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土地一样寂静:回大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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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童年伙伴今何在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再回大周村,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少,大都是中老年男性,因为闺女们嫁走了,媳妇们大都是别村闺女变成的,互不认得。在街里,会看到一些小孩,他们的脸,分明是我某个童年小伙伴的样子,其实这是他们的孩子或者侄子侄女。我突然产生错觉,时光回到了从前,这不是吗?他们还是那时的样子。那么我是谁?从前的我,哪里去了?

这些孩子愣愣地看我,悄悄问大人,那人是谁?

我认出了他们,他们不认得我。

四十年过去,村庄的变化太大了,一时难以详尽。公社变成了镇,大队叫作行政村,生产队成为村民小组。但在我的情感里,还愿意用上世纪的大队、生产队来表达。

老宅只剩一座旧堂屋,属于叔叔所有,只通电路,没有水管,院子荒落,长满杂草,无法住人,村支书献东安排我住在新村商品房的售楼部。售楼部的女人白天在此办公,晚上回县城的家里,而我白天出外游走,晚上回来睡觉,两人互不影响。

大周大队,从前四个自然村之间,还有些距离,种着庄稼,现在村庄扩大,基本都快连上了。外面人根本分不清这个村与那个庄的边界。但是我还能记得,我对村庄的一切底细,所有往事,都还心里有数。

只是我童年的小伙伴,都不见了,女孩嫁走,男的出外打工。

村支书献东比我小好几岁,按辈分该喊我姑奶奶。他忙前忙后,大有为姑奶奶服务好的热情。我到村里头天傍晚,他将村干部们叫到一起,相互见了面,介绍了村里情况,要在一起吃顿饭。我说饭不吃了,我回村来,是定点深入生活,上面有规定,不能向人民群众吃拿要,而且我这个多年的游子回到家乡,只能做贡献不能添麻烦。他们说,现在日子好了,吃顿饭不算啥。晚上在贾井村头的饭店里,很是热情,点了不少菜。献东打电话叫来大国,因为我住在大国的楼上,平时在大国家吃饭。第二天大国对我说,我看你还是喜欢吃素淡些的,昨晚桌上的肉菜,你基本没动。

村主任秋凤是个与我同龄的女人,比献东还低一辈,喊我姑老。这是她骑电动车带我去贾井西头饭馆的路上,告诉我的,我一时不敢承受姑老这个称呼,但她喊得很自然,听起来很亲。我终于搞明白了,原来我跟她丈夫的那位埋在村后地里早已化为泥土的祖爷爷是一辈的。

村里周姓人的交往和称呼,并不因年龄而论,而是以辈分来喊。有年轻人当爷的,也有老头儿当孙子的,那位住在村后路边姓冯的八十多岁老太太,辈分最低,总是管别人叫点什么,我们大家称呼她呢,只能是一个字:冯。她头发全白,每次叫完我名字,又笑着说,看看,该喊你姑姑哩,年龄太大了,没办法讲规矩,你别怪我,胡叫乱答应吧。

平时,街上见不到人。几个人坐在临街一间屋子里聊天,其中两个是常年病号,一个拄棍,一个自己推扶着小坐车缓慢走路,还有一位“五保户”,一位退休工人。

村里设施齐备,自来水入户,做饭用的煤气灶,住房都高大亮堂,却也留不住人,只有老弱病残留守。青壮年们,男男女女,被火车拉向全国各地,或者自己开车上路,只在每年腊月中下旬,匆匆回到家乡,村子里热闹十来天,好像把他们憋得够呛了,过完初五就蠢蠢欲动,外面那个世界离不了他们,城市离了他们转得不快不好不圆展了,恨不得早一天出发。等到上了火车,长长出一口气。

在开始我的正式叙述之前,先要普及一个字:怼。不了解这个万能的动词,就无法更加生动鲜活地讲述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尤其不能使我笔下人物的形象更加生动精彩。

许多民间用语只有其音,而没有相对应的字,当它们不得已进入书面时,我们只能找一个意思相近的。“怼”这个字,进入大众视野,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现代汉语词典的音标是四声,解释是:〈书〉怨恨。这或许是个古老的书面语,却在我家乡的大众语言里存在了几十几百辈子,时间无法考据。我们那里人嘴里的怼字,发一声,音“堆”,短促而坚定,本意是反驳、对抗、打架、闹仗,总之是不配合,跟网络上现今流行的意思差不多。但达观开朗的中原人,处处变通,灵活运用,这个字的使用之广,超出你的想象。比如,前几天看到微信朋友圈,一个人发自己家收麦的照片,配文字:今年收成好,一亩地怼了一千多斤。如果是形容高铁跑得快:半天怼到北京;说哪个人能吃:怼了三大碗;跟人打架骂仗:怼了一架;树上苹果长熟了:怼下来一个吃吃。我的微信好友里,有几位河南男性,发朋友圈时,这个字的使用频率非常之高,隔三岔五地出现。拿、买、摘、提、扛、推、拉、打、吃、喝、用……无穷无限无边无际的动词。这样说来,它相当于南方人的“搞”字,但比它更全面更强悍更无所不在。总之,这片土地上,是无所不在的“怼”字。

当然,这个字,带着些许粗俗与莽撞,本意或许含有性行为的意思,后来延伸为各种各样的动词,大小姑娘严禁使用,媳妇们也不太说它,总之,女人慎用。但凡事有例外,大妮就把这个字挂在嘴边。比如,我们几个人在她家玩,她抓着空调遥控器,半天捣鼓不开,叫一个人帮忙,来来,你把空调给咱怼开,太热了。比如,她正坐着跟我们说话,外出相对象的儿子突然进门,她吃惊地问,咋这么快就怼回来了?儿子不理她,上楼去了。女伴说她,在儿子面前说话文明点,不要怼呀怼的。大妮说,我说了吗?我说,你刚说过。她嘿嘿一笑说,不小心秃噜出来了,自己都不觉得。

我怀着极大的好奇,想找到当年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我想知道,记忆中那一张张儿童的脸,如今年至五旬,会是什么样子。

最好找的是大妮,因为她嫁到了同大队的张尹,又在接近大周东头盖了新农村建设的小二楼,就在我住的商品楼前面,那一带属于新区。三排整齐漂亮的小二楼,约有三十多家,我不知她家具体在哪儿,便与她语音通话,响了很久没有接。直到和大队干部们吃过饭,天黑透透了,她还没有回过来语音。我叫大国领我去她家,告诉大国,别说谁找她,只叫她看我是谁。

大国带我进入一个大客厅,刚问,大妮你看这是谁?沙发上的大妮双手轻巧地拍下大腿,一秒答出,咦——瑄璞!弹跳般站起来。

那张脸跟小时候并无多大变化,好像是从童年一步到位过渡来的,皮肤黑的人耐老,脸上不见皱纹,脸庞光亮紧致,个头比中等略高一点,高得合适耐看,身姿矫健,双腿修长灵活,看起来也就是三四十岁,谁能想到她正为大儿子的婚事发愁。小的时候我们看五十岁的人,简直老透。可现在我们也都五十了,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老,好友相见,情绪、心态还在童年一般,真有点欢呼雀跃,恨不得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拉着,面对面客厅里蹦跳几圈。大妮让我坐在沙发上,要给我倒水喝。我问,下午微信语音,你当时没接到,后来为啥不回给我?她说,咦,以为你呼错了,也就没管,想着你那么忙,咋能有空找我哩。

依然是小时候的开朗热情、快人快语。大妮并不是姊妹中的老大,也不是老小,她伯(指父亲,在兄弟中年长者,子女也会称其伯)妈共六个孩子,一个儿子五个闺女,她是闺女中的老四,却不知为何叫了大妮。大妮从小没穿过新衣裳,全是拾姐姐们的,一个接一个传到她这里,补丁摞补丁了。大妮的鞋子老是大,布鞋带子永远不扣,不是带烂了,就是扣丢了,布鞋穿成了拖鞋,走路拖拖拉拉,记忆里玩耍中的她总是弯下腰勾鞋、耸肩膀拉衣服,夏天的背心带子掉脱在肩膀下,她不时用手拉上去的动作,深深地印在我的脑中。日子艰难,闺女多不主贵,伯妈不疼姐姐不爱,不少招没趣挨吵,常听见她妈大嗓门满街里厉声喊她的名字,急火火的,总感觉喊回来要有一顿好吵,打几下也说不定。这一切改不了大妮天生的热心肠真性情,对人实诚,被大平原的日头彻底晒透的样子,冲人笑时,厚嘴唇一咧,龇出整齐小门牙,眼眯缝起来,阳光灿烂,满腔真诚,全无一点心机。

我的归来让大妮非常高兴,每天下午七点下班到家,先跟我视频,用一种很关心又有点审问的口气问我在哪儿哩,叫到她家来吃饭。按辈分我喊她姑姑,虽然从没喊过,但她叫我去吃饭的口气也就很是有了姑姑的感觉。我说在谁谁家吃过了。她说,那过来再吃点,我烧的红薯糊涂,炒的豇豆角西红柿。我说坚决不吃了。但愿意跑到她家大客厅里,两人一边一个,卧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说话。大妮热情四射,一走进她家门,就让你吃东西。说话快速,不带喘气,像是撞翻了核桃车子。你吃个桃吧?不吃。你吃个苹果吧?不吃。那我给你切西瓜吧?不吃不吃。刚煮的花生,你吃点吧?直到把你让恼,吼一声,哎呀!啥也不吃!她才罢休。

大妮发动起童年的小伙伴们,在手机上依次视频,每次把手机对准我,问对方:看看这是谁?惭愧的是,对方都能三秒钟内叫出我名字,而我多半认不得她们,但要装着认识,共同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极力与四十年前的记忆连接起来。

去年夏天,我接到一个山西某地的电话,醋熘普通话问我,你是周酸璞吗?我立即知道,这是芹芹,她从小不会发“瑄”这个音。芹芹不到二十岁时,经在山西生活的大姐介绍,到某县干临时工,并嫁到了那里,现在两个女儿,大的在北京,小的在西安。她是来西安看小女儿的。于是说好第二天在某个公交车站见面。我站在街边一个商店门口,心里微微激动,四十年不见的童年伙伴,如今不知什么样子。眼前一拨一拨的人走过,公交车过了好几趟,一位戴墨镜的女人向我走来,摘掉了眼镜,她说,一下公交车就认出你了,还是小时候那样。

我们俩逛了商场,到单位拿了我的书送给她,又参观了单位旁边的张学良公馆。我一开始跟她说家乡话,但她一直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我也只好改回普通话,一说普通话觉得中间隔着什么,我们还是那个最知根底的人吗?她对每个景点都兴致勃勃地参观,拍照留念。午饭后告别。我回到家,她在微信上发来一段长长的话,说今天的相见,让她想起我们共有的童年记忆,怀念那些美好而纯粹的时光,羡慕我目前的处境,对我真诚祝福。

大妮先接通了芹芹,她刚洗完澡,头发湿着,穿大花睡衣,我用家乡话问好,她大声地用普通话说,我现在在北京,大女儿这里。大妮抢过手机说,你洋蛋啥哩?人家瑄璞给你说咱老家话,你可说普通话,说得还不标准。芹芹嘿嘿一笑,仍然是全程河南味普通话,说她在一个饭馆打工,管吃管住,一个月两千元工资。北京啥都是好的,她不愿再回山西了,今后就在这儿打工了,直到干不动为止。

大妮再连接小好,远在新疆的小好也是直接喊我名字,我看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圆团团面孔,好像我的生命中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小好全家都在新疆,承包了一些工程,收入还行。她那边天还大亮,夕阳照在脸上,能感觉到空气的爽利干燥。面对镜头,坐在床边的小好用手指拢拢头发,不断地转动面孔,扬扬下巴,挑挑眉毛,有点搔首弄姿的感觉,想尽量显得年轻一些。突然一个三四岁小女孩进入画面,搂抱撕扯,又亲又啃,一举粉碎了她的装嫩计划,她告诉我们,这是她的大孙女。

远在深圳的小秀,穿着旗袍裙,头发梳得光溜溜,化着淡妆,涂着口红,猛一看像琼瑶剧里的某个人物,说起话来慢声细语,身后是璀璨的灯火。小秀给一对台湾夫妻接送孩子上下学,早上送去,下午接回,再做一顿晚饭,打扫家里卫生,等到夫妻二人中有一人回家,她就可离开,其余时间都属于自己,每月工资三千多。她在附近租了一间小屋。我问,台湾人文化素质高吧?她说,咦,说话客气的呀,处处尊重你,信任你,家里钥匙交给你,真是的,你不给人家好好干心里都过意不去,他们小孩从小都是我带的,也好些年了。我问,你现在干什么?好像在大街上。我吃完饭,在散步。她羞涩般,不时目光扫向远处。小秀的气质里,有一丝莫名的矜持与忧伤,跟小时候很像。

大妮家的客厅,成为一个联络总部,大妮的微信,呼唤接通来自全国各地的信号,就像是变戏法一样,将小伙伴人到中年的面孔,一个一个又一个,突然送到我的眼前。

她呼丁丁很久,没有回应。

又呼嫁到本县另一个镇的小鸽、在县城一个幼儿园做饭的小玲,隔着屏幕,我看到她二人激动的脸,小的时候我们三个玩得最近,天天泡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定下她们后天回来见面。

丁丁回呼过来,说刚才在宿舍睡觉,没有听到铃声。她眼睛干涩,面带困容,说今天上的中班。她在郑州富士康流水线上工作,去好几年了,工作三班倒,干活不拾闲,挺累的,但收入稳定。宿舍里住八个人,四张上下铺。画面里有人走动,有人开心地说笑,有人端着洗脸盆出去进来。

挂了微信,大妮说,丁丁傻瓜,也不知咋想的,跟自己男的离了婚,在郑州又找了个相好,不知哪个县的人,不干正经营生,没有固定收入,还花丁丁的钱,丁丁累死累活,根本存不住钱,看将来拿啥给儿子结婚。

大妮两个儿子,大强二十五,忙着谈恋爱找对象,经常不沾家;小强十六七,在市里上技校,周末才回来一次。两个儿子可能是不知道怎样称呼我,因为按辈分我把大妮喊姑姑,那么他的儿子,应该喊我表姐,但两个儿子没有喊人的习惯。小儿子去学校前,洗澡收拾,我到大妮家里取东西,坐在客厅里,小儿子打扮好,背起书包就走,根本不管家里坐了个大活人。我叫住他说,小强,再见。他回了声再见,匆匆走了。我下次回去,到大妮家里找她给我洗好的床单。小儿子当我面给大妮打电话:妈,那女的又来了,问她的床单在哪里。

大妮丈夫在灵宝做活,一年回来两三次。她家两百多平方米的小楼里,基本上是她一个人住。她也曾力邀我,住她家里。我试着住了一晚,狠让你吃东西,好像不吃胀不许睡觉似的,两人躺在一张大床上,说话说到可晚,她早上六点多就起床,做饭,收拾家里,在窗外的水管下,呼啦呼啦洗衣服,高声跟路过的人打招呼,七点准时骑上电动车,到十多里外去上班,吵得我睡不着,于是再不与她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