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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诊室,她反手把门关上了。
四十平方米的诊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头顶节能灯轻微的“嗡嗡”声,站在屋子里的每个人脸色都是惨白的,就连他们映在地上和墙上的影子也白得发青。
只是再也看不到陈光烈、巩绒、霍青、袁水茹他们的身影了……
想到这里,周芸的双眼再次蒙上了一层水光。
不知道是谁,轻轻地抽泣起来。
周芸知道,眼下不是悲伤的时候,但她自己也触景生情,抑制不住内心的哀痛:“我知道,今晚除了哀悼我们遇难的同事,其实做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就在这里,在这座已经被放弃的大楼里,在这个也快被放弃的诊室里,几十年间,来了去了那么多儿科医生和护士,可是没有一次走得这么突然,这么决绝。我真的很想再看看霍青甩听诊器的那个帅气的样子,我真的很想再抱抱我的好护士长巩绒,我真的很想再跟我的同事兼表妹袁水茹一起值夜班,甚至——我真的很想再跟陈光烈吵一架,他在的时候我们经常因为观点不同而吵架,有时候我对,有时候他对,可是那不重要,真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有他们,能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站在我们的面前……”说到这里,她的热泪禁不住滚滚地流下面颊。
抽泣声更大了,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悄悄擦拭着眼睛。
“可是外面那上百个患儿和家长,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诉求只是给他们的孩子看好病……都说儿科医生最苦,这个‘苦’不仅仅是指工作强度大、压力大,还有就是要面对世界上最令人悲痛的苦难——孩子的夭折。许许多多患了绝症的患儿,那么勇敢地和病魔斗争,最后还是失败了,可他们走的时候,大多神情安详,甚至比大人还要坚强。我们没能救治得了他们,他们却教给我们怎样对待死亡,对待苦难,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一个儿科人都应该是最勇于面对死亡、面对苦难的人。刚才,我往这间诊室走的路上一直在想,假如离去的不是陈光烈他们,而是幸存的我们,两拨人调了个个儿,面对外面那些患儿和家长,他们会怎么做?我想:他们一定会擦干泪水,打开这间诊室的大门,以更加严谨和认真的态度接诊每一个患儿,因为最好的悼念,就是把同事未竟的事业做完。”
说到这里,她注视着房间里的人们,除了胡来顺的神情依旧麻木,李德洋依然耷拉着脑袋,孙菲儿还是哭个不停,其他人都抬起头来,目光变得严肃而庄重。
“新院区那边很快将派团队来协助我们,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要和大家一起接诊外面的患者。我会亲自分诊,适当控制患者数量和就诊的节奏。”周芸说,“胡来顺,今晚患儿人数比较多,你一定要认真再认真,耐心再耐心,千万别再和家长发生冲突。”
胡来顺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好吧”。
“李德洋,今晚你也坐回这个诊室里接诊,与此同时,你还要兼顾胸片、B超的拍摄工作,搞不定就来叫我。”
李德洋把耷拉的脑袋抬了一下,算是点头。
“孙菲儿,留观病房交给你——”
周芸的话还没说完,孙菲儿就有气无力地接了句“好的”。
听她答应得这么迅速,周芸觉得不对劲。留观病房一共有两个,交给一个护士照护,工作量相当大,以孙菲儿的个性,一向是见活儿就推的,可现在——周芸细细一想就明白了,一定是陈光烈私下里向她承诺了什么,孙菲儿才出卖了自己放在电脑加密文件夹的Excel表,成为陈光烈上位的垫脚石,可现在陈光烈一死,她的靠山倒了,自己又官复原职,所以就算是有一万个不愿意,她也只能低头……但抱着这样的态度,怎么能做好工作呢。
周芸想了想,让她把陈少玲找了来,对她们俩说:“这样,少玲,有些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今晚旧院区这边医护人员严重不足,在新院区那边的援军没有赶到之前,留观一病房由你承担护理工作;菲儿你去照护留观二病房即可,抽时间也来一病房给少玲帮把手。”
听说巩绒等人遇难后大哭一场的陈少玲,脸上犹挂泪痕:“主任你放心,我一定把工作做好。”
留观二病房分成两个隔间,外间是感冒发烧或患了急性胃肠炎的孩子坐在输液椅上挂吊瓶;里间是咳嗽哮喘的患儿,在装有显示器的智能雾化机前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做雾化治疗,护士的工作比一病房轻松得多。孙菲儿望着周芸,使劲点了点头。
周芸又叮嘱挂号窗口、检验室、药房的三位大夫坚守岗位,还特地给负责总控室的老包和传达室的王酒糟打了电话,让老包把通刷卡还给自己,同时要求他们履行职责,“遇到事情直接向我报告”。
各项工作都安排到了人头。周芸又强调:“关于急诊科车辆掉进大凌河的事情,目前市里严密封锁消息,请大家不要外传,特别是不要对患儿家长说,以免引起恐慌,给我们的工作带来更大的困难。”
说完,她把一直站在诊室门口的大楠叫到身边说:“大楠,你跟我一起到分诊台,学习怎样正确给患者分诊。”
大楠瞪圆了眼睛。她是省医学院来平州市儿童医院实习的实习生,照规矩,实习生来到医院后会分配给某个大夫,形成“师带徒”的关系,但急诊科的工作实在太繁重,像霍青那样的主力一天到晚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哪儿有工夫再带学生?只好把她交给胡来顺,问题是胡来顺自己就是个吃饱了混天黑的主儿,大楠跟他“学习”了五个月,一点儿收获都没有。眼看转年到了除夕,半年实习期就要结束,她正在发愁该怎么办,周芸居然让她跟自己学习——大楠激动得圆脸盘都微微涨红了。
周芸带着大楠走到急诊大厅,来到分诊台。分诊台前已经密密麻麻地围拢了一大群抱着患儿的家长。周芸严肃地说:“请大家自觉排成一队,不排好队,我这里就不分诊,耽误的是孩子的病情和大家的时间。还有,严禁加塞,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加塞今晚就不给谁看病!”
人群别别扭扭地蠕动了老半天,才排成了歪歪斜斜的一条长队。
周芸坐在电脑前,开始逐个给排队的患儿分诊:她一边向家长询问患儿的病情,一边观察着孩子的面色和神情,特别是目光是否恍惚和发散,并通过咳嗽、喘息、呻吟和哭泣等声音,判断孩子的痛苦程度、有无呼吸困难等。对于发烧的孩子,她会用手掌摸摸他们的额头——每个急诊医生都有几招“独门绝技”,周芸的绝技之一是通过手掌就能感知患儿的体温是在39℃以上还是以下[11],比用体温计还准确,从而判断他们留下还是回家。对于跌撞伤、烧烫伤和气管异物的患儿,她让大楠从队伍中将他们遴选出来,直接去诊室找医生处置,之后再补号;对于那些没有带着孩子来、只想跟医生说说病情就开药的家长,她一律严词拒绝[12];对于那些家长急得火烧火燎,但其实病情并不严重的患儿,她耐心地劝说他们离开医院。
在大楠的眼里,周芸好像一个有着透视能力的魔术师,在给第一个孩子分诊的时候,就已经对排在后面的两三个孩子的体况和病情,做出八九不离十的预判,所以一边把打印出的分诊条递给分诊完毕的患儿家长,让他们去挂号窗口挂号缴费,一边在电脑上提前敲击出下一个孩子的年龄、体重、身高、病种和分级,等得到患儿家长证实的时候,新一张分诊条已经吐出了打印机——而大楠不知道的是,周芸在做着这些的同时,还竖起耳朵听着急诊大厅的叫号,并用余光观察着检验室窗口的便样盒数量和排队取血的患儿人数,把控分诊的节奏,不至于给胡来顺和李德洋太大的压力……正是凭借这惊人的工作效率,她像洗牌的高手一样,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等待分诊的队伍迅速而精准地推送给不同的渠道,让阻塞的流水重新畅快地流动起来。
急诊大厅很快就恢复了秩序。
随着等待分诊的队伍一点点缩短,周芸开始教给大楠一些知识:“分诊护士最需要关注的有四点:一乖二烦,三凹四陷。知道分别代表什么意思吗?”
大楠摇了摇头。
“一乖,孩子生病,本来应该很难受,哭闹是正常现象,太乖往往是病重的表现,不管家长裹得多么严实,宝宝睡得多么踏实,也要让家长打开包裹,亲自观察孩子的面色、口唇、皮肤弹性和呼吸等生命体征;二烦,孩子本来还算安静,突然烦躁不安,尖厉哭叫,要马上判断病因实施救治,搞不好就是脑出血;三凹你都忘了?学怎么上的!三凹征[13]的意思;四陷是指小儿的囟门凹陷,证明脱水严重,要尽快处置——”
这时,她看到诊室门口聚集的患者越来越多,知道胡来顺和李德洋两个人有些看不过来了,于是对大楠说:“我去诊室看一下,这边你来分诊。”
大楠一愣:“我?”
“对。”周芸说,“怎么,嫌这个工作太简单?”
“不是不是!”这是大楠实习以来第一次“实战”,所以她十分激动,但一想到刚才目睹周芸分诊的技术,又胆怯起来,“我怕我做不好。”
周芸站起身,按着她在电脑前坐下,只说了“你行的”三个字,就出了分诊台,向诊室走去。
直到这时,她才感到腰酸背痛,刚才密如骤雨、高度集中的分诊,其实是一种体力和精力的双重透支……问题在于:对这个注定不同寻常的夜晚而言,这一切,恐怕才刚刚开始。
那个人,到哪儿去了?
她突然发现,原来坐在候诊椅最后一排的那个穿着军大衣的粗壮汉子不见了,他既没有带着孩子来分诊,也没有找医生开药,那么他到底来急诊大厅做什么?又为什么突然消失了踪影?周芸心上的疑云越来越浓重,她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推开了诊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