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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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他自沅水支流来【5】

成长期的这些年是丰富多彩而又充满暴力的。逃学的沈从文不会忘记肉铺里的一滴血、尸首上的一根毛发,以及一根粉条、一块铁屑、一缕汉麻、一滴汗珠,甚至是铁匠的铁砧里发出的一线微光。

从沈从文的出生地,可一窥中国人的部分灵魂。在我们所说的湘西,长江的几条主要支流穿过溶洞点缀的群山,公路几不通行,农田土壤贫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居住在该地的苗族人[1]对巫傩多有涉足。与城市生活的压力相隔绝,湘西风景能让人即刻想起一幅平静而充满边地风情的中国卷轴画。沅水上到处是划子、帆船、油船、辰溪船、麻阳船[2]以及无桅船。武陵是传说中的渔人老家,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桃源就在此地。湘西的民间传说也十分丰富,按照传说,如今“避秦时乱”的先人就都居于世外而遍寻不得了。在去往辰州的路上,我们大概不敢直视因其神奇而闻名的奇观:赶尸匠赶着成队的死尸行走在路上。也许地理的粗野、神秘主义的精微,有时可以熔铸成创造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沈从文来说,这些元素无疑有助于造就出一位中国一流的文学人物。

沅水支流边上的湖南凤凰县,靠近贵州和四川的边界,1903年,沈从文就出生在这里。军人家世的沈家,常常夸耀死于战伤的贵州将军,即沈从文的祖父。沈从文的几位叔伯也在军中,父亲则是天津大沽口炮台指挥官的裨将。沈从文的祖母逝世前所期望的,便是“家中再来一个将军”【6】

沈从文自上学起就很讨厌学校,一有机会就想着逃学。他总是能机灵且大胆地摆脱那些一心想要规训其精力、转变其心灵的老师。溪流总比课本好玩多了【7】;而教室就像瘟疫一样让人避犹不及。大自然一招手,就再也没有什么比在林中自由奔跑或在河中水更惬意的了。无论是学校的训诫还是父母的管束,都不能让他放弃对户外的向往。沈父有一次甚至威吓他说,如果他再不悔改,就砍去他一根手指。沈从文被这一威胁吓坏了,但放弃天然游乐场的念头让他更感恐惧。为了保住手指,他答应要乖乖地听话,但旋即就逃向他的最爱——田野。那风吹过的田野,即使在他小时候也在教他一种将来文学生涯中要使用的语言。

沈父直到中年都还只是名普通军人【8】,随着年岁渐长,他便将继续军人家世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如果想要让家族之名将来被铭刻在纪念碑上——那是为家族光宗耀祖的方式——那么年轻的沈从文将不得不效仿父亲。

然而,这样的雄心并没有引起沈从文的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跟随一个表哥的领导,这位表哥不依照书本或军事纪律,而是以更鲜活的冒险场景承担起教育沈从文的责任。没有什么比青少年时期的自由自在和编造扯谎的艺术更甜美的事了。很快,沈从文就成为一个撒谎成性的谎话高手。附近的一条河是如此诱人,他和伙伴们常常泡到河水中一玩就是半天,老师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游泳不再是一项运动,而是一种痴迷。基于这样的早期经历,沈从文后来写道:“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3]

小学也丝毫没能改变小从文的态度。他不是去上学,而是在城外闲逛,上山里去玩。在学校,他被教导要尊崇教科书和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教诲,但是什么样黯淡无光的课文可以与富于节奏、多样性的街景相提并论呢?在城里闲逛时,各种各样的面孔和行当让他着迷。人们在寺庙里绞绳子、织竹簟、做香。在其他地方,他们带着更卑微的希望做着更卑微的工作:他们唠叨,他们吵架,他们欢笑,他们歌唱。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沈从文从逃学中慢慢地、吃力地开始了他的作家学徒生涯。

当然,自我放纵是要付出代价的。在学校里,逃学者得伏在孔子牌位前,被笞打到表示悔恨为止。这位庄严的中国老人似乎悲哀地看着这一切。惩罚各不相同,有时沈从文又被罚跪至一炷香的时间。小从文一面忍受着似乎积压了几百年的怒火和自己身体的僵硬,一面想象着他曾游过泳的池塘,他尚未攀爬的树上的累累果实,以及他渴望攀爬的山峰。在家里,他不得不温顺地承受来自父母愤怒的后果。

父母认为,儿子逃学在很大程度上是教师管教太宽所致,因此决定将沈从文送到离家更远的新学校念书。不幸的是,这样反而加重了沈从文四处游荡的癖好。在前往新学校的路上,他再次因几个有趣的地方而转移了注意力:针铺里,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磨针;一个大门敞开的伞铺,向行人露出了几个学徒弯腰工作的身影;一家皮靴店,大胖子皮匠腆着圆滚滚、毛茸茸的肚子,用夹板上鞋;又有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顾客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地坐着任剃头师傅刮头;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偏左偏右地摇荡。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头包花帕的细腰苗妇人像印第安人一样,将孩子缚在身背后,或向他们轻声歌唱,或用放光的铜勺逗乐他们。还有一家豆粉【9】作坊,骡子在不停地拉磨。在棚屋的屋顶上,白粉条在阳光下晾晒;一张屠户的肉案上放着些尚在颤动的新鲜猪肉;一家既出售冥器也出租花轿的铺子里,有扎成蓝面魔鬼、鱼龙、金童玉女等各种样式的纸品。每天只见得,花轿越来越少了,而纸质祭品却越来越多。生意尽管兴隆,店家却好像不受钱财影响一样,继续像往常一样无动于衷地干活,给货物贴金、傅粉、涂色。

尽管街市多彩多姿,令人目不暇接,但给沈从文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西城的牢狱。一大清早,戴着手铐、脚镣,表情冷峻的男囚,从牢狱倾泻而出,派往衙门去做苦役。在行刑处,野狗已把尸首咋碎。奇怪的冲动让沈从文拾起一块石头扔向那些腐烂的尸体。有时他甚至会用木棍戳戳尸体,看看会不会动。而更常见的是,他会预先在书篮里放了石头好抛向野狗。

在城南,人们在河滩上宰牛。沈从文连着几小时看畜生一头头被放倒的可怖场景。如此精确和如芭蕾般的屠宰动作,使得沈从文对于血腥的事情,该明白的从头到尾都明白了。再过去一点就是边街,有几个老人在破竹篾,还有两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织簟子。附近有家铁匠铺,制铁炉占据屋中。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两只手拉着风箱横柄,把整个身子的分量前倾后倒,使尽全力,以使那巨大的装置发出一种凶猛的吼声。

若河里涨了大水,小从文就赤脚在水坑里水。大水照例会带来木头、家具、南瓜和其他零碎的漂流物。身系长绳的年轻人从桥头把自己降到水里,打捞水面上中意的物什。

成长期的这些年是丰富多彩而又充满暴力的。逃学的沈从文不会忘记肉铺里的一滴血、尸首上的一根毛发,以及一根粉条、一块铁屑、一缕汉麻、一滴汗珠,甚至是铁匠的铁砧里发出的一线微光。每一次经历都会成为他皮肤的一层,他重要财富的一部分,他就像守财奴一样囤积着每一枚硬币、废角料和小玩意儿。在后来的一篇文章《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中,沈从文再次清点了他的这些财富:

到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离开,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

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我文字中一点忧郁气氛,便因为被过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阴雨天气影响而来,我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因为我记得水上人的言语太多了。[4]

但沈从文并非只是懒散地闲逛。他从中学习,并开始发问: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做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

……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雨以后放出的气味,要我说来虽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剸进它喉咙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中泼剌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