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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关上门。瞬间,那个嘈乱至极的世界被隔绝在外,她陷入了另一种极致的静谧之中。
丈夫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害怕这种静谧,就像折断了翅膀的鸟儿害怕幽邃的山林,所以她宁可成天在急诊科加班,也不愿意独自待在家里。可是现在,经过整整三十六小时的无眠无休和起伏跌宕之后,她突然觉得这种静谧好像盛夏的游泳池,从难耐的酷热与致命的暴晒中一下子沉入池底,闭眼是一股沁心的清凉,睁眼是一片透明的蔚蓝……
她感到肚子有些饿,走到厨房想做点儿饭吃,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失望之余却又觉得没那么饿了,就从饼干桶里拿了两块不知什么时候买的、一股子哈喇味儿的饼干,一边嚼一边在屋子里游走,顺手把那些褶皱的餐布、歪扭的桌椅、零落的书籍和散乱的被褥收拾干净。
路过悬挂在门厅处的穿衣镜时,她站住了,端详着镜子里面那个脸色苍白、蓬头垢面的自己,想起很多老同学、老朋友聚会时总爱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本来挺漂亮的一个女人——”她知道他们是好意,她也知道自己有着一副尚算秀美的姿容,但是从当上儿科医生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悄然淡化了作为女性的那一部分属性:再淡的妆容也会增加患儿家长对医生的不信任感;做美甲和留长指甲容易划伤小朋友稚嫩的皮肤,有造成交叉感染的风险;项链、戒指甚至耳环,都有可能给小患者带来意外伤害;为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接到紧急任务时飞奔到医院,她早就告别了高跟鞋……难道说,从今天下午被免职的那一刻起,她要重新好好拾掇自己,做一个居家女人了?
家?
可是,这个家庭已经不再完整了。
一个没有了丈夫却又必须独立承担照顾女儿重任的女人,哪里还能是什么居家女人啊!
镜子里和镜子外的她,面对面地,惨惨一笑。
想起女儿,她走进了媛媛的房间,看到学习桌上的几份艺校的招生宣传折页,不禁蹙起了眉头。最近一段时间她跟女儿产生矛盾的起因就在于此:她认为即将小学毕业的女儿应该就读一所优秀的公立中学,继续在学业的“正途”上勤奋努力,女儿却希望凭借舞蹈上的才能考上市里一座享誉省城的艺术学校。她苦口婆心地跟女儿做了好多思想工作都无济于事,最后一次谈话时,她忍不住说:“你不是从小就想当医生吗?”
她永远不会忘记女儿的那一抹轻蔑的冷笑:“您和我爸当了一辈子医生,还没受够吗?我可不想再继续跳火坑了!”
什么时候,本来应该备受尊敬的医生这一职业,居然成了“火坑”?
那之后,母女二人陷入了冷战。周芸有几次试探着释放些温存和暖意,但女儿脸上的冰霜却没有一丝消融的迹象……
周芸拉开学习桌的抽屉。她知道,在抽屉的最里面放着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张“全家福”:阳光明媚的春天,自己和媛媛爸坐在如茵的草坪上,媛媛弯着腰站在后面,一手搂着一个的肩膀,从他们俩的脑袋之间探出圆圆的脸蛋,三个人都笑得比阳光还要明媚。
如果媛媛爸还在,听见了她跟媛媛为了升学的事情争执不休,一定会走过来,一边吭哧吭哧啃着苹果一边劝她说:“我看女儿有想法挺好的,她长大了嘛,就让她自己选择吧!”
媛媛会从后面扑上去,搂住爸爸的脖子大喊:“我就知道,最懂我最疼我最支持我的,只有老爸!”
自己也许会装出生气的样子嗔怪道:“对对对,最不懂你最不疼你最不支持你的,就是老妈!”
媛媛爸赶紧搂住她,高唱着老歌《牵挂你的人是我》表态,歌词可变了个样:“最懂老妈的人是我,最疼老妈的人是我,支持老妈的,拥护老妈的,是我是我还是我!”
然后三个人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往昔的欢声笑语再一次回荡在耳际,在这黑暗而静谧的屋子里反而更加清晰。她闭上眼,就这么任回忆像开闸的江水一般泛滥下去,泛滥下去,直到在梦与醒之间漫漶成一片无域的朦胧……
突然!
突然之间!
仿佛有人将一个高速旋转的钻头,猛地刺入她的耳道,在剧痛中把她的梦幻搅了个粉碎!她睁开眼,原来是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那个平常设置为“晨曲”的舒缓铃声,现在听起来竟像是一二〇急救车的鸣笛一般急促。她站起身,走到客厅,刚刚划开绿键,把手机放在耳边,就听见高副院长那火烧火燎的声音:“周芸,你在哪儿,为什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周芸还以为他是问PICU的事,心想我不是给您发了微信吗,便不紧不慢地说:“我刚刚回到家,听候组织下一步处理。”
高副院长完全没有理会她话语中的讥讽,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马上回到旧院区急诊科,以主任的身份全权处理那边的一切工作!”
挥之即去,招之即来,把我当什么啊?周芸没好气地说:“高副院长,您开什么玩笑,一个小时前刚刚把我撤职,这么快又让我官复原职,这也太儿戏了吧……”
“周芸。”高副院长这一声呼唤,格外沉痛,令她的心陡然提了起来。
“院长,出什么事了?”
“刚刚得到消息,那辆载着急诊科多位医护人员前往新院区的商务车,在通过大凌河大桥时,因为一辆水泥搅拌车突然强行变道,在紧急避让时撞破桥栏,掉进河里去了……”
周芸愣住了,她听清了高副院长的话,但又似乎完全没有听清。她想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没有醒来,抑或是过于疲惫的大脑在对声音信息的处理上出现了故障,所以茫然地问道:“院长,您说什么?”
“我是说,刚刚从旧院区开往新院区的那辆载有多位医护人员的商务车,出了交通事故,掉进了大凌河,目前初步估判,车上的人可能已经全部遇难。”
银白色的国产十二座商务车缓缓地开出停车场,向大门口驶去,隔着玻璃窗,她能看到那里面坐着陈光烈、巩绒、霍青、袁水茹……还有坐在最后一排不停地向她招手告别的大傻杨。也许是风太狂烈的缘故,那辆车在她的视线中突然一晃,仿佛虚焦镜头般一片模糊,像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就这么,告别了?
亲人,朋友,同事,曾经朝夕相处的我们,曾经吵吵闹闹的我们,曾经并肩战斗的我们,曾经相濡以沫的我们……
周芸慢慢地蹲在了地上,睁大了盈满泪水的双眼,想再看一次他们的身影,可是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昏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呜咽声变成了一种近乎求救的呻吟,仿佛沉入大凌河底的还有一个自己。
手机听筒里传来高副院长的大声呼唤:“周芸!周芸!”
她用尽力气,才含混地回了一个“在”字。
“周芸,我知道你现在非常非常悲痛,我也一样。”高副院长声音低沉地说,“但眼下我们必须以空前的毅力,调整状态,投入到工作中来。新院区这边,因为领导团队都在,所以还好办一些,旧院区那边留下的都是些年轻的医护人员,听到消息已经乱成一团,据说接诊已经完全停止,患者和家长挤爆了急诊大厅,情绪已经处在失控的边缘。你知道,今晚的新区落成典礼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出一点儿差错,何况新任市委书记将在落成典礼前到任。市政府下了死命令:坚决杜绝一切负面情况的发生,已经发生的也暂时不做新闻报道,全力保证新区落成典礼的顺利举行。所以你必须马上回到急诊科,带领剩下的同事恢复接诊,等待新院区这边的支援团队赶到!”
高副院长知道,此时此刻的周芸心乱如麻,所以他把刚刚说的很长一段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问周芸:“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周芸低声说。
高副院长这才挂断了电话。
周芸继续蹲在原地。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何况她就想把自己包裹在这样一团愈来愈浓的昏暗中。现实太荒诞了,一年的时间里,这是她第二次承受生离死别的重创,上一次也是这样,噩耗传来的时候她坐在地板上哭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媛媛回家,她宁肯永远这样坐下去,就像一个被打倒的孩子窝缩在床下不再站起,因为一旦站起就会再一次回到那个荒诞的世界。她累了,累极了,她不想再回去了……
最终,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还是战胜了想要彻底放弃的无力感。
她扒着餐桌的边缘坐在椅子上,又从椅子上艰难地站起。她拖曳着麻木的脚步走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手掌所接触到的眼眶周围全都是肿的,她放大了水流,用冰冷的水狠狠拍击着面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刺痛中恢复了几分清醒,然后穿上外套,走出了家门。
再一次回到那个荒诞的世界。
摇摇晃晃地骑着车,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穿梭,因为腿上没有力气,视线也经常因失焦而模糊一下,所以她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或被车撞到,终于挨到了医院。王酒糟从传达室里看到她,像看到救兵一样冲上去说:“周主任您可算来了——”周芸却毫无和他搭讪的心情,只把自行车交给他,就朝医疗综合楼走去。
一进急诊大厅,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从医二十年,她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场景:乌泱乌泱的患儿家长抱着孩子,好像炸了窝的蚂蚁一般,人挨人、人挤人,摩肩接踵、推天抢地,红着眼张着嘴拧着眉往诊室里面冲。他们的呼喊声、叱骂声、哀号声和孩子们的哭闹声,汇集成一浪高过一浪的怒潮,像马上将要展开一场血肉横飞的大厮杀似的!大楠喊叫着维持秩序,不但全无用处,自己还被搡了一把,摔倒在地。多亏王喜和老张死命顶住,加上诊室门口太窄,才没让这个硕大无朋、扭曲变形的人肉皮冻拥进去。
必须马上处理,否则溃坝将在顷刻之间。
混乱的局面反而将周芸纷乱的头脑刺激得彻底清醒了。
“接诊已经完全停止,患者和家长挤爆了急诊大厅,情绪已经处在失控的边缘”。
不,不对,问题不在接诊上!
她跑到分诊台,从边柜里拿出一个小型麦克风,挎在肩上,然后踩着椅子跳上台面——从高处可以看到诊室里面,胡来顺、李德洋和孙菲儿正惊恐万状地缩在墙角。她又气又急,打开麦克风大喊了起来:“全体患者,全体患者,我是急诊科主任周芸,我是急诊科主任周芸,请你们马上看向我这边,请你们马上看向我这边!”
周芸到底是平州市大名鼎鼎的儿科医生,但凡曾经带孩子来看过急诊的,没有不知道她的。所以,人群瞬时间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分诊台,而她高高站立在分诊台上的身姿虽然不免有点儿可笑,但居高临下确实在心理上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
“请大家听我说。”周芸换上了沉着的口吻,声音依旧响亮,“我刚才有事,没在医院,刚刚才回来,耽误了给孩子们看病,这里诚挚地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现在我想向大家说明几件事,请大家一定要认真听好:首先,现在是冬天,是感冒、咳嗽等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但这一类疾病很多属于自限性疾病,不予治疗也可以自行康复,像大家现在这样挤在一起,反而容易造成交叉感染,你不知道你前后左右的其他家长怀里的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吧?所以请大家从保护孩子的角度着想,尽快分散开来。”
“人肉皮冻”慢慢地溶解了。
“非常好,谢谢听话的家长们!”周芸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多年的一线工作早就让她有了丰富的经验,在给患儿看病时,如果把患儿的家长也当成孩子一样对待,那么将获得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接下来,我会在这个分诊台前,亲自给大家分诊。先来说明一下,我会按照就诊患儿的病情,把孩子分成四级。一级是那种有生命危险,需要立即进抢救室的;二级是病情较重但没有生命危险的,将尽快处理;三级是病情不重,明天早晨再去新区医院挂门诊号,也完全不会耽误的;如果是四级,那么恭喜您,您的孩子根本就不需要在医院治疗,赶紧带他回家休息,比在医院这样一个到处是病菌的环境里滞留,更有利于孩子的康复。”
周芸在步入急诊大厅的十秒钟里,已经发现了眼前乱局的症结之所在:不是没人接诊,而是没人分诊[10]。
急诊大厅是所有儿童医院患儿最密集的地方,患儿多,流量大,就诊时间集中,活动范围狭窄。急症和非急症的孩子混在一起,经常出现医护人员把时间浪费在小病上,反而贻误了大病救治的情况。因此,良好的分诊制度跟雨季的分洪一样重要——一般来说,分诊的工作是由护士完成的,现在周芸挺身而出,直接担当,恰恰说明情况已经到了非她出面不可的地步。
“接下来,我要说到重点了。”周芸清了清嗓子,神色和口吻都严肃起来,“大家看到了,今晚急诊科人手不足,大家生气,我理解,特别理解,但是如果再这么继续闹下去,一旦出了大乱子,或者医护人员因为受到干扰而无法集中精力救治,出现重大医疗事故,那么就连这所旧院区的急诊科也保不住了。所以,我在这里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一旦做出,不可更改!”她陡然提高的声音,震得麦克风发出了刺耳的吱吱声。她等了等,等吱吱声消却后,竖起了左手的食指:“这个决定就是:今晚凡是我分诊定为三级和四级的患儿,请家长一律带着孩子马上离开医院,不得滞留!有人也许会问,那万一我这个孩子定为三级,其实是个二级患者,被你耽误了怎么办?这里,大家可以拿出手机摄像,留作证据——”她的目光缓缓地环视了一圈急诊大厅,“如果今晚有任何一个患儿因为我的分级错误,贻误了病情,造成死亡或者不可逆转的严重后遗症,我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请大家相信我十多年在急诊工作中积累下的专业经验!”
大厅里鸦雀无声。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按照我说的办,请在分诊台前排队。分诊后,三级和四级患儿连同家长马上退出大厅回家,其他患儿在候诊区安静候诊,如果有人破坏就医秩序,寻衅滋事,王喜——”她高喊了一声,保安王喜立刻大声说“主任,我在”,周芸点点头:“马上就将他赶出急诊大厅,并报警处理!”
“是!”王喜响亮地回答。
周芸继续说:“不过在分诊之前,请家长们在这里安静地等待十分钟。为了便于今晚更高效地给孩子们看病,我要给急诊科开一个紧急会。”然后她下令道:“今晚在急诊大厅里留守工作的所有医护人员,马上到诊室集合!”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在候诊椅的最后一排,有个穿着军大衣的粗壮汉子正四仰八叉地坐在那里,嘴里叼着个笔帽,与她遥相对视,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情。周芸觉得他很眼熟,但又想不起他是谁,内心感到一阵不安,但眼下的局面实在是容不得她多想,所以她从分诊台上跳下来,大步往诊室走去。
簇拥在诊室门口的人群,默默地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