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善待自我：作为人性情理的自然

在18世纪的欧洲社会中，科技理性主宰着人们的生活，一切都要放在理性的审判席上加以评判，理性主义在精神领域里把现实中的人抽象成为机械的人，抹杀了人类自身的丰富性。卢梭在“百科全书派”把理性原则奉若神明时，给欧洲社会带来了一部柔美的情感福音书。他率先以浪漫主义的姿态批判理性的误用，自觉地把知识理性与道德理性区分开来，强调内在的感受、情感较之于知识理性的重要性。因此，卢梭的“自然”还包括了与启蒙运动者的工具化、科技化的理性相对而言的人类的本真情感之义。从这层意义上说，自然指的就是人类真挚的内在情感。

卢梭在文艺作品中表现出对人类真挚情感的崇尚之情，最有代表性的要数《新爱洛漪丝》中对男女纯真爱情的抒写与高扬。卢梭一反18世纪法国贵族沙龙文学中对于谈情说爱的风流韵事的描写之风，对男女的情感做出了全新的解释。他认为真挚的感情并非文明的产物，而是发自内心的最真实感受，如果给爱情蒙上名誉、金钱、义务、尊严等理性的面纱，非但不会使其变得高尚，反倒会显得矫揉造作、滑稽可笑。这种理论无疑给予当时盛行的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一记致命打击。丹麦文学家勃兰兑斯认为卢梭对于情感的要求也和其他方面一样：

他希望爱情也处于自然的状态。在他看来，处于自然状态的爱情是一种猛烈的、不可抗拒的感情。……圣普勒尽管有骑士的品质和美德，却像一团感情的烈火；在克拉伦斯树林里的第一次亲吻就象雷电一样，引起了触电般的感觉和感情的大火；当朱丽向圣普勒俯过身来吻他时突然昏厥，完全不是戴假发时代那种卖弄感情式的昏厥，而是猛烈的感情在健康、真纯的少女身上引起的反应。[51]

在卢梭看来，爱情是真挚、高尚和纯洁的。但是在这里，他赞美真挚的情感，倡导感性力量的重要性，并非鼓吹肉欲的享乐与情欲的放纵，而是鼓励人们敢于冲破理性的牢笼，解放情感，解放感性，解放自我。

人的内心情感和欲望经历了古典主义的禁锢之后，对自我解放的渴望就会更加强烈。功利主义哲学、美学、伦理学上的思辨内容一旦与现实结合起来，也就带有了世俗化的倾向，因此最初表达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思想的功利主义，最终被诠释成物欲主义和享乐主义，在个体面前，道德、国家、社会的位置变得无所适从；在“肉体感受性”面前，理性也变得无所适从。既然支配人性的是趋乐避苦、追求感性快乐的自然法则，那么所有与此相对立的专制制度、暴君统治、神学观念，甚至宗教信仰以及传统价值观和世界观统统都没有存在的必要，而应坚决予以批判。正如马克思所认为的，18世纪法国的生活具有“实践性质”：“这种生活趋向于直接的现实，趋向于尘世的享乐和尘世的利益，趋向于尘世的世界。”[52]伴随着法国享乐主义、幸福主义伦理学向社会各个领域的渗透，人的生存问题的严峻性被一些敏感的思想家意识到，卢梭就是其中的一位领袖人物。虽然卢梭和同时代的法国唯物主义者一样都赞颂感性的良知良能，不过他与后者的不同在于，他所要超越的正是感觉论幸福主义所强调的感性中的经验部分，而对感性中的情感内容予以保留。

卢梭的学说正是在这种超越与保留中对抗理性的偏狭，恢复人性的自然。作为启蒙运动中的一员，他并不是一位单纯的反理性主义者，正如卡西尔所说的，卢梭与启蒙运动的分歧，“不在于反对这种理性，而在于反对理性的误用”[53]，卢梭认为真正的理性不同于启蒙的理智含义，而更多地具有道德实践的内容。传统政治和社会对理性的信仰通常是建立在对情感的偏见的基础上的，而卢梭高扬的人类本真情感不同于宗教信仰极力宣扬的对本能的自发性与感观的肉体性的恐惧，以及对绝对的神性的敬畏，它首先是源自人类天良的道德呼声。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卢梭又是一个道德理性主义者，他认为人的本质最终还是应该由理性来规定，因为理性的判断能力归根结底还是源自“灵魂深处生来就有”的“正义和道德的原则”[54]——良心。卢梭强调道德力量对欲望的约束作用，却并没有因此而完全否定人的感性存在的一面，而是站在道德原则的立场上，发现了其中自然情感的力量，从感性情感中寻找道德的根基。理性反而必须在良心这一自然情感的指引下追求永恒和正义。这样看来，在为人类寻求自由的道路上，对人的感性的肉体欲望的超越只是一部分，对人类自身情感的正视与发现才是卢梭的真正意图所在。而对于卢梭情感学说的认识与评价，笔者将在下一章集中论述。

我们说，卢梭强调人的感性情感，并非让人放弃对理性的追求转而崇尚感性，并非要贬抑一方，抬高另一方，而是希望在重新发现人类感性力量重要性的基础上，实现感性与理性的协调发展。因此，康德评价卢梭是“另一个牛顿”：

有了牛顿以后，彗星才沿着几何轨道运行。而在人类天性呈现的种种形式背后，则是卢梭第一次发现了被深深隐匿了的人类本质，和那深藏起来的、可以通过对它的观察来证明天意的法则。[55]

卢梭首先发现了人性中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的矛盾，并且自觉地去探讨解决这一矛盾的途径，提出了“回到自然”的人性构想和建立“社会契约”的政治理想。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还可以说，卢梭思想中对人类情感世界的发掘，对人性自由问题的关注，已经包含了些许精神生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