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与远方:徐海和诗词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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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祠堂里的小学

从历居山“共大”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山下小学教书,一九七二年三月六日报到,三月七日正式上班。

山下小学,位于无名河的下游。门前,是一条伴河而建的乡村干道。或许是因防洪需要,校内地面远高于路面。

这里原本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祠堂。进入大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很大的庭院。右边,顺着院墙往南是一小片绿地,几棵樟树和桃树下,分别码着几副小型石头桌子及石墩子。这里是供学生课余时间休息的地方。

左侧,是一座颇具规模的戏台子,坐西朝东,俯视全校。戏台台面距地面很高,即便是成年人也很难爬上去。粗大的木柱子,举着高高的屋顶,让人不由得产生敬畏。

穿过庭院往东,是另一个地面高出两个台阶的U形院落。它的正东面,是一个建筑高大、空间宽敞的开放式厅堂。这里过去应该是宗族首脑们的议事厅,彼时是学校老师集中办公场所。厅堂的背面过去应该是祭祖重地,彼时是课堂之一。院落的南北两边,是木结构主体、砖墙加外走廊形式的房屋,均为初级班课堂。

过庭院往北走,登多级台阶,穿过一间通道,是另一个长方形院落。这里四面都是带外走廊的房屋,大间的是各高级班的课堂,小开间的是各位老师的宿舍及私人备课、批改作业场所。

这所包括一至三年级即初小和四至六年级即高小的“完全小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利用民间大祠堂建立起来的。彼时,我们一个生产大队三个自然村中,如雨后春笋般出生,伴随着新中国成长的,群星似的孩子们,都在这里上学读书。

自然,我也是在这里完成小学学业的。之后去到设有初级中学和完全小学的“下徐中小学”读初中,然后由彼推荐上历居山“共大”。

“共大”毕业后,我又回到了山下小学。但身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由淘气顽皮的学生,变成了年仅十七岁的民办教师。

或许是因为职教人手紧,或许是出于对当时稀罕的专科毕业生的重视,一开始校长即安排我担任二年级班主任兼语文授课老师。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二话没说接手便干。

彼时,老师们都很忙,连校长都要讲课。于是,从事先备课,到上台授课;从关注学生听讲,到批改作业;从沟通协调相关老师,到全班学生的日常教育管理,没有人给我做过培训、提示,也不曾有教学指导书籍,自然不知道什么教学技巧,一切都是自己思考和探索。

但有一点,我内心是十分明确的。那就是,要让我的学生把课本上的知识都学会和掌握,要全班同学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个都不落下。奇怪吧?顽皮学生当了老师,竟也希望所有学生都是乖乖仔。

班里有三十多名学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学习“最好”和“最差”的那两个。一个是班长童小瑶。她五官端正,皮肤黝黑,一头齐肩乌黑的短发,一张天真灿烂的圆脸。更突出的是,她聪明机灵,学业优秀,一点就通,所有任课老师都很喜欢她。

另一个,是朱姓男生,瓜子脸,白皮肤,小嘴总是合不拢,有时甚至情不自禁流口水。这是一个让人头痛的男孩。他不但不淘气,而且很是听话。可就是记性差,反应迟钝,作业总出错。

为了让学生们学会并记住生字,我规定在抄写生字的作业中,谁写错了一个字就罚抄三行。这位同学,出错后再次对着书本抄写,竟然继续出错,三行都是同样的错字!那就责成他再抄写九行,结果呢?九行都错!我又气又急,真想抽他。可他呢?任我怎么批评,他一如既往地摸着脑袋、咧着嘴,哼哼哈哈……

还有一个下半年才入学的插班女生,年龄比同学大几岁,个子也高出一头。由于年龄等原因,学习成绩相对不错。所以,除了个高外,我对她没有特别印象。不过,若干年后探亲时,居然听说她曾暗恋老师……

在不到一年的任教过程中,我有幸结识了多位良师益友。

一个是单身校长廖新兵。县城里人,科班出身,为人和善,家境良好。他是我的入团介绍人,我曾陪他去相亲。在我入伍离别时,他特意写了一首赠别诗,现在只记得前两句了:新兵送新兵,友谊在心中……

另一个是教师大姐徐水英。她较早由民办转为公办教师,文化素质和教学水平较高,是学校里的师资骨干,若干年后接任了校长。在工作和生活上,她对我多有关照,我也一直很尊重她,后来每每回家探亲都会特意上门看望。

还有一个是我曾经的老师,后来的同事加朋友朱今生。朱老师主教数学,虽然左眼受损、视力不好,但爱钻研,授课能力强;不仅非常敬业,而且性格倔强。他不时会和别的老师甚至校长争吵,但唯独与我亲密无间。我们经常一起讨论问题,一起去水库里撒网捕鱼,不时去他家吃饭。入冬的时候,他得了疟疾,高烧不退,我上门去看望,说着说着他突然跑下床,扑通一声跳进自家冷水缸里去了,把我吓得不轻。

令人痛惜的是,这样一个敬业无私、可敬可亲的好老师,却罹患癌症。我在调入北京工作后不久,曾帮他入住空军总医院,准备做切除手术。可上了手术台开腔后,却因癌细胞扩散只好又缝合……枉受多一重苦难,无功而返,不久离世,享年五十岁。去世前,在新任水英校长的持续努力争取下,县上才批准将其由民办转为公办教师(公办老师病故,享有抚恤金等待遇),算是得到些许的慰藉。

为了方便教学和备课,在任教期间,我多数时候都在学校住宿。闲暇之余,自己学吹笛子,或者独自吟唱。晚间,空荡荡的校园里,清脆的笛声会打破乡村的寂静,将某种文艺气氛吹向远方。

周末的时候,偶尔还会和其他老师一起上山“打猎”。有一次,在离学校不远的山林里,我蹲在地上用铳瞄准大树枝头的一只野鸽子。铳响之际,不知道什么原因,铳枪火药竟然在从枪管爆燃往前推出钨砂射击的同时,从装药处喷燃出来,把我右侧脸颊都给烫伤了。所幸并无大碍,有惊无险。

一九七二年八九月份的时候,来自福建的陆军到本县征兵,我完全没有“弃笔从戎”的念想。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陆军征兵的撤了,换成北京空军征兵。这时,我突然改变“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观念,背着父母去参加征兵体检和政审,最终经过一系列程序,排除某些人的无端阻拦,终于在父亲和时任公社副书记的堂亲吕金柱三姑父的支持下,获准从军。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我穿着一身还没戴上领章帽徽的戎装,背着背包(军被)和水壶,与其他应征者一起,被公社用卡车集中送到县城的火车站。

在站台上,话别学校的校长和同事,告别兴奋激动的堂亲二姑,辞别瘦弱无助而又依依不舍的父亲,我顺着人流跨入运兵专列“绿皮车”车厢,踏上了北上的征途……

别过了,短暂而又令人回味的教师生涯。别过了,那些活泼可爱的学生。别过了,那些可敬可亲的师长和朋友。别过了,那给我启蒙教育,让我的人生全新启程的,祠堂里的小学!

(谨以此篇纪念中国教师节!)

2020年9月9日写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