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两个儿子夜夜愁
问:你为啥挣得那么多,吃得这么赖?
答:俩孩儿。
这是当地流传的一个对话。
内陆小县城的房价,已经四五千元一个平方,还有上涨的趋势,开盘一座楼,很快卖完,县城面积不断扩大,周边村庄都被收纳。因为现在农村青年结婚,必得在县城购房。
如今农村里,最发愁的是有两个儿子。这意味着要在县城买两套房,装修,购置家具,没有一百万办不成事。农村女孩稀缺,大多往外走,嫁得越远越好,落到那些在本地找婆家的,条件扳得很硬,县城没房,免谈。
事情还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的上世纪90年代,计划生育抓得最紧的时候,只能生一个,农村孕妇一做B超是女孩,就流产或引产,造成男孩多女孩少,现在广大农村,放眼望去,基本找不到适婚年龄的女孩。
拥有2856人的王曲村,超过三十岁找不到对象的小伙子,有60多个,离婚者20多个。我感到惊讶,询问村支书,是否这20多个离异者,包括在60多之内。他肯定地说,不包括。那就是说,没有媳妇的年轻人,加起来八九十个。
大周村东北方向的马李自然村,属于梁阁大队,全村四个村民小组(也就是生产队),共有780口人,三十岁以上没有结婚的男青年28人,结过婚又离婚的有16人,二十五岁至三十岁没有结婚的就更多了。
据我叔叔说,我婶婶侄媳妇的娘家,一个自然村里,三十岁以上没对象的小伙子32个。我详细追问这个问题,过几天叔叔发来如下内容:胡刘大队有465户,人口2100人,没有结婚的男青年有近300人,其中小敏(婶婶的侄媳妇)家的队就有60多个,这些未婚青年家的房子都盖得相当好。显然,这60多个适龄青年,年龄下延至了二十七八岁,这是农村人眼里的大龄线。所以比之前说的32个,更多一些。叔叔又补充说,这些数据来自该村党支部书记。
那天在树功家,他扳着指头算来,每个生产队,三十岁以上没对象的小伙子至少三四个,如果下延到农村人认为的二十七八岁大龄线,那么每个生产队都有十来个。大周村(自然村)五个生产队,大周大队十三个生产队,大龄男青年数据,一算便知。而我们生产队,留在村上二十多岁的女孩,基本没有。早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们指引向全国各地。最远的一个嫁到了重庆。
农村的婚恋市场,是绝对的女方市场。之所以离婚率高,是因为男方急于求成,饥不择食,只要抓住个女的,不管是未婚还是离异,赶快结了婚再说,以为婚姻能把女方留住。却不想感情基础不牢靠,有的压根就没有基础,纯粹是一场骗局,婚后女方很快以各种借口提出离婚,或者干脆卷钱走人。有些女人将婚姻当成一桩事业来做。
在某村头一间简陋的房子门口,挂着大大的招牌:跨国婚姻介绍处。大国说,主要是介绍越南新娘,有人拉他入伙干,他害怕不是合法事业,没有加入。
村委会小广场,只要不下雨,每天晚上跳舞,领舞的是老冯的三儿子朋。天天扯好录音设备,带领一群老少妇女(偶尔也有个把男人)随着音乐跳舞,队伍约有二三十人,最多的时候,小操场都占满了,年龄小的二三十,老的五六十,听说村西近百岁的小脚老婆,也来跳过。朋领舞很专心,动作也挺专业规范,每晚下来大汗一身。总之跟大城市的广场舞,没啥区别。朋大约有四十多岁,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固定来钱渠道,就专注于广场舞事业。据说娘子军里有个南边村上女人,每晚骑电动车来,收场后还帮他拾掇设备。果真,有天晚上我见到一个身材苗条、穿超短裙的女人,在人群散去后的操场上,和朋一起收拾。有人盯着灯光处说,咋就那么笨哩,跳这么长时间,也没把这小媳妇勾到自己屋里去。朋何尝不想,但情感是两个人的事,经济实力决定爱情,没能力解决自身经济问题的男人,肯定也没有实力把控情感问题。看来这女人确实只为锻炼身体,而不是为外遇来的。
大妮的大儿子,长得白白净净,一表人才,七年前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却领回来一个女孩,在村子老院里两人同居。女孩说得很是动听:不要你家的钱,也不需在县城买房,只是看上了大强的好人才。大妮自是满心欢喜,把她当亲女儿看待。村里商品房盖好后,十几万在新村四楼上买了一套三室一厅,装修齐备,只等着办婚事。
又过两年,到了谈婚论“价”时候,女孩的家长出面,摆出条件,县城必须有房。大妮不乐意,当年说得好好的,也不要俺的钱,也不要俺的房,只看上俺的人,咋到眼下就变了卦?女方家长说,小孩家不懂事,随便说说,婚姻大事,我们说了算。再问女孩,女孩却说,听爸妈的。大妮知道,女孩此时已经怀孕,基本没跑。不妨耍一次硬:楼上房子已经买好,彩礼三万,当下行情,咱家就这条件,爱嫁不嫁。女方家其实有点骑虎难下,托了人来说,县城房子可以不买,那么彩礼十万,不能再少。大妮说,撑死五万,多一分没有。大妮想的是,已经同居几年,肚里有了咱的孩子,儿子又是一表人才,这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却不想,真的飞走了,女方家长更是硬气,带女儿去医院做了人流,很快又找了另一家在县城有房的。新世纪了,农村早已没有贞操观念,女孩又是稀缺,男方根本不在乎这些。很快传来女方结婚的消息,大妮后悔莫及。儿子少不了埋怨她。大妮心里当然难受,对儿子说,那,你出去打听吧,看看我值多少钱,把你妈卖了,给你换个媳妇。
好在帅哥总能引来姑娘,县城西关一个本科毕业正在读研的姑娘,父母都有单位,自己也有工作,竟然看上大强。两人处了一阵,那天,儿子打电话说,女孩要来家里。大妮赶忙请了假,骑电动车一气儿怼回来,见二人正在楼上做饭,亲密恩爱的样子。吃完饭坐下相谈一阵,问了女方家的情况,姑娘一一道来,自己是家中独女,父母也都见过大强,比较满意,也不嫌弃他家在农村,说只要女儿幸福就行。只提一个条件,县城有房。因为姑娘在县城上班,不可能每天回到村里。彩礼也不多要,就按当下行情,三五万都可。
看来买房是躲不过了。家里这么好的两层小楼,后面楼上装修好的单元房,也都没用。大妮算了一笔账:县城的房买下来装修好,家具置办齐,至少五十万,订婚换手巾,手绢里头包一包,待待客,请请桌,彩礼,婚礼,至少十万,那么两个儿子少说一百二十万。而他夫妻二人,这几年打工挣的钱,盖了楼,买了房,还了债,现在所剩无几。夫妻俩苦干一年,吃喝花销,能落五六万就是好事。“日他奶奶,那时候不知要俩孩儿干啥哩,弄了个夜夜愁。”大妮说。
大妮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做饭吃饭,瞅空洗衣服干家务,七点出门,骑电动车到东边十多里外一个私人变压器厂干活。四个人围坐一起给变压器上摆铁片,活儿倒也不重,计件发工资,天天要干够至少九小时,活儿多时要加班,没活儿没收入。如此下来月收入两千多元,常年没有星期天。中午管一顿饭,休息两小时,下午六点半下班,七点到家,儿子在家时,给她把晚饭做好,儿子不在家时,她得自己做。
下班回来,气还没喘一下,趁天没黑,门前楼后种的苞谷、豆角、花生,赶快撒肥、锄草,刚才路过镇上买的复合肥,撒一溜儿,拿耘锄翻一翻,用土将肥埋住。儿子骑一辆山地自行车,从车库出来,丢给她一句话,汤烧中了,趴着身子骑行而去。大妮边干活边骂儿子,饭也不吃又跑没影了,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家,真不省心。其实,村里人说,大妮的两个儿子基本上算是乖的,不闯祸不惹事,只要在家,就把饭给妈做好,有时还给大妮洗衣裳。这在农村就已经很不赖了。
大妮在后面楼上买的单元房,成了没用的东西,扔又扔不了,转让没人要,两栋楼盖好四五年,房子才卖出了一少半。
5月中下旬,天气渐热,正是剜蒜种花生的时候,厂里偶尔哪天没活儿放假,大妮跑着去给人家收蒜。天不亮就起床,趁凉快多干一会儿。她起得再早,都有人比她更早,戴着头灯,凌晨就进到地里。全都是四十多至七十多的中老年人。久蹲难受,一些老人在地里偎着跪着向前挪动。自带铲子和剪刀(或者镰刀),先剜再剪,或者用镰刀切割,最后蒜咕嘟按斤称论工钱,一斤两毛钱,最多的一天剜一千斤,挣两百块。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天天出工,老头儿用铲子剜,老婆儿拿镰刀切,一季收蒜下来能挣两三千元。大妮比不上他们,最多每天挣一百五十块。中午不休息,自带干粮和水,大日头地里晒一天,低头剜一天,颈椎病发作,大妮晕倒了,回家难受呕吐。婆婆过来给她做碗蛋花汤,也喝不下去,又花钱买药吃。从此不敢那么拼,能挣几十是几十。大妮说,总不能把命搭上吧,我们剜蒜的还好,就是出力,不扎本钱,今年种蒜的算是怦(方言,坏事之意)透了,疫情影响,出口不了,蒜薹都扔了,蒜长出来也没人要,堆得满地都是,收价七毛一斤都卖不掉。
大妮给我快递寄来了一纸箱大蒜。刚收到没两天,微信朋友圈好多人转发:痛心!河南中牟九百万斤紫皮大蒜价格暴跌,五斤仅九块九还包邮,老人含泪求助,恳请您帮忙转发助力,帮助蒜农们渡过难关!我网上下单买了五斤,寄给郑州的叔叔。叔叔说:我在市场上刚买过,一块五一斤,算了,既然买了也退不了。
紧接着,因疫情推到5月下旬召开的全国“两会”上,李克强总理在记者招待会上说,全国六亿人月收入一千元。举国上下都惊呆了,好像我们这才知道,中国还有这么多穷人。紧接着,有人发表文章分析,这六亿人都在哪里。这还用分析吗?当然都在广大农村,我们村上大部分人,也就是这个收入水平。我算了下,大妮家的人均月收入,可能还好一些,就算是两千多块吧。可她面对的是开支压缩到最小,杜绝一切不必要的消费,要给两个儿子攒出一百二十万,用于他们的婚事。
大强从来不说话不喊人,一副严肃的模样,匆匆下楼,出门,从车库里骑上山地车外出,找同龄人喝酒吃饭,形象穿戴和生活方式跟城里青年没有区别。学的有驾照,等着增驾大车照,好找个跑运输的工作。
等我2019年9月份再回去时,大强已经去了广州,开大货车,师傅带半年,才能独自上路。11月再回去时,听说女朋友去广州看他去了。年轻人在爱情之中,不能忍受分离,可以理解,可这一切,都得拿钱来完成。来来回回相见,大强的学徒工资,能不能攒下,够不够花,都是个问题。2020年9月,我与大妮视频通话得知,大儿子回到了县上,开车送货,这样两个年轻人能经常见面。这个女朋友不能再出意外,大妮的心愿是这俩人尽快结婚,让她抱上孙子。
我们生产队一个人,在楼上买的单元房,装修好的,现在想出售,房钱带装修,花了十六万,愿意十五万甚至更低一些卖出,因为儿子找的对象,也是要在县城买房。一百三十多平方米,三室一厅的房子,装修得亮亮堂堂,可是没有人要。
树功说,他还没有去过西安。我说,随时可以去,现在很方便,高铁三个小时就到。他说,账还没还完,儿子还没结婚,去啥呀。
树功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当年为了要这个儿子,到处躲计划生育,跑了七八年,终于第四个是儿子。
二女儿是在邻居家生的,生下十来天,一个夜里,突然听说计划生育小分队来抓人。树功、自霞夫妻俩,一人抱个小孩,跑到西边四爷家过道里,蹲在墙根,大气不敢出。手电光在头顶照来闪去,人声吵闹,小分队的人找了几个院子,朝后地而去。想想真是后怕,那次要是抓去,必得强行做了结扎手术。
他们决定,把二女儿送给自霞的姐姐。生下来十六天,孩子被抱走。树功几天没有吃饭,自霞哭了一天,在床上坐空月子,还思虑着自己的姐姐没有孩子,不知会不会带小孩,把月子娃照顾得怎样。好容易盼到出月子,自霞骑自行车,带着大女儿,晌午前怼到了姐姐家,一看孩子很好,放心走了,从此不再想她,养精蓄锐,准备再生。
大国和小洁夫妻也是上面两个女儿,第三胎才是儿子,那些年小洁和自霞是计划生育难友,成天跑着躲藏。听说小分队最近可能活动,天不亮,村里几个孕妇拉个架子车,车上躺着小闺女,带着吃喝,向西到河坡里,找个庄稼地,憨坐一天。冬天地里没有庄稼,藏不住人,就钻在桥底下。小分队来了又走了,靴子落地,村里派一个男人骑车子到河坡里报信,娘子军才敢回村。真跟当年的铁道游击队一样,熟悉地形,相互通报,帮助掩护,为了生儿子的伟大事业,全村人团结起来,与小分队展开周旋。
东躲西藏,自霞生下第三胎,还是女儿,听说小分队还要再来,月子也不敢在家里坐了,跑回属于另一个乡镇的娘家。弟媳妇不让进门,当地风俗没出月子不能回娘家,伯妈不敢拿主意。门里人赶快在场院里用苞谷秆烟秆麦秸塑料布给搭了个小棚子。下着大雨,自霞坐在棚子里,抱着小孩,听着收音机。树功骑自行车回村上,探听消息。确知小分队来过了,再回自霞娘家接回母女二人。
不生儿子不罢休,继续四下里跑、八处里藏。地也不种了,活儿也不干了,家具被抬走,粮食被挖光,牲口被牵去,房子捅了个大窟窿。反正就是和小分队斗智斗勇,亲戚邻居打探信息,提供帮助。生个女儿,交一回罚款,有时一千,有时五百,有时两千。终于第四胎是个小子,高兴地回家,一次性缴纳罚款四千元。从此安生过日子,四处打工还债。
树功还保存着乡政府和计生办开具的“免征证”:大周村九组周树功、曹自霞夫妇,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于1994年9月超生第一胎,按《河南省计划生育条例》,应征收超生子女费____元。如不继续违反,以后不再征收。钱数那里,空白没填。但树功记得清:他们的生儿子大业,以四千元告以胜利。
树功这些年,没有存住钱,净用来还账了,几个孩子上学,家里一应花销,都是他四处跑着周边村庄给人装修房子、刷墙粉白挣来的。每天工钱二百元,工程完结及时结账,倒也比外出打工来得实惠保险。有活儿了骑着电动三轮早出晚归,没活儿了在家歇着,抱着外孙到处转。有一次我有事跟他语音,晚上十点多了,他说在主家刚干完活儿,正吃饭哩。几年前,又挤的磨的,临街盖了二层小楼,装修一新,设施齐备,与城市里的小别墅没有差别,想着给儿子娶媳妇用。没承想,县城买房之风越刮越紧,说一个,县城要房,再说一个,还是县城要房。盖这座房的钱还没还严,又东挪西凑,前几天交过首付,在县城给买了一套。余下的,每月儿子自己打工来还。树功说,这是当前趋势,谁也没法儿。总之不能误了孩子婚姻大事。
客厅里摆放着全家照,儿子圆圆的脸,白白净净。自霞说,身高一米八,听话懂事,在上海干活,为了省钱,天天自己做饭吃,还学会了蒸包子。
我说,这么好的孩子,说不定外边认识一个,不问你要房哩。树功说,不中,咱河南人在外边名声通不好哩,前几年不是深圳一个派出所挂出横幅:坚决打击河南籍诈骗团伙。我说,那是他们不对,后来横幅取下,又道歉了。树功说,不敢想能找个不要房的,先买了保险,哪怕真的不需要了,再卖掉,房子反正保值不跌价。
大女儿已经出嫁,生了儿子,女婿在威海打工,自己和婆婆各住一个大院子,夜里免不了害怕,干脆带着孩子住回娘家。树功很爱这个外孙,半天不见想得慌。别人开玩笑说,抱个不姓周的孙子,还这么亲?他幸福地咧嘴笑,这不都是为了闺女嘛,不为闺女,谁管这七孙弄啥哩。过了几天,又多出一个小七孙,更小更漂亮,还是抱着在街里逛,一问才知,寻(方言,音同形,意为送养)出去的二女儿,这几天发烧,自己带两个孩子顾不过来,打电话叫姐姐开车带她去打吊针。树功心疼女儿,干脆把外孙接回来住几天。
二女儿月子里寻出去,长大后只知道自己是要来的,但不知从哪里要的,只把树功夫妻叫作姨父和姨。二女儿结婚前,自霞姐妹俩经过商量,决定告诉孩子真相,由大女儿出面说,原来咱们是亲姐妹。当年爸妈把你送人,也实属无奈。孩子们当然也都理解。二女儿如常来家走动,但还是喊他们姨父和姨。自霞说,喊啥都不重要,我只生了她,也没有养她,内心里也不把她当自己闺女看,总认为她就是我姐的闺女。只要她们过得好就中。
这天是周末,在漯河打工的三女儿回到家来,高挑挑一个姑娘,很是喜人,二十四岁,还没有谈对象。我对自霞说,看你现在多好,可以狮子大张口了。自霞说,我们就不会那样问人家硬要,只要小孩们过得好就中。俺这老大,前几年寻媒时候,也兴在县城买房了,我们都没提,都是老实人,搁家种地,哪儿来恁些钱呀?她家里公婆也明道理,订婚后,叫闺女去考驾照,给买了个车,这就中了。
并非所有人都像树功夫妻俩这么厚道,乡村青年男多女少,闺女越来越主贵,提出的条件也越发苛刻:县城有房是必需的,家里要一个孩儿的,婆婆要年轻,要身体好。兄弟两个的,基本不考虑。大妮这样两个儿子的,又罪加一等。
晚饭后,大妮带我去西头金凤家。她也是我们一般大的,小时候一起玩过,长大后出嫁在另一个生产队。大妮在大门口叫了几声,院子的灯光中,走出来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我俩对着脸儿相互看看,似乎都认出了童年的依稀模样。她亲热地将我们让进堂屋的沙发上。屋里的装修和摆设,都跟城市里一样,怀里的小孙子,漂亮干净,小车、尿不湿、玩具、衣服,一应装备,也都是上好品质。
金凤的两个儿子,长得赛过电影明星。二儿子在县城金佰汇工作,干的办公室技术活,与大楼里一个年轻姑娘自由恋爱,女方家庭条件大约属于那种人均月收入一千元以下的,也不挑理,没有提出县城要房,来家里看过盖好的几间房屋,也很满意(估计心里更满意的是小伙子的好人才),女方父母说,只要俺闺女下雨不淋着就中。这可算是大大便宜了金凤,很快两人结婚后生了孩子。现如今儿子儿媳在县城工作,天天开车上下班。孩子要吃奶,不能放在家里,于是金凤就得每天跟着小两口上下班,在金佰汇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供孩子和金凤休息,定时抱去儿媳在大楼上的工作室喂奶。
每天早上起床,做饭吃饭,弄孩子,吃完饭锅泡上没时间洗,一家人上车出门,往县城去。晚上回到家,六七点了,洗早上的锅做晚上的饭,开洗衣机洗一家大小的衣服,收拾家里院子。必得有一个人抱着孩子,别的人才能吃饭。“成天都是夜里洗衣裳,邻居都说,你家成夜都是洗衣机响。孩子从小抱惯了,精着哩,小车上一会儿都不躺,哇哇乱叫发脾气,得抱着走着晃着才中。”此时已经八点,金凤抱着七个月的孙子,还没有吃上晚饭。儿媳妇吃完后,给她端来一碗,抱走孩子,她才开始吃。对我们说,现在习惯了,一开始急得我直上火,弄着个孩子,啥也干不成。没有自己的一点时间,也不能出去干活,现在吃的全是老本。唉,慢慢磨吧,急也没法儿,小孩也不能吹口气长大。
我问:“儿媳妇干的什么大事业?一个月挣多少钱?扎这么大本儿。”
金凤无奈摇头:“开了个网店,在金佰汇有个柜台,每月收入不足三千,租房,吃花,供孩子,一应开支,每月花光。”
我们说,那还不如在家看两年孩子,等孩子大了能跑,给你放家里,再去干事业。
金凤再次摇头苦笑。孩子两三岁,该上幼儿园了,今后入学,还得在城里上,教育条件好,可城里没房,人家不收。有的学校干脆就规定,没有学区内房产证的,不能入学。一个班超过六七十了,还都想各种办法往里钻。
最让金凤操心的,还不是眼前的事情,而是大儿子,二十九了,对象没有谈好。自身形象好,有点挑剔,前几年北乡有个闺女看上,倒着追来,说不需要县城买房,他死活不愿,现在人家都结婚生小孩了,他还没找下,目前在漯河打工。凡来说的,都得要房。看来县城买房是跑不了了。金凤男人在新疆打工,一年落不了七八万,金凤之前四处跑着干零活,多少能挣一点,现在彻底忙了孙子。入项没有,出项渐多,孩子穿的用的,样样高级,一点不能凑合,都得拿钱买来。
“现在兴这了,不买房不中,借钱也得买,贷款也得买,不能为这误了孩子的终身大事,还得给这俩解释,当初没给你们买房,今后给你哥买也是万不得已。小两口还算懂事,说自己奋斗挣钱买房。”那么婆婆全程给他们带孩子,还有什么话说呢?
八点半都过了,金凤喝过稀饭的碗还在茶几上放着,儿媳妇再次将孙子放进她怀里说,妈你还得抱会儿,我自己洗完,才能给他洗。大妮和金凤,都是有两个儿子的苦命人,惺惺相惜,说个没完。大妮说,你这够好的了,没叫你晚上搂孩子睡都不错了,有的儿媳妇,把小孩扔给婆子,白天黑夜,啥都不管。唉,俺孩儿头里那个女朋友要是不谈崩,孙子都会跑了,我现在想受你这劳累还没有哩。
金凤说,没办法,就这样湍吧,湍一天是一天,哪天湍不动了,动不了了,就没办法,只要能动一天,就得干一天。又回忆起之前跑着干活,跟一群娘儿们笑骂开心。今后恐怕再无那样的自由畅快。
我说,咱赶快走吧,叫金凤早点收拾了睡觉,明天还得一早起来,跟着儿子儿媳去城里上班哩。走出堂屋,见旁边房间,儿媳妇已经关门哄娃睡觉,儿子坐在东屋里电脑前。金凤送我们走出过道,来到街上,路灯高悬,街里除了大妮我俩,再无人影。金凤回到家里,还要刷锅洗衣服,收拾打扫。
自强夫妻俩长得都挺不错的,但儿子不知为何,没有继承父母的外形条件,长势很不茁壮,学业也不出色,没有考上大学,只好去南方打工。可能因为比较聪明机灵,不知怎么挂拉来一个外地姑娘,两人很快结婚,有了孩子,却不想女方跑了,再也不见人影,孩子扔下,只好自强媳妇带着。自强在外打工,管不了家,但操心儿子的婚事。到处求人,让给儿子再找一个。这可难为死了大国两口子。小洁说,人家那么些站那儿支棱棱虎生生的孩儿都找不着,你这长得不喜人,还是二茬儿,带个孩子,能找来?自强愁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过年回来,连门都不愿出。
大国夫妻俩没少给人说媒拉线,他们决定挑战一下自己的职业生涯。小洁娘家有个离婚归家的闺女,比自强儿子大两岁。大国决定,这种情况不能让两人见面,而是先让女方来看看家里情况。楼上楼下二百多平方米,家电家具应有尽有,父母还都年轻能干,就这一个宝贝儿子,女方先是满意了不少。如此就开始来往,可始终不见在南方打工的儿子露面,连个照片也没有,倒是自强媳妇和儿子的姥姥三天两头跑来给女方送东送西,亲热有加,俨然是两家已经开始走动了。这都是大国导演的剧本,先打感情牌,稳住女方的心,尽量拖延时间。平时再忙没时间回家,过年了儿子总得回来吧。终于两人见面了,女方再说不愿意吧,口气却也没有那么强硬,这边厢继续使钱,买衣服送礼物,再次承诺,家里所有财产,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们的。女方最终答应了。笑容再次回到自强脸上,自强再次出现在街里,兜里装着整盒香烟,见人就散烟卷。
自强两口子算是命好,趁热打铁,赶快让儿子结婚。媳妇进门,对孩子也还好,上个媳妇走时,孩子小不记事,现在给孩子说妈妈打工回来了,孩子竟然也就认了,对妈妈很亲。
小两口双双外出打工,自强媳妇在家带着孙女。总算是一桩大事了结,日子有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