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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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可以想到的最恰当的比喻,也许是剃了一半的头发吧。

旧区大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和楼房像是剃得参差不齐的部分,新区兀立如林的高楼广厦像是还没剃的部分,而被冻得发青的大凌河蜿蜿蜒蜒地横亘在中间,好像是推子用力过猛而剃得确青的一道头皮。

卓童蹲在旧区教育局大楼的楼顶,二十多层的高楼,低头是平州市渐次点亮的万家灯火,举头是铁板一样密布无边的黑色寒云,狂风呼呼地吹开他那嵌着无数闪亮铆钉的黑色皮衣,把他的头发撕扯得上下翻飞。他那张圆圆的、雪白的脸蛋上,一双眯起的月牙眼和秀气的红色小嘴,都流露出一抹笑意。他从地上站起,慢慢地登上楼顶的边沿,尽可能地探出身体,拉开裤子的拉链,掏出里面的东西,对准下面的都市,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尿液滋出的一刹那,立刻被风撕扯成一条深黄色的斜线,然后挥洒成无数的颗粒,坠入深深的凡尘,看着这宛如给大地播种一般的景象,他的脸上再一次绽开了羞赧而可爱的微笑。

尿完了,他打了个寒战,然后塞好东西,拉上拉链。他回过头,只见铺着黑色油毡的楼顶上,二三十个青少年正跟着音箱里播放的音乐跳舞。

他们的舞姿并不好看,肢体僵硬,缺乏整齐,一群本来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都不如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对节奏拿捏得准,活像一群僵尸在坟头蹦迪。但卓童还是激动起来,他跳下楼顶的边沿,跳到他们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正前方,一边剧烈扭动着包裹在黑色皮裤里的屁股,一边跟着音箱里的音乐唱了起来:

陛下我叫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再说一次,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是不是,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啊对对,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实话说,他跳得并不比其他人好看,只是动作更加狂野,伴随舞姿抛出的飞眼亮闪闪的特别娇媚,至于唱得就更不好听了,完全没有优秀歌手演绎这首《达拉崩吧》时的那种灵动,特别是在更换声线的部分,放在大马路上每一条车道都在压线,高音部像要被别人掐死,低音部像要掐死别人,不知是不是风吹得太猛的缘故,听起来竟还有些跑调。

但这丝毫不妨碍那些少男少女对他投以仰慕的目光,他们蹦跳着,尖叫着,打着呼哨,拍着巴掌,兴奋的表情好像集体达到了性高潮——毕竟,这个领舞者是他们共同的“卓总”啊!

卓童的父亲是平州市最大私营煤矿企业:卓氏能源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板,因此他自幼就受到非常好的教育,从幼儿园、小学到中学,上的都是收费昂贵的私立学校。可他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材料,语数英等专业课就不用说了,高中以后就没及过格。想走艺培的路,可是他美术没有天赋,唱歌天生一副“寡妇嗓”,乐器每样都浅尝辄止,只有舞蹈上点儿心,又嫌不可日辍的形体训练太苦太累太麻烦,也不了了之……不过,这些都没有妨碍他在他妈妈当校长的市艺专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在卓童的学生时代,有件事对他的成长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那是一个暑假,他去市艺专玩儿,看到舞蹈训练大厅里,他妈妈一边破口大骂“卖屄的小婊子臭骚货”,一边让面对面站成两排的几十个穿着舞蹈服的女生互相抽耳光,直抽得云鬓散乱、花容溅朱,正在发育中的几十对酥胸也都颤抖不已……目睹这一切的他,下体兴奋勃起,差点儿把裤子撑爆。从此他意识到了一个真理:凌虐他人,本身就可以获得媲美性行为的快感。于是他开始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女人一样漂亮的脸蛋、挥金如土的雄厚身家、青春期旺盛得发泄不完的性欲和性能力、花样迭出的玩弄和侮辱他人的方式方法,使他很快就成了平州市最有名的恶少,身边也聚集了一大批和他臭味相投的未成年人。

就在这时,大难临头。

随着国家反腐工作的大力推进,他那一贯与贪官勾结盗取国有资产的父亲潜逃出国,母亲不知被谁下毒灭口,“暴病而亡”。那段时间,他过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投奔亲戚频频遭拒,狐朋狗友也作鸟兽散。为了填补精神上的空虚,他天天刷网络小说看,很快在霸道总裁文里找到了感觉——因为他“本来”应该是那里面的主角,应该一样的毒舌傲娇、疯狂炫富,壁咚每一个看上的女生,然后让她们为了他难产而死……家道中落使他这种幻想像幻肢一样不断放大,于是他的穿戴虽然不再是一身名牌,但言谈举止、行为做派反而比从前更像个公子哥儿。

偏偏这是一个幻象比事实更有说服力的时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传说在平州市悄然流传开来,说卓童只是个表面上寒酸落魄,其实拥有“受迫害”的父母留给他亿万财产的“隐形富豪”。这种形象一旦确立便不容瓦解。从此,平州市一班辍学待业、混迹街头的不良少年,以及同样被霸道总裁文迷得七荤八素的少男少女,每天追随在卓童左右,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乌鸦变回凤凰的那一幕……于是乎卓童东山再起,名气甚至比从前还响亮,特别是他在市儿童医院工作的表舅给他找了一个药品公司副总的闲差之后,他的粉圈开始尊称他为“卓总”。

然而“卓总”跟过去的卓童相比,还是有着一个幻象填补不了的真空,那就是缺钱。有时候维持幻象远比正视现实的开销要大,你不给粉丝喂饱了彩虹糖,他们就不会拍你的彩虹屁,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于是卓童不得不想方设法搞钱,他听了朋友的主意,在各大直播平台开通账号,通过直播赚钱。昔日的欺男霸女凌弱暴寡,曾经的走投无路颠沛流离,都使他加倍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虐待狂的倾向,只是大多数没有直接参与的胆量,更喜欢在自己安全的前提下看其他人受虐。于是他带领他的“团队”,专门做各种“虐人直播”:深更半夜穿上鬼怪服装恐吓路人、买来SM道具去婚礼上“闹新娘”、把掺了尿液和粪便的蛋糕装进写有“寿比南山不老松”的盒子送到养老院;以产前培训为名把孕妇骗进教室,突然播放人工流产的血腥视频……虽然“净网行动”一次次查封他的账号,但他总能迅速找到新的平台安家落户,并用更加下流龌龊的直播吸引大批观众疯狂打赏——事实证明,只要屎足够臭,是不用担心苍蝇会不会聚集的。

当然,卓童知道自己这样做势必招来民愤,但他自恃三点为护身符:一是为了不让他这种在反腐行动中落马者的孩子找借口说政府“搞株连”,所以有关部门对他那些擦边球的行径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是他的“团队”大都是些未成年人,出了天大的事有“免死金牌”;三是他招揽了一个名叫吕威的人做保镖,此人曾经获得平州市散打大赛青少年组冠军,有他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加上那个捅死人也无须偿命的团队,就算平州市最凶悍的地痞流氓,也对他敬而远之。

也许,还有第四道护身符,就是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蛋和永远羞赧的、仿佛在祈求原谅的微笑……凭着这张脸蛋和这缕微笑,他让很多受害者到死都以为他是清白的、无辜的——凌虐的极致也许就是让受虐者到了阴曹地府还在为施虐者辩护和感恩吧!

不过,过去的所有那些“游戏”,收益可完全不能跟今晚相比哟!

音乐戛然而止的一刻,卓童用一个右臂扬起,左手捂裆的动作来了一个定格,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他满意地看着粉丝们那一张张红到发汗的脸孔和一双双痴到发狂的眼睛,想起今晚的行动,愈加深信这是一支听他指挥、所向披靡的队伍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他避开人群,又来到刚才站着撒尿的地方才接通。听完之后,他把手机重新揣进兜里,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市儿童医院旧院区,嘴角再次浮上一抹歉意的微笑。

身后,吕威走了过来,递给他一件灰色的条绒厚外套。

卓童一边换下那件扎眼的缀钉皮衣,一边说:“万事俱备——”他看了看对面大楼的楼顶上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的一面旗帜,虽然辨不清风向,但还是得意扬扬道:“就连东风都到位了。”

“那还等啥,干吧!”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吕威拍了拍腰间别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卓童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上个月花重金买了一把磨掉了枪号的六四式手枪,从此与人一言不合就拔出来顶着对方脑袋恐吓,还真吓倒了不少人,但在卓童看来,这到底还是一种IQ不高的表现。

“卓总你看!那是咋了?”吕威手指着大凌河大桥的方向,从这么远的地方依稀可见:堵得水泄不通的大桥上,往新区去的那条车道的一侧桥栏被撞开了一个大豁口,在桥栏的下面,大凌河的冰层洞穿了一个大窟窿,不停地往上翻滚着雪白的气泡。

卓童只看了一眼,就漠然地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的冷却塔,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正躲在冷却塔的后面避风抽烟。

“让她把道具带上。”卓童吩咐道,“别忘了。”

吕威“嗯”了一声。

卓童仰起头,望着近在咫尺而又茫无边际的黑色云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其中包孕着的黑暗的邪恶的压抑的阴冷的力量一起吸进肺腑,然后闭上眼猛一甩头,无声地做了个“哇哦”的口型,接着睁开眼,绽开了笑容。

跟从前的笑容相比,这一次依然是那么妩媚可爱,只是如果仔细分辨,会发现多了一点残忍。

他跳下边沿,昂首挺胸地走到粉丝们中间,高高地扬起右手,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响指,然后对着所有人大喊一声——

“Let's go! 好戏open !”

注释:

[1]核磁共振成像。作者注,下同。

[2]儿科急诊将晚上五点到十点的值班称为“小夜门诊”,将十点到第二天早晨八点的值班称为“大夜门诊”,简称“小夜”和“大夜”。

[3]儿科重症监护病房。

[4]数字化可移动式X光机。

[5]医院一般都会指派一位医务人员协助科主任完成日常工作,特别是杂务的处理,简称“科秘”。

[6]一种抗过敏药物。

[7]陈少玲和张大山的故事详见拙作《不可能幸存》。

[8]野外生存训练。

[9]运行保障科。

[10]分诊即分类挑选患者。儿科急诊一般将患儿分成四级:一级是处于垂危状态、需要立即抢救者,如呼吸骤停、大动脉出血、休克等;二级是应该迅速给予治疗者,如急腹症、哮喘、新生儿感染等;三级是指可以在急诊科处理,也可以在门诊处理的病例;四级是完全不需要来医院进行诊疗的患儿。

[11]儿科急诊,体温在三十九以上的需要医生处理,否则如无抽搐惊厥现象的可继续观察。

[12]急诊的原则是“见人看病”,没有看到患者,医生一律不予应诊。

[13]吸气时胸骨上窝、锁骨上窝、肋间隙出现凹陷,是小儿呼吸极度困难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