头都咬断了。

后来的事就全乱套了,肇之远赶回来,可惜谁都没能吃上饭。

登登走失前后不过三四个小时,事情已经震惊了整个胭脂厂。毕竟老城街巷闭塞,生活环境和其他地方不同,走出家门几乎没有生人,尤其是登登,从肇之远把他抱回来那天起,人人都知道那孩子就此改了命。肇二爷愿意把他当亲生儿子养,背后一定有天大的缘故,因此街坊四邻都觉得这事不对劲,就算登登真让陌生人拐走了,那对方一出店门,附近的熟人都能看见,肯定有人生疑,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肇之远……仿佛整个人突然就静了,平日里挂在嘴边的玩笑全都没了,横生出从容不迫的架势。他下车迅速进院,前后安排,让人去协助警察,好像只有到了出事的时候,这座庞大的院子上上下下才算有了主。肇二爷眼底那些真真假假的笑意都沉到底,四方的天,他的眼色和那些凭空压过来的云一样,只剩下她猜不透的光,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肇之远在路上就知道孩子丢了,也知道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所以他不再乱闯,走到那棵槐树之下,去找陆银桥。

他抱着她的肩,半天没开口,再说话的时候,也只有一句:“丫头,你知道的……登登是我恩人的孩子,他妈妈当年冒着雪灾救了我的命,我在她面前发过誓,替她养这孩子一辈子。”

那声音低得近乎哽咽,他努力克制,可手上的力气掐得她生疼。

陆银桥拼命点头,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比谁都清楚登登对这个家有多重要。

他怪她,或是骂她出气,也许还能让陆银桥心里好过一点,可他在那种时候异常清醒。肇之远说完那句话,很快吩咐人去打电话,又看见陆银桥冻得满脸发红,外衣已经跑掉了,于是他去拿衣服给她披上。

肇之远一直在想些什么,就在她身边陪着,等她情绪稳定让她坐下来,又和她说:“没这么简单,登登又不是哑巴,店里人多眼杂,都是熟人,但凡小孩叫一声,所有人都能知道。”他停了一下,蹲下身看着陆银桥,“现在看起来,登登应该不是被拐,他不哭不闹,八成是认识的人下手,所以大家不觉得奇怪,有人看见了也不过脑子,根本没往心里去。”

陆银桥越听越害怕,她不敢往下细想,问他:“你的意思是有人绑架他……谁?我带着孩子出门,谁敢从我身边……”

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突然说不下去,呼吸都在发抖。

肇之远坐在她身前,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似乎尽力让她稳定情绪,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有人故意等你带孩子出门,因为登登认识他,所有人也都认识他,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在你身边出现理所当然,所以他把登登哄走,根本不会有人留心……放心,很快就有结果了,我已经让人去找他了。”

院子里越发吵闹,有人想来帮忙,有人绞尽脑汁试图提供线索,再加上警察问话,一时之间人来人往。可惜这出戏实在没能演太久,事出必有因,登登失踪之后只过了半天,一切就被一通电话打破了。

肇之远没有猜错,登登确实不是随机被拐,他是被陆兴平绑架了。

不论陆银桥有多么不想承认,可惜人不能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她活着就有来处,亲缘关系可以断绝,血缘却始终客观存在。

她从小就对那个人渣直呼其名,恨他入骨,恨不得抹掉和他有关的一切,却始终不能否认,在血缘关系上,陆兴平确实是她的父亲。

陆兴平绑走登登,电话打过来是想谈条件。他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几乎就没人觉得惊讶。

她那个父亲吃喝嫖赌样样不少,这种男人还总有一个可怕的通病,那就是窝里横,打完老婆打孩子。陆银桥出生之后不久,她的亲生母亲生了重病,家里没钱给她好好治,也或许她母亲早就无法忍受陆兴平的折磨,早早病逝,扔下孩子解脱了。陆银桥没这么走运,据隔壁的林半聋说,陆银桥挣扎着活到两三岁的时候,险些被她那个混账爹给卖了。可惜她是个女孩,二十年前的社会风气远没有如今开明,人贩子对着一个女孩,实在给不出满意的价格,再加上后来有了远芳阿姨的照顾,总算有人给她一口饭,让她能在这胡同儿里歪歪扭扭地长大。

恶鬼披了人皮也透着恶,怎么装都装不成人。陆兴平绑架一个四岁的孩子,只能是为了钱。

他欠了几年高利贷,一直都在外边躲着,到最后拖不过去,眼看被人追着砍,他才想起回到胭脂厂。他走投无路,天天去“半城金”的院子门口闹,非要给陆银桥下跪,可她硬是咬牙不肯见他。

她当然知道见面的结果,她和肇之远结婚之后,陆兴平三番五次出损招,逼迫远芳阿姨和陆一禾来向她要钱,他甚至想利用女儿,让肇之远替他还债,陆银桥因此被迫和他断绝了父女关系。

可惜吸血的废物早没良心了,陆兴平发疯,暗中盯紧女儿,让他终于找到机会把登登劫走。他用跳楼作为威胁,抱着孩子跑到了441医院的老院区,在病房楼顶打电话,想让肇二爷给他这位所谓的老丈人一句痛快话。

事发地的医院并不起眼,当年陆兴平选中它,大概只是因为距离近,它算是胭脂厂附近最好找的一处楼房,住院区统共只有六层高,但已经足够让陆兴平发疯了。仓促之下,他急红了眼,如果肇之远不肯替他还赌债,他就要拖上无辜的孩子鱼死网破。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陆兴平死活不肯接受谈判。他已经做出丧心病狂的事,轻易不能回头,于是他在顶楼的护栏边上,抱着孩子和警方僵持。

眼看天都快黑了,登登还不懂事,被陆兴平绑住手脚,强行按在怀里。他从一开始大哭到最后睡着,中途又被惊醒,再次号啕……临近傍晚时分,他整张小脸都蔫了,再折腾下去,大人的账算不清,孩子先撑不住了。

警方做过最坏的打算,楼下已经铺设好充气垫,拉开警戒线。441医院实在狭窄,留守的医护人员和病人都成了围观群众,只能被圈起来堵在楼侧,而肇之远就在对面的门诊楼里,通过电话做过几次沟通,最后事情压不住,惊动了各方领导。考虑到人质是幼童,绑匪行为影响恶劣,所以一切必须以孩子的安全为首要目标,下午的时候狙击手已经就位,一旦陆兴平情绪不稳或是事态恶化,警方立刻就要动手,肇之远却始终沉着气。

他是最该愤怒的人,从把登登抱回来的那天起,他就说过要把孩子好好养大,他应该急着让陆兴平付出代价,可他始终在争取时间,以致到了最后,连陆银桥都已经完全崩溃,他却还在试图稳定局面。

即使是在梦里,她依旧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天的自己,她扑过去揪紧着他的衣领,哭着和他解释:“求你了,再等等,我爸是疯,可他不敢跳楼,他不是杀人犯!不会真的伤害登登……”

他们彼此都清楚,从陆兴平把登登劫走的那一刻开始,无论哪种结局,对陆银桥而言,都将成为她终生无法面对的悲剧。

只是他们当年都没能参透,人生转折,无论有多少惊涛骇浪,开始的时候,通通没有预告。

她看见肇之远脸色泛白,紧紧抿着唇,那神色已经让她不敢再说话。他似乎极其艰难,依旧伸出手,把她搂进了怀里。

陆银桥的情绪过于激动,已经哭到近乎窒息,再也承受不住,他只能先抱紧她,示意医护人员过来为她注射镇静剂。

他把她的脸压在胸口,说话的声音闷闷地透过胸腔传出来:“你先回去,这里我来解决,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

陆银桥哭到眼前都看不清了,心里却明白,他不忍心让她面对这一切,可是她的意识已经不受控制,不断用力,几乎抓破他的手,只求他一件事:“陆兴平毕竟是我爸……我求你,别让他们开枪……行不行?”

她快要晕过去,只听见他说:“我知道,不会的。”

陆银桥在极端矛盾的打击之下,实在没有余力去想,那天的肇之远,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才能苦苦撑住这句回答,但他确实答应了。

后来的事她意识模糊,基本都记不清了,就觉得好像是他把自己强行抱出房间,又有人送她回家。

弗洛伊德曾经说过,梦是愿望的满足,可有的梦总是不尽如人意。人的眼睛会累,闭上眼大多时候只想逃避,可惜那些梦格外清醒,镜花水月没写成,连结局也非要演一遍,生怕她忘了什么。

陆银桥上一次像今天这么昏睡不醒的时候,睁开眼就毁了前半生。

当年她醒过来,听到的已经是律师关于案件的复述。

最后的时候,登登突然兴奋起来,不知道怎么来了精神,在陆兴平怀里死命挣扎。他的手被皮带绑起来,可是小孩子胳膊细,折腾一天之后,他竟然从皮带圈里把手抽出来了。陆兴平神经高度紧张,一直都是极端焦虑的状态,根本没注意,于是登登闹起来,不断在陆兴平脸上乱拍,身子又使劲往外钻,胳膊撞到了他的眼睛,逼得陆兴平几乎跳起来,敏感的意识陡然崩裂,他为了保持平衡自保,直接松手把孩子扔了。

孩子是从六层楼上掉下去的,楼下有防护垫,可是谁都没想到,四岁幼童体重太轻,冲击力过大,他直接摔落在垫子边角,反弹之后又坠在地面,最终没能救回来。

陆银桥梦见这一段的时候,差点就要惊醒过来,潜意识成了救命稻草,她沉重的眼皮让自己面对现实,像是被什么压着手脚入水,整个人又沉了回去,这才没被岸上的海市蜃楼勾出魂。原来有种万幸是知道自己在做梦,那种几乎濒死的悲恸忽然退去,让人如获大赦。

陆银桥挣出一口气,又在这片如水般的梦里审度往事,想着自己从小认识肇之远,你来我往掐得像对斗鸡,一打就是十多年,她好不容易才低头,嫁给他不过半年时间,哪怕糊涂着过也早该认命了。她以为肇之远是个不靠谱的人,心里却很清楚,二爷浑归浑,骨子里的脾气谁都拦不住,他这辈子绝不会受人胁迫,所以出事那天,她才会歇斯底里地哀求,无非是因为他不会纵容陆兴平的恶行,更不会同意对方开出的条件。

只是她没想到肇之远也会鬼迷心窍,信守承诺。

律师和她说过,肇先生不听劝,他坚持对方是自己的亲属,要求继续谈判。他一直强调对方没有伤害人质的行为,导致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突然生变。小孩子的情绪无法预料,事情发生得太快,警方已经错过开枪的最佳时机,最后从楼顶下来的人,只有陆兴平。

如今这一觉轻松多了。

陆银桥梦着梦着没了钟点,时间一久,脑子就糊涂了。她忘记自己到底躺在什么地方,好像回到童年的时候,她一个人偷偷溜出家门,躺在大槐树下。她总觉得自己闻见了那股沁人的槐花香……睡得浑身滚烫,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把过去的破事翻看一遍,偏偏两个眼窝浅,哭得痛快,才算明白自己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