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36年,中国现代文学巨人鲁迅逝世时,文学界似乎举行了一个非正式的交接仪式。一些读者认为,这位巨人留下的文学空白可能会由沈从文填补。起初,沈从文看似不太可能成为社会文学派宝座的继承人,因为年轻的沈从文与老一代的鲁迅并无任何共同之处。作为文学家,他们的差别就如大米与玉米一样。鲁迅的性格里带有一种坚忍和不屈不挠的品质,还有一种解不开的悲观情绪,这些也浸染在他的作品中。他是中国社会,尤其是内战期间,所有荒谬现象、颓废事物的无情批判者。他不只关注本民族的劣根性,同时也担心西方工业化的侵蚀可能会给他懵然不觉的同胞们带来更深重的灾难。由此,愤怒的作家别无选择,只能将其国人描绘成受人愚弄的傻瓜或供人驱使的爪牙,描绘成病态的一类。如一位绝望的医生,他发现新伤,揭开旧疤,眼光未曾有一刻离开过他的病人,也未曾有一刻闲暇去吟花弄月。
然而,生活方式的不同从来不能成为争夺继承权的基础,无论这种继承是文学还是其他方面。以沈从文而言,他将自己定位为生命的“记录者”。相比于鲁迅的作品主要来源于中国的城镇,沈从文着眼的是中国的乡村。从青春期到成年的过程中,如果不足够灵活,沈从文就不可能在国家政治的歇斯底里与镇压之间存活下来。几段断断续续的部队经历,使他体验到乡村生活和与之相伴的残酷恐怖。但这些不愉快的经历,并没有削弱他对乡村生活内在之美的欣赏,以及他对乡村农民美德的赞扬。即使是残暴的军阀,也不能减弱沈从文对民众内在善良的信任,从这些善良的品质中,他看到了在未来建立一个充满活力的国家的结构性基础。
沈从文在文学上的努力,自然受到了所有伟大艺术家的滋养。作为一位现代作家,他从中国文学遗产中汲取精华,从中受益。四处漂泊的经历使他感受到生活中的多姿多彩和丰富细节,而对书籍的嗜好又为他建构自己的杰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至于西方工业所带来的影响,沈从文则认为,任何此类入侵都不会严重影响中国人的生命力。鲁迅以尖锐的讽刺表达了他的失望和自我批评,其中包含着仇恨,并把这些批评像镜子一样,立于公众面前;而沈从文选择的主题和散文体风格则更为和缓乃至细腻。作为一名历经多次血腥屠杀和意识形态巨变的幸存者,沈从文是一位跨越人类苦难、走向基本人性的作家。他以古典的单纯【4】风格写作,努力为自己的高贵情怀找到最准确的词语。如果对他早期的小说进行重估,则沈从文在今日中国文学中所占的显赫地位,在一定程度上会减弱,因为他早期的创作常常是有瑕疵的。但他后期的写作,通过描述中国的男女老幼,真实地呈现了他们在中国曾有和一直将有的生存状况,弥补了前期作品的不足与夸张。他作品中的虚构人物,像他们经历的季节变换、忍受的饥馁、生育的孩子一样,切身而真实。沈从文对中国人生活带有抒情性而又生动的描写,是他对中国文学的独特贡献,正是这些贡献将他推向了中国现代小说作家的前沿。
在三十年代出现的中国作家中,沈从文是最广为人知,也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但现在,他是中国大陆最沉默的作家之一,不再把主要精力用于写小说,而是去研究唐宋时代的瓷器、丝绸设计和铜镜。沈从文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三十年代,由于他对左翼的辩证法没有兴趣,而被左翼人士指斥为空洞和无思想。颇为讽刺的是,他对社会境况的批判又妨碍了当时的执政者国民党政府对他作品的接受,这意味着他的一些作品也受到了查禁。评论家们即使是从美学的角度对他进行了赞扬,也只不过是从“文体家”或“印象主义者”的角度作出评论——很少有评论家从现代小说家的角度去理解他。本书对沈从文作品的评论将集中在他的现代主题、风格和意象上。不同于西方作家的作品,沈从文的作品并不为多数西方读者熟知,所以在分析他的现代文学作品之前,我将分出几个章节来介绍他的生平及其所处的时代。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帮助西方读者了解这位现代中国文学大师,并且深入了解这位身陷复杂意识形态处境却仍富创造力的独立艺术家所面临的困境和问题。
聂华苓
爱荷华大学,爱荷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