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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半城金

今年北新市的夏天格外难熬,天气早早就热了,满树都是聒噪的知了,没日没夜地叫成一片。

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胭脂厂那一带难得太平,十二条胡同儿里静得出奇,人都睡着的时候,只有猫狗打架。远处的大街上也没什么动静,半天才有一辆洒水车开过去,还是那首放了三十年的《茉莉花》,机械的声音,听着听着就没了调。

可惜好景不长,窗外刚有点晨光的时候,肇之远就被吵醒了。

他睁开眼,不记得这一晚梦见什么了,把牙都咬酸了。他抬眼看见一切都没变,手机上显示的还是六月二十五日。

说来也是邪门,这大清早还没过五点,别说人了,连鸡都没起,他就被一阵花盆掉落的声音砸醒了。

肇之远勉强翻个身,只觉得头疼,这一动又带着浑身都疼。他睡的是一张大黑酸枝木的硬板床,身下只铺了薄薄一层褥子,根本没什么实际厚度,人躺下去骨头就直接硌着木头,硬碰硬,半点缓和都没有……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院子里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看门的是雷三,一直睡在前院,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冲到后边来了。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站在肇之远的窗下骂街,差点把整条胡同儿都嚷嚷起来。

四下鸡飞狗跳,彻底把肇之远那点瞌睡虫给吓跑了,他一抬手才想起自己的胳膊伤了,于是端着左臂,磨磨蹭蹭地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户往外看。果然,东南角的那栋楼里亮起灯,有人回去了。

肇之远总算放了心,靠在窗边上打哈欠,眼瞧着二楼里的人影晃来晃去,半天过去,对方连个头也不露,最后一道细细窄窄的人影站住了,迎着雷三的骂声,直接把窗帘拉上了。

这下肇之远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只好盯着自家的窗户当镜子照。

天光暗淡,没有半点凉风,就连老槐树的叶子都纹丝不动,最终玻璃上只剩下他自己这张宿醉的脸,干巴巴地颓着一双眼。

很好,还是这个夏天,热得人心浮气躁。

平心而论,肇之远住的这座院子确实很大,规整而讲究的五进院,放眼整个北新市再也找不到第二处。搁在过去,这绝不是寻常宅子,可惜如今的时代变化太快,院子虽然好,终究上了年岁,破败到连墙都快塌了。

肇之远的卧室是后院的正房,从他后边这一处往外看,东南角落里挤着一栋小砖楼。说它是楼,其实只是个形容,那建筑盖得歪歪扭扭,十分勉强,算上顶楼的露台一共三层,左右不过两间房的宽度,统共也没多大,是座实打实的违建。老胡同儿里不拆不改,面积实在有限,住家的人口却不断增加,很多院子已经演变成了大杂院,更导致几十年前私搭乱建盛行。这栋小楼就是个中翘楚,它占的是肇家东跨院的地方,根本没用什么好材料,眼下已经几年没人住过了,窗户外边堆满了杂物。

楼里的人实在是个心大的主儿,一回来就想着开窗户通风,却连看都不看,把破砖乱瓦一股脑儿推下来,全都砸到楼下的院子里了。

这一下闹得猫都奓了毛,自然用不着等肇之远开口,外边的雷三先炸了锅:“你吃虾长大的啊?长没长眼睛?砸着人了算谁的!”

院子里都是花盆的残骸,一排东西掉下来,还捎带着他们房檐上的瓦片碎了一地,扬起几十年的土灰,借着一点可怜的天光,肉眼可见,通通冒着烟。

天确实还没亮,老旧的院子里都是后通的电。

雷三光顾着骂,骂完才想起黑灯瞎火的时候不好打扫,于是他又瞪向窗户里的人,说一句:“您受累,给我开个灯?”

肇之远抬抬嘴角,最终连个笑也没攒出来。他这人一直不会好好穿睡衣,此刻披着一件墨蓝的真丝袍子,还带着若隐若现的金线,活活穿出一副风流样,还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恶俗。

院里那些灯的开关就在门边,可他睡到一半被吵醒,懒到一步都不乐意迈出去,于是抬抬下巴说:“等会儿天就亮了,你省点电,响应一下节能号召吧。”雷三恨不得把灯装这位爷的头上照亮,但好在他跟着肇之远这么多年了,已经训练有素,不和他废话回嘴。前后几分钟的光景,他仰脖对着楼上骂够了,很快找到一把大扫帚,又冲了回来。

肇之远最喜欢看别人干活儿,此刻颇为欣慰。

雷三回头瞥见他们家这位爷,看他算是彻底醒了,此刻正架着半边胳膊,竟然还在那儿看热闹,他一脑门子气,指着楼上,张嘴就是一句:“你说她缺不缺德?”

窗边的人拉了拉睡袍,赶紧点头:“缺缺缺,去,把弹弓子找来。”

雷三一看他脸上的坏笑,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图,于是甩开扫帚,直接跑到墙根下,捡回半块砖头递给他:“文明社会,上哪儿找那玩意儿去啊,您将就将就,直接拿它砸吧。”

肇之远刚刚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此刻实在有心无力,毕竟他的胳膊上还打着石膏,于是赶紧摆手说:“别,我试过好多回了,就弹弓子好用,这些砖头瓦片太沉了,抡不出高度。一会儿她窗户没事,倒霉的还是咱自家的房顶。”他一边说得利索,一边指挥雷三去前院,“懒不死你!我记得就在门房里,我上次绑的弹弓子,逗小孩那个,就扔门后了。”

雷三是个实在人,不明白肇之远从哪里得来的实践经验,更不明白他这种爷怎么还好意思说别人懒,但脚下一点不含糊,真把东西给他找回来了。

说来凑巧,肇之远的眼睛头一次这么管用,八百年都没用过的一把弹弓子,确实就在门房里。

这位爷今天被扰了清梦,反正觉是睡不成了,只剩下多余的闲心。

肇之远走回里屋,精挑细选,最后寻摸出一颗大金珠子,足有小核桃那么大,十成十地泛着光,然后他歪着头,指挥雷三站在他身前,两个人比对着角度,瞄准了楼上,就用一个弹弓子,直接把东南二楼的窗户给弹了。

金珠打玻璃,伴随着楼里一阵短促的尖叫,毫无征兆地落了地。

玻璃碎裂的声音不大,却很是解气,逗得肇之远靠着窗户哈哈大笑。

他眼看二楼那位祖宗不服软,甩手就把他的珠子给扔出去了,偏偏不往他院里来,就往远处扔,不知道便宜了胡同儿里哪个街坊,早起出门就能捡金子。

雷三反应过来,那可是他们家真金白银的珠子,这位爷脑子有病,千金一笑的烂梗已经俗透了,只有他还喜欢这么调戏人,没人领情。雷三心态不好,容易急眼,又蹦起来要上楼去找人对峙,还没等他们再说点什么,东南边的楼上又有了动静。

对方眼看窗户让人砸了,一点都不争辩,玻璃碎就碎了,干脆不要了。砰的一声,楼上的人竟然拿来一块搓衣板子,直接从里面把窟窿挡上了。

这下别管肇之远再找什么金珠、银珠,全都打不穿,连个影儿也别看了。

别的比不了,要比堵火,楼里的那个人,可真是这胡同儿里的头一号。

雷三气得手又开始抖,他颤颤巍巍地指着楼上,脑子都迟钝了,不知道还能骂点什么好。

肇之远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把弹弓子随手又扔到卧室门后,笑得一脸情深意长:“看吧,别管到了什么时候,你姑奶奶还是你姑奶奶。”

这话倒是真的,胭脂厂这一片的老街坊都知道,陆银桥这位姑奶奶,确实是个大麻烦。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陆银桥总算把家里上下都收拾好了。她已经两年多没回过北新市了,家里没人管,四下都是灰。

她只是个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当然没工夫和院子里的人吵架,先带着妹妹把家里打扫干净,找到安身之所,有一个睡觉的地方,才能想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她妹妹叫陆一禾,今年刚上完初中,年纪不大,却极有艺术天分,十四岁就提前被北新市的美术学院破格录取,于是陆银桥趁着假期,带妹妹回市里来补习,为她上学做准备。

姐妹两个一直相依为命,手脚都利落。陆一禾把刚洗完的衣服、床单都抱到了顶楼,在露台上晾好,又回到了卧室。她顺着另外半扇完好的窗户看出去,偷瞄一眼马上缩回头,又指指楼下的方向,比画着手语,想要问话。

陆银桥摇头,把行李里的东西都铺开,最后拿出两份文件给她看。

那些新打出来的纸边沿锋利,一不小心就要割了手,陆银桥找了半天才翻出来透明的塑料夹,放好文件,想了想才说:“我尽快去和他谈,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不会再和我耗着了。”

陆一禾又开始比画,眼神里都是担心,她着急想要提醒姐姐。

陆银桥示意自己都明白,告诉她留在家里收拾厨房,然后自己拿着那沓文件下了楼。

老胡同儿里实在拥挤,她们这栋所谓的“房子”,门只能推开半边,另一半的铁皮门板和一棵老槐树常年较劲儿。四合院门前不讲究种槐树,因为一到季节容易掉虫子,俗名“吊死鬼”,实在难听,所以这树就委屈在了东跨院,后来又被她家围在墙外。可这棵树争气,根系巨大,整整压倒半边砖墙,树梢活活长回了后院去,如今已经算不清岁数,按肇之远的话说,这玩意儿再熬两年都要渡劫了。

比起树,旁边那堵墙更碍事,那就是肇之远家里的东院墙。

陆银桥伸手拍了拍老槐树,算是和它打过招呼了。

她搬走之后,没再住过老胡同儿,眼下突然回来,连空气里的土灰味都觉得亲切。她们家所在的这一片儿,在老话里就叫胭脂厂,是北新市最后的老城区。旧时候的胭脂厂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里边什么人都有,足足横跨两个街区。如今百年下来,已经成了无数代人的故居,硬是拆不动,逐渐演变成了“三不管”地带。十二条胡同儿横亘其中,弯弯绕绕,最后又都拐了回去,还是围着一座肇家大院。

传言不少,后人已经不知道真假,只能当成故事听。陆银桥还记得,老人提过,肇家这座庞大的院子过去是族人世袭的府邸,曾经大修过一次,没想到地下挖出了巨大的狗头金,加上他祖上显赫,在那种还时兴题字的年代,有人上赶着来拍马屁,因此这院子得名,就叫“半城金”。而后时代变迁,肇家前两代人里又接连出了军功赫赫的大人物,于是和他家有关的事轻易提不得……这些八卦起来,足够外人喝上几盅了,可陆银桥就是想不通,这样的人家,为什么要和他们做邻居?

两年下来,她家的门板和那棵树,已经快把肇之远的东院墙都挤塌了,但院里那位爷连半块砖都没修过。

这大概就是市井的好处了,要想讲理,纯靠耍嘴皮子,别管什么厉害人物,一旦到了胡同儿里,都要多走几道弯。陆银桥的父亲曾经是个远近闻名的市井泼皮,胆子不小,生生在肇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抢来半块地,直接盖起了楼房。老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族的人顾及身份,陆续搬离了老院子,没人愿意拉下脸皮和他们计较。最后剩下这位没什么出息的子弟肇之远,打小就是个不安分的纨绔。他非说喜欢接地气的地方,于是活到三十多岁了,还觍着脸住在胡同儿里,仗着他自己的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再加上他也不愁买卖,手里真有两座矿,就这么活活赖在院里不走了。

如今,陆银桥回身转个弯,一路上多走几步,直接站在他院子的正门外,盯着头上的匾额看。

她打心眼里对肇之远心服口服,两年多的日子说不上多长,一眨眼也就过了,但要真说短,足够一个人改头换面,可她现在走到肇之远门前,才发现一切都没变。

石墩子后边的砖裂了,早早空出一道缝。她记得自己被赶走那一年,眼看着那条缝里长出草,如今又到了夏天,那草竟然已经冒出一尺来高。

而他还住在这里。

时间已经过了九点钟,街坊四邻都起来了,胡同儿里家家户户挨着住,开窗关门都是动静,一片嘈杂。

西边拐出一个女人,已经上了年纪,端着保温盒,一看就是刚买完早点要回去,她见到陆银桥有点诧异,一句话没收住,直接问出来:“哟,银桥啊,你回来了?”

对方应该住在远处的胡同儿口,过去应该也是半生不熟的关系。

陆银桥笑了笑,实在想不起她叫什么,只能胡乱找一个最安全的称呼,尴尬地打了个招呼说:“是,刚到的……大妈您起这么早?”

这位不知姓氏的大妈有点莫名其妙,左右看看,显然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又顺着陆银桥的目光抬头,皱着脸说:“你回来就好,赶紧让你们二爷修修这院儿吧,他又不缺这仨瓜俩枣,弄得跟闹鬼似的,像什么样子。”

她说完就走了,扔下陆银桥一个人,对着残破的匾额丢人现眼。

“半城金”这名字狂妄,字却有来头,是用真金浇铸的,结果时间太久没人管,可能被人偷偷刮了,也可能只是没扛住岁月风霜……反正过到如今,上边的“半”字掉了一半,只剩下个“二”。

肇之远的懒散德行被人调侃得多了,在街坊四邻的嘴里,就顺着院子把他喊成了肇二爷,他丝毫没觉得丢脸,不肯引以为耻,谁叫都答应。

陆银桥手里那几张纸又有点拿不住了,她不再犹豫,过去砸门,眼看雷三是穿着跨栏背心出来的,他刚补上一个回笼觉,头发已经睡成鸡窝了,于是她嫌他碍眼,直接推开人就往里走。

雷三发现她毫无歉意,恨不得再拿扫帚把她扫出去。他铁了心不打算放人,一边强行关门,一边拿话噎她:“没人想见你,自从二爷娶了你,雨打的黄梅头——倒霉到家了!你那点缺德的心眼儿赶紧收好吧,别再来算计他!”

陆银桥不以为意,她知道雷三要撒气,于是仗着自己今天穿了双平底鞋,一脚就踹在了门上,抬高声音说:“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门早就只剩几片糟木头了,此刻被陆银桥这么奋力一击,只能颤巍巍地晃,差点没受住这一脚。

雷三一个大男人,对着陆银桥没打算真用力气,他完全没想到姑奶奶上来就是一脚,门上一声闷响后猛地打开,差点撞他一跟头。

他扶着门边站稳,又要骂,可陆银桥扬着脸,看都不看他,迈步就进去了。

她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分明没有变,看在雷三眼睛里,只觉得这姑奶奶活活又转出满肚子的坏水。

雷三满腔脏话就要骂出来,偏偏对方里外都熟悉,一路走得飞快,只扔下个背影,还不忘威胁他:“大哥你先管管自己吧,裤子都穿反了,再拦我就在前院闹了啊,你不嫌难看,就把门敞着。”

雷三赶紧低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尴尬到满脸通红。

他活到三十多岁,看门都看了二十年,虽然是个粗人,又长得皮糙肉厚,没什么讲究,但十分要脸。

雷三捂着裤子活像吞了苍蝇,趁着没人经过,赶紧把门关上了。

相比大门口的波折,后院那位爷就轻松多了。

今天肇之远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他从早上被吵醒之后就没有再去睡。

虽然被扰了清梦,但二爷心情不错,一直在院里晃悠。

他盯着东南角的大槐树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花来,又让雷三搬来躺椅,抱着自己的胳膊,躺在院子里乘凉。

肇之远一边盯着表等九点,一边破天荒地扒拉出一个本子,咬着笔杆,在上面一条一条地写日程记录,最后翻回去,把开头第一项“银桥回来”打了个叉,直接勾掉了。

九点一到,墙外有人出去,对方没走两步,他院门外也有了动静,连那一脚踹门的声音都好像直接踹到了他心里,让他无端端又开始笑,这一早上都是反常的举动,活像喝坏了脑子。

昨夜肇之远确实喝多了,导致他此刻头疼,实在压不下去。他光顾着想陆银桥的事,偏偏忘了一个细节……

他正对大槐树傻笑的时候,有人过来找他,穿廊而过。

不早不晚的九点钟,对方惦记着他喝多了,非要给他来送茶,连问候都显得格外贴心:“小心胳膊……先把茶喝了吧,醒醒神。”

这下肇之远终于想起来,昨晚他是带着于缎出去疯的。

两个人喝大了之后,于缎和他一起回来,但后来时间太晚,于缎估计也累了,就睡在西边的耳房里,早上那么大的动静,她都没顾上出来看。

于缎以为肇之远不会起这么早,等到这时候才来找他。她在院子里不避人,扶着他的肩膀,弯腰给他把旁边的小茶几推过来。

女人一头长发,直接披散在肩头,刚刚好挡住穿廊里进人的方向,于是肇之远心思一动,顺着这姿势,抬手把她的头发都撩到了耳后,低头和她耳语:“媳妇回来了,你先走。”

夏天太热,于缎穿的是一件露背的裙子,她侧着脸,听见这话也只是看了他一眼。

肇之远的手指滑过她耳后的皮肤,刚好留在了她肩后,那手指顺势抚摸过去,凉丝丝地直接点在她背上。

于缎半点不生气,由着他的动作,一张脸上的淡妆精致,无可挑剔。

她靠着躺椅的扶手和他说:“我这两天不用进组了,这么热的天,等你有空,一起出城吧,去海边?”

肇之远已经向后躺了躺,眼睛里浮着笑,还不忘弹一下她的耳垂,不答应也不拒绝:“我刚才叫程珂过来了,他开车送你。”

于缎脸上的笑刚刚好,完全没露出失落的神色。

她真人看上去比大银幕里还要有气质,已经跟在肇之远身边有段时间了,平日里也不见她有什么多话的时候,今天听见他的安排,她也一样点头起身走了。

她一离开,躺椅之前再也没人挡着了,终于露出远处看戏的人。

肇之远直直地对着那道月亮门,那是从前院通往后边来的地方。他还是盖着一件浮夸的金线睡袍,躺得很是没规矩,半边身子都歪着,仿佛那不是个躺椅,而是张床。

他知道是谁来了。

从前这条廊下的砖残破不平,肇二爷金砖银瓦全攒着,连门面上的匾额都不修,只想着要把这路给修平了。雷三替他忙活了好几个月,笑话他是女人太多,生怕把哪个心疼的摔坏了。

如今看来全是多余,他的小丫头总算是长大了,知道穿双舒服的鞋,连踹门都踹得这么狠。

肇之远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习惯性地抬手,把他自己那个茶杯递过去:“大热天的,别在门下晒着,来阴凉地里,喝点水。”

陆银桥如今真的大了,很是通情达理。她发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于是一直没出声,眼下已经热出汗来。

她毫不客气,坐在他对面的墩子上,往他杯里看。

那盏茶的颜色极深,陆银桥瞬间皱眉,刚才来的女人显然故意泡的一盏酽茶,只为给肇之远醒酒,此刻换成她,这可喝不下去。

她实在没什么别的可打量了,只好敷衍着上下看看他,随口问:“你胳膊怎么了?”

“前两天玩车去了,撞骨裂了。”肇之远懒洋洋地拖着腔调,又勾起嘴角,直直地盯着她,“放心,没断,躺一个月就好了。”说着他又歪了头,似乎极认真地端详她,还不忘语重心长地说一句,“丫头,别再瘦了啊,再瘦真没法看了。”

这男人就是四九城里最标准的纨绔子弟,有钱有闲,好吃懒做到了极点,多少年过去也分毫未变。如今的肇之远依然是副好模样,脸藏在树影里,就剩下那双眼睛永远透着笑,真真假假看不穿。

陆银桥不得不承认,男人生出一副浪荡的坏模样有时候实在是招人,偏偏肇之远还格外有资本,他能天天把挑逗的话都挂在嘴边,等到一动心思看上谁了,动不动还会蹦出几个认真的字眼,荒唐事一件不落,他喜欢不管不顾地把女人捧到天上去,于是又变成一等一的痴情人,干点什么都显得情深义重,直要往人的心窝里戳。

可惜今非昔比,肇二爷这一腔深情实在勾错了人。

陆银桥也不是好惹的,她打小被他盯上,你来我往斗了这么多年,对他的套路完全免疫。她抬抬眼,两只手托着腮,尖尖的瓜子脸直接凑到他面前,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她还真有几分委屈似的,撇嘴和他抱怨:“我这十八线的小网红可比不了影后,如今于缎都在你院里呢,你当然看不上我了。两年没见,二爷好这一口了,喜欢上文艺女神了?现在都流行她那种冷淡的高级脸。”她跟他耍贫嘴,一顿胡扯,说完自己都恶心,呸呸两声,再给他补上一句骂。

她这小狐狸的模样把肇之远逗得又笑起来,眼看她一脸不忿就爱皱鼻子,那鼻翼上有三颗小巧的痣,点点迎着光……陆银桥算是到了最好的年纪,一头齐耳的短发,连妆都没化。他打眼这么瞧着,又觉得这丫头大概天生和自己犯冲,不算多漂亮,却正中他的下怀,凭空透着鬼机灵的劲儿,最招人。

肇之远心头一热,只剩一只手能动,偏偏还想作妖。他忽然去抓她,想要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来。

陆银桥有十多年练就出来的本事,防火防盗,最防肇二爷。她冷哼一声,当场现了原形,翻脸不认人,直接把他的手打掉了:“滚!别动手动脚的。”

他又笑得没皮没脸,“谋杀亲夫”的字眼都扔出来了。

陆银桥对着他的躺椅低下头,绕了半圈,果不其然找到了她想要的。

肇之远还是过去的德行,占着一把海黄的躺椅,却从来不拿它当正经东西用,他每天屋里屋外搬来搬去,半点都不爱惜,而且这胡同儿太子爷的品位格外怪异,几十万的椅子下边永远藏着绿棒子瓶儿啤,小卖部里卖三块钱一瓶,时时都是冰过的。

她伸手想把酒瓶子拿出来,这会儿肇之远倒反应快了,他已经歇了一上午,快躺成半残,此刻动作飞快,抬脚一踢,把酒瓶子都踹倒了,还不忘吓唬她:“闪一边儿去,臭毛病还不改改?小丫头片子专挑凉的喝,也不怕……”后半句没说完,说完容易咒着他自己,总算住了嘴。

“怕什么?怕生不出孩子?放心,真生不出来,也绝不连累你。”陆银桥没他那么会享受,她半天只坐着一个藤雕的墩子当板凳,硬邦邦没个依靠,虽然树下有风,可人坐久了还是热。

她懒得再废话,抬手把带来的文件拍在肇之远胸口,不客套更不寒暄,连个开场白都没准备,直接就说:“再拖下去你我分居三年,都能直接判了,咱俩也别耗了。”她看他一只胳膊还吊着石膏,只好一页一页翻开给他看,“我已经写清楚,只要你肯签字,同意把东跨院那部分的面积分割给我,我家就可以办房产证了,马上就和你离。”

她仗着头顶上的太阳毒,语速说得飞快,就像那些背过千万遍的台词,生怕哪句一忘说错了,整段都要卡壳。

肇之远安安静静地听,听她倒豆子似的说完,挑眉问一句:“就要你家,不要别的了?钱、车、房……当年算计我的其他条件呢?”

“我给您办理打折套餐,一键清空。”陆银桥闹归闹,说起正事的时候态度良好,一脸乖巧。她今天穿着一条细细的牛仔裤,软面的球鞋,露出来的脚踝格外白皙,就在他面前晃,“只要你的字一签下去,很快离婚证就能办好,我保证从此消失,绝不再踏进院子半步。”

肇之远“哦”了一声,仿佛对她这个“离婚套餐”很有兴趣,认真地琢磨起来。

他手指摩挲着椅子上的纹路,时间一长,木头的扶手都已经盘出光滑的包浆,人心却怎么都焐不热,他咬得一口牙又开始泛酸,从唇角里挤出一句话:“说实在的,过去那几年,我做梦都想赶紧和你了断。”

陆银桥知道他已经有人陪了,就算没伴儿,肇二爷也不会缺女人,估计巴不得要把和她的这段黑历史赶紧掐了,于是她趁热打铁地说:“是,我过去年纪轻,不懂事,现在想明白了,我家欠了你,我也没脸再讹你,活该有今天。”如今她说得格外顺嘴,过去她就是市井胡同儿里摸爬滚打混大的姑娘,从小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就靠学些善变的脸皮当门面。

要说尊严,陆银桥也有,可惜她当年为了一点可笑的尊严,像条狗似的被人轰出院外,高烧不醒,最后晕倒在路边,十二条胡同儿里的街坊足有百来户,全都知道她是谁的人,所以眼看她倒在肇家门口,一个路过说话的都没有。

那时候陆一禾打不了电话,只能为了姐姐挨家挨户地求,最后住在东边的梁疯子人糊涂,没长出心眼来,傻兮兮地给她叫来救护车,才让她缓过一口气。

所以陆银桥如今学聪明了。

她说起当年的时候带着笑,谁年轻的时候没栽过跟头?她嫁给肇之远那一年,刚到法定可以领证的年纪,后来她离开北新市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二岁,这年纪放在别的女孩身上,可能一切还没开始……她早都想明白了,人情冷暖没那么高深,不过就是多演几年戏,所以她如今可以坦荡地来见他,口气有商有量。

可惜她白打了这么多草稿,对面的肇之远只是定定看她,半天没给一句话。

这男人天生就是双桃花眼,可能屋子里的金条囤多了,连眼睛里也总闪着些她看不懂的光。别管他是什么样子,手真折了都不怕,他有的是本事挥霍,就算他以前能昏天暗地过到三十多岁,早晚也还要另娶。

她一时想得远了,轮到肇之远开口:“可我觉得,这戏还没演完呢。”

陆银桥猛地抬头,手都攥紧了,问他:“你什么意思?”

躺椅上的人往后看看,墙根下有只猫,它晒足太阳,缩成一团,正在舒服地睡觉。

他打个响指,故意抬高声音喊它:“招财,你说句话,她害了你哥哥你弟弟,这事能轻易善了吗?”

那只不幸被叫作“招财”的猫,是只肥胖的三花母猫,此刻它梦都做上了,根本没空理二爷发癔症。

“肇之远!”陆银桥这才注意到那只猫,她确实没想到招财还在,心里发颤,半天才平复了声音,又低声说,“登登的事……”

“别。”肇之远赶紧让她打住,他看上去实在不像生气,更不难过,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招呼猫过来,又冲她摆手,“别提我儿子的事,案子归案子,该偿命的人已经判了,你还不起。”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千防万防,手里那沓纸还是划了手。

肇之远总算坐起身,伸手过来摸摸她的脸,大夏天的还是六月份,陆银桥却连眼角都发凉。

他最喜欢她鼻翼的痣,侧着看过去,连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他如今也一样觉得有意思,轻轻地碰她的鼻尖,半真半假地沉了声音,和她说:“怎么解释呢,我试过几次了,每一次……好的坏的,无论我怎么和你说,你都不明白。”

她在他手下有些不自在,微微发抖:“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他还给你,除了这件事……”

“不光是登登。”肇之远里边贴身穿的是件短袖,胳膊固定住,时间一长,肩膀总有些磨,于是他把睡袍拉上去垫着。他前额上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一低头就挡住了眼睛,就剩痞里痞气的半张脸。

他拿手指碰碰杯子,茶水已经不热了,于是直接仰头喝干净,这一激之下,头疼好了不少,于是他顺着那姿势,侧脸说:“我知道你回来为什么着急离婚,你想帮你那个天才妹妹顺利上学,所以打算去找孟泽是吧?他在学校里,如果他多多照顾,陆一禾就能提早上完大学。可惜隔着我这一层,你和他名不正言不顺的……你必须保持单身,才能再去找个有利可图的男人。”

陆银桥盯着他,恨不得捡起酒瓶子砸烂这张脸……她忍了半天,终于把一口气咽下去,没有反驳。

她把协议文件整理好放在茶几上,只问他一句:“肇之远,出事之后,你我都明白,心里过不去这道坎,这辈子都没法回头了,所以你赶我走,我走了,可我再贱,还有一禾,只要她在一天,我就必须好好活着!就算只为了她……我也不能再守着过去了,人都要往前看,这有什么错?”

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消沉,肇之远命好,能躺在这里招猫弄狗,一晒太阳就是一上午,可走出这道院墙,还有那么多人要为生活折腰。

陆银桥还就赌这口气了,她没偷没抢,好好地来谈离婚协议。大家既然早没了在一起的心思,干脆了断,可他肇之远凭什么满脑子龌龊,还要拿话损她,女人就活该低人一等?

陆银桥眼看他那双眼里又泛起了笑意,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要特意来逗她。

她实在受不了他虚情假意的嘴脸,口气越发忍不住:“还有,你说什么我都听着,但是别动不动扯上孟老师。一禾参加过公开考试,她是高分通过,才能特招回来上学,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一提他你就急,别在我这儿碍眼。”肇之远本来没动气,可一看她故意避嫌的表情心里就上了火,他每次听她提起那个人的口气,总是被激得眉心直跳,好像这么多年护着的心肝全都喂了狗。

他想不通怎么能有这么气人的祖宗,陆银桥火上浇油的本事最厉害,于是他不想说了,干脆把那些可笑的离婚协议直接塞她怀里:“滚滚滚,赶紧走,成天给我添堵。”

陆银桥演不下去了,肇之远在这儿耍无赖,她最看不得他无法无天。

她以前年纪轻,肇之远再浑蛋,好歹比她大十岁,她总记着给他留点薄面,如今既然已经撕破脸,她什么都不怕了,站起来把话说明白:“都什么年代了,男女平等,别给我玩一手遮天这一套了,婚姻关系对双方都是约束,你这院子里来来往往不少女人吧?街坊四邻都知道二爷身边情人多,这两年是你出轨在先。”她说完就拿出手机,里边都是刚才连拍下的照片,张张都是他和于缎在一起的画面。

陆银桥刚才站的角度十分微妙,于是在她眼里,远处的两个人勾肩搭背,姿势颇为暧昧。

她盯着他的眼睛,分毫不让:“肇之远,我也不是傻子,给你点时间消化消化,等你想好怎么离了,随时来找我。”

她说完转身要走,突然一道黑影蹦了出来。

陆银桥正端着气势汹汹的架势,根本没收住,差点踩到猫身上,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她低头一看,只见镇院之猫终于被愚蠢的人类吵醒了,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招财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地伸个懒腰,发现情况不对,它的领地里凭空多出一个许久不见的活物来,于是等到陆银桥脚步一动,它立刻竖着耳朵窜过来,追着她,非要闻一闻。

这一时片刻,肇之远坦然坐着,对她的那些照片半点不生气。他好像早有预谋似的,这会儿拿出欣慰的样子,挤出三分刮目相看的表情,甚至还想鼓个掌,可惜胳膊不方便,拍也拍不响,只好作罢。他尴尬地伸手去抓茶杯,杯子里一滴水都没有了,于是他目光转向地上的啤酒,最终理智战胜了酒虫,还是没打开。

陆银桥蹲下身摸摸招财的头。这猫肚皮圆滚滚的,胖到快要拖地,一看就知道这两年被人养得好,和它的主人一样好吃懒做。她心里一软,想去抱抱它,可是一对上招财那双圆眼睛,她就无可避免地想起当年。

招财是登登捡回来的猫。

陆银桥当时从幼儿园接登登回家,一路走过胡同儿口的垃圾桶,看见旁边有个纸箱子动来动去,登登好奇心上来,死活不肯走,打开才发现是一对奶猫,陆银桥只好给他带回院里养。

小猫是一公一母,公的小东西身上花纹漂亮,母的黑白交杂,估计是同窝的姐弟。当年只有巴掌大,后来让他们胡喂一气,没过几个月,小崽子们全都吃成了球。

那会儿的登登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天天追着猫跑,抱在怀里不撒手。

可惜他还有个同样捡来的便宜爹。

肇之远对他这位收养来的宝贝“儿子”百般呵护,要什么给什么。登登想养猫,他把猫也当成主子供,那时候天天在院里大咪小咪地叫。

陆银桥嫌弃他那么大个人,每次喊猫都特别二,逼他给猫起个正经名字。可惜她忘了,肇之远这辈子什么都有,偏偏命里缺正经。让他动脑子更闹心,连累两只猫,从此和他的品位一样丢人,变成了“招财进宝”,进宝长大之后毛色舒展,背上一块花纹像人的五指,小巴掌似的,格外有意思。

此时此刻,当年的案子过去那么久,那只身上有着手指花纹的进宝也已经没了,只剩下一只招财小姐姐。

一时之间,陆银桥脑子里的几页旧事没能翻过去,好在猫不像人,不需要操心闲事。招财此刻正在冲她翻肚皮,原地打滚,好像对她有点印象。

她感叹着这猫真没白养活,手都伸过去了,想着想着又像被针扎似的,突然缩了回去。

身后的人遥遥喊她一句:“丫头。”

陆银桥没回头,一路向外走。

他好像还说了什么,只是她不关心,越走越快,生怕听清他的话。

最终后院的动静只剩了半句,还是一样扎在她心上。

肇之远的声音永远拖着尾音,一句叹息弯弯绕绕,听不出虚实:“完不了……这辈子都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