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手线
1
十二月三日,星期二——
早晨,八点三十分。
北见志穗在涩谷坐上山手线,来到品川站。
品川站不光有山手线,还有京滨急行线与都营浅草线。
这个时间段自然人潮汹涌,学生、上班族们步履匆匆。这就是所谓的早高峰。脚步声、说话声、通知列车发车的广播……宽敞的车站,异常喧闹。
志穗追踪着一个男人。
牛仔裤加夹克,很不起眼的年轻男人,打扮成这样的人随处可见。她在涩谷站和他上了同一节车厢,一直紧盯着他,可过了五反田之后,人就跟丢了。
五反田站上来了不少高中生。推推搡搡的过程中,男子不知被挤去了哪里。
志穗知道那人会在品川站下车。所以她胸有成竹,跟丢了也不慌。
她本以为,到了品川站自然能找到他。可她太天真了。早高峰没那么好对付。
车门一开,人们蜂拥而下。要从中锁定一个简直难比登天。
她拼命扫视四周,但找不到男子的身影。要是逆人流而行,或是左顾右盼,反而容易暴露,那样诱饵就失去意义了。她只能顺着人潮往前走。
话说回来,本该跟她上同一节车的袴田警官也不见了。
袴田的任务是保护志穗的安全。
当然,袴田也不能被嫌疑人发现。不能跟志穗走得太近,但又不能离太远。
要在挤满人的电车里做到这一点可不简单。
袴田是个其貌不扬的邋遢老头,横看竖看都不像是能托付性命的人。
如果他是巧妙地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之,甚至骗过了志穗的眼睛,那当然得为他竖起大拇指,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只是在电车里跟志穗走散了吧。
与保护对象走散算哪门子的护卫啊,他也太不负责任了。
袴田算不上敏捷,也不像肌肉发达的人。据说他原来是片区防犯课[1]的,但也不是专管暴力犯的。听说他最擅长的是扫黄。
之所以把他派来科搜研的特别被害者部(SVB),也是因为本厅不需要他吧。说白了,他就是个窝囊废。
这种人真能保护好我吗?志穗本就有些担心,没想到他会不负责任到这个地步。
——开什么玩笑!
她不禁暗暗抱怨。
今天是她以“诱饵搜查官”身份上岗工作的第一天,却偏偏跟丢了嫌疑人,而袴田则把她给跟丢了。
第一天尚且如此,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志穗还是没找到嫌疑人,只能走上通往检票口的楼梯。她很想去找人,但在早高峰的人流中,她身不由己。
这么多人,好像一大群旅鼠。不可能逆流而上。别说是立定了,就连改变身体的朝向都是奢望。只能被后面的人推着,推前面的人,走上楼梯。
她上到检票口所在的楼层。
算上临时站台,品川站足有十多个站台。
在站台间移动的人群,再加上进出车站的人群,让车站里挤满了人。人产生的热气让志穗冒出了一身汗。车站在噪音的轰鸣中,震动着。
志穗站定,紧张感掠过心头。
她不动声色地躲进车站告示牌的阴影处,装作在等人的样子。脸别向一边,但余光的确瞥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姿。
嫌疑人——那个年轻男人,就在那儿!
他正站在自动售货机前,喝着罐装咖啡。
他喝了一口,呆呆凝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过了好久都没见他喝第二口,仿佛他忘了手上还有一罐咖啡。
嫌疑人名叫阿部,今年二十岁,老家是岛根的。为了上东京的高考复读班,他一个人租了间公寓。一看年龄就知道,他已经复读了两年,最近几乎没回过老家。房租是老家的父母汇来的,但生活费则是他自己打工赚的。
边复读边打工一定很辛苦。不难想象,他的生活肯定很吃紧。街坊邻居对他的评价都是“老实”二字。
但换句话说,就是他没闲钱出去花天酒地。
年轻男人,一个人住……
肯定不会自己做早饭吃。
这罐咖啡就是他的早饭吧。但他迟迟不喝,只是呆看着人来人往,就好像……
他的目的不是“喝咖啡”,而是“看人”。
他平时大概不太洗脸吧。脸色暗沉,面无血色,胡楂儿特别显眼。
他看着眼前的人群,看得却不大仔细。
他的眼中,是不是空无一物呢?
瞧他那副呆若木鸡、寂寥冷清的样子。
光看他的表情,志穗实在难以相信……
这个以“老实”著称的落寞青年,竟会被扣上杀人之嫌。
女死者的身姿如电影闪回镜头一般在脑海中掠过。
死者被活活勒死,塞在厕所的单间里。鼻子和嘴巴流血了,背靠单间的墙壁,手臂搁在马桶盖上,伸长了腿……
好像没了电的电动娃娃。
娃娃只要换上新电池就能复活。
女人死了,却再也动不了了。
恰是一周前的星期二——
早晨,九点二十五分。来到品川站女厕所做清洁工作的保洁员发现了尸体,立刻报警。
从现场的情况和对被害者周边的调查结果看,行凶的应该不是熟人,而是所谓的过路杀人狂。
而阿部则成了警方的头号嫌疑人。
阿部受雇于保洁公司,在品川站当临时清洁工,每周二休息。可是,上周二,有人看见他出现在了品川站。
今天又是星期二,休息天,而他又来车站了……
阿部似乎看腻了人群。
突然,他捏扁了咖啡罐,将之狠狠丢进了垃圾箱。
志穗脑海中的咖啡罐和女尸开始重叠。
一旦被喝干,没了用武之地,它们就会被捏扁、丢弃。
——这人真是杀人魔吗?
阿部开始行动了。
他离开了自动售货机,走进车站的人潮。
他的身影混入人群之中。
志穗必须跟上。
不能再跟丢了!
这是她的任务,也是责任。
因为她是隶属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科搜研)的“特别被害者部”的——诱饵搜查官。
2
阿部走向案发现场——厕所。
品川站是个超大型车站,厕所自然不止一处。
女子被害的现场,是所谓的“桥上厕所”。从京滨东北线的站台出发,上楼,走到右手边的过道就是。
横跨站台的天桥通道,名曰“平成横丁(小巷)”,不到三米宽。
说是小巷,倒不如说是“隧道”更贴切些。
通道左手边有个大众酒馆。
右手边则是可以俯瞰站台的窗户。再往前则是吸烟处、男厕所,走到底就是女厕所了。
那就是桥上厕所。
早上八点到九点是车站最热闹的时候。为什么要选人这么多的时间段作案?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只要见到这条天桥通道,就能理解凶手的选择了。
早上会走这条路的人非常少。真不敢相信这里居然是品川站的内部。
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酒馆没开门,上班上学又是分秒必争的事,没有人会跑到这儿优哉地抽上一根烟。
会有人的只可能是厕所。但这桥上厕所的位置并不好找。何况站台上也有厕所,除非很熟悉品川车站的人,否则压根不会想到这里也有个厕所吧。
死者没有受过性侵犯的痕迹。
至少警方没在她的私处发现精液。
但她的裙子被脱掉了。而且,警方没在现场发现那条裙子。
在厕所的小单间里脱掉拼命挣扎的女子的裙子——这绝非易事。
最合理的解释是,凶手先勒住了女子的脖子,让她无法抵抗,之后再脱裙子。
凶手本想施暴,不料遭到了女人的激烈反抗,一不小心,就要了她的命。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要真是那样,女子就应该是被徒手掐死的才对。
然而,女死者是被人从背后用绳状物体勒死的,这说明犯人早就备好了绳子。换言之,犯人从一开始就打算要她的命。
不过警方不能因此轻易判断凶手从一开始就抱有杀意,也许他是想先用绳子将被害者勒晕,再行强奸。总而言之,他得先让被害者进入无法反抗的状态。
那他为什么没能发泄欲望呢?是因为失手杀了女子让他大惊失色,掉头就跑了吗?还是因为杀了人硬不起来了?
被害者名叫桧垣惠子,二十二岁,是个在滨松町的中流商社工作的白领,住在东横线都立大学站,每天坐电车上班。
她有几个男性朋友,但都不是特别亲密,而且个个都有不在场证明。
问题是,这位要去滨松町上班的白领,为什么要在品川站下车呢?
惠子在品川附近没有熟人。不,就算有,也不会在忙碌的早高峰时间特地下车去见朋友吧。
而且她从没有过无故旷工的情况,如果是迟到,也会提前打电话去公司打招呼。遇害当天,惠子并没有打过电话。从这一点也能看出,她出门时并没有在品川站下车的意思。
换言之,桧垣惠子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在半路下车。
下车后她直接去了厕所,也许这说明她是有了尿意或便意。然而,从她被勒死后失禁的尿量看,她不至于急到要下车的地步。司法解剖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
总之,警方还没搞清桧垣惠子为什么要在品川站下车。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品川站下车”,成了她惨死车站的导火索。
然后——
这位名叫阿部的年轻人,成了警方的头号嫌疑人……
阿部在行走。
志穗跟上。
在车站的人流中,志穗的双眼紧盯着阿部的背影。
阿部走进了跨站通道。
跑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他的确是车站的清扫员,但今天他不当班,没必要去打扫厕所。
再者,真是和工作有关的事,他肯定会先去员工休息室。
志穗没有犹豫。
她脱下大衣。
里头穿着黑色七分袖毛衣,很薄,以突出胸部的轮廓,再配上苔绿色的迷你裙与同色系的丝袜。
隆冬时节,很少有人穿得如此挑逗。连她自己都有些战战兢兢。
但她要引诱杀人犯。
没办法——她是诱饵。既然要当诱饵,就要尽可能勾起犯人的“食欲”。
保险起见,她稍稍松开了手镯的搭扣。如此一来,只要轻轻一挥手,手镯就会滑落,掉进她的手掌心。外头的银色是镀上去的。手镯本身是铁做的,非常重。
她将手镯戴回手腕,踏入跨站通道。
她傻眼了。
袴田居然在那儿。
他就在吸烟处,手撑着窗框,吞云吐雾。
风衣与瘦弱矮小的袴田简直格格不入。亏他还是个刑警呢,怎么看都像个永远翻不了身的底层员工,只有那股寒酸气特别显眼。
头发也少得可怜,白了一半,甚至能隐约看到头皮。朝阳透过窗户照在他头顶,把他的头发弄得异常朦胧,倍显冷清。
除了袴田,跨站通道里没有别人,虽说只有几米长,可在这上班高峰时段竟会有如此安静的地方,总归令人难以置信。
而这个环境,更突出了抽着烟的袴田的落寞气场。
听说他快五十岁了……
但是,当他视线一扫——果然犀利,不愧是第一线的刑警。那眼神,跟普通人截然不同。
袴田很快岔开视线,但朝通道深处扬了扬下巴。
是在告诉志穗,阿部往那个方向去了吧。
志穗还以为袴田把她跟丢了。但她错了。他只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让她注意不到他而已。换言之,这也说明袴田的跟踪技术相当高明。
志穗对袴田改观了。
也许袴田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不可靠。再说了,这是她第一次与袴田搭档。袴田好像不是志穗误会的那种窝囊废。
志穗松了口气。
总而言之,她终于从无理无缘的不安中解放出来了。
这样就能定定心心地干活了。
她决定继续追踪阿部。
然而……
志穗眨了眨眼睛。
阿部消失了!通道上没有他的身影。
这条通道的长度不足百米,右手边是厕所,左手边是酒馆后门,还有通往京急线的小路。
沿通道走到底则是“副站长室”。
难道他进厕所了?
既然他进了男厕所,志穗就没法确认了。
让袴田去吧。
她回头看了看袴田,可他竟露出一副毫不知情的表情。
执行任务时,除非情况特殊,否则他俩不能接触对方。
但他好像并不是因为这个装不知道,而是真的没察觉这个情况。
如果不是……莫非他觉得,诱饵就该好好当诱饵,直到目标上钩,他都不该出手?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帮志穗检查男厕所的。
——好好好。
志穗愤然。
能一个人做的就一个人做。就任特别被害者部诱饵搜查官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沦落到偷窥男厕所的地步。
她虽然有气,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将头探进男厕所。
万幸,没有人在用小便器。要是和正在“办事”的男人四目相对,一定会很尴尬吧。
单间的门都关着。她必须确认阿部在不在里面。
无可奈何,只能走进厕所。
里面空荡荡的,在白炽灯的灯光下有一种病态的明亮。
瓷砖地板有点湿,大概是刚刚有人打扫过吧。
水龙头好像有些松,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
里头有四个单间。她决定敲一敲最外面那间的门。
突然,右手边的门开了。
“哗啦啦啦……”水声传来。
有人出来了。她没工夫确认那是谁。
因为有人从她背后勒住了她的脖子。
3
强烈的臭味扑鼻而来,就像是腐烂的鱼的味道。
志穗之所以咳嗽,不光是因为脖子被人勒住了,也许还有臭气难耐的原因。
她无法确认歹徒的长相。她没那个闲心。
歹徒用手死死勒住她的脖子。她打算用手指把他的手掰开,可没成功。对方比她高很多,把全身的体重都压在了她身上,想要撂倒她。
她想大声呼救,可气管被压住了,喊不出声。
——你在干什么呢!快来啊!
她在脑中拼命呼唤袴田。
但袴田没有现身。
他果然是个靠不住的搭档吗?
她一挥右手,手镯滑进手掌。她紧紧握住手镯,将拳头砸向歹徒的脸。
她的姿势很不自然,而且能弯曲的只有前臂。就算手镯握得很紧,破坏力也非常有限。但志穗没有忘记教官的教诲,对准了歹徒的要害,将拳头砸向鼻梁骨。
“唔!”
男子闷喊一声。
砸中了。有鼻梁软骨断裂的感触。
温热的东西滴落在肩头,应该是鼻血吧。
然而,男子的力道没有任何减弱的迹象。不仅没减弱……
志穗甚至听见了猥琐的笑声。
“嘿嘿嘿……”
这个禽兽,不会痛的吗?
见猎物没被吓到,反而拼命抵抗,禽兽就更是欲火焚身了。他的左手伸进了迷你裙,用手指撕开了连裤袜。
——可恶,你这禽兽!
志穗再次挥拳攻击男子的面部,然而拳头落空了。男子一会儿往左躲,一会儿往右躲,避开她的拳头,奸笑不止。
突然,脖子上传来一种奇怪的感觉。
温湿的触感。
男人伸出舌头,舔着她的脖子。志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恶心得难以忍受。
“呀——”
她大声惨叫。不,现实中的她并没有叫出声,即便如此,她还是奋力呼救。
她用力一跳,像钟摆那样奋力踹向厕所的门。
男子因反作用力失去平衡。
厕所的地面还没干。他脚底一滑,仰面摔倒。
志穗自然也被撂倒,但男子的身体成了肉垫。男子摔了个四仰八叉,后脑勺撞在地面,发出“咚”的一声。
他的手依然勒着志穗,但手上已经没力气了。
志穗趁机摆脱歹徒的手臂,猛踩男子的腹部与胸口,站起身,正要逃向厕所出口。
然而,歹徒也是拼了命的。他迅速抓住志穗的脚踝。志穗往前倒去,在瓷砖上匍匐。
她竖起手指,想要爬离歹徒,但男子的手死死抓着她的脚踝,就是不松开。
志穗发出惨叫,边喊边用靴子踹歹徒的脸,一次又一次。太难缠了,踹了好几脚都不见他松手。
厕所出口就在眼前。近在咫尺,却够不着。
就在这时,出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袴田?
她定睛一看。
不对!不是袴田!
她晕了。
站在她眼前的,竟是阿部。
阿部呆若木鸡,好像没理解眼前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瞪大双眼,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那抓着我的是谁啊!
志穗不得其解,但还是继续踹歹徒的脸。
这一脚好像相当管用,把下巴踹裂了。
“咔嚓……”
传来骨头碎裂的响声。
靴子里的脚尖能感受到歹徒在往后仰。
男子发出惨叫。
真难缠。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松手。
但她挣脱了靴子。
志穗光脚站起。
男子跟着站起。
好大的个子。不,他看上去魁梧,是因为他穿了好几件衬衫,整个人鼓鼓囊囊的缘故。衬衫、裤子和夹克都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男子烂醉如泥,一股廉价酒的味道。看着志穗的眼睛布满血丝,异常混浊。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排蜡黄的牙齿。干裂的嘴唇上,还沾着口水。
“喂!”男子警告阿部,“那是我的女人,你可别出手哦——”
因醉酒而迟缓的声音懒洋洋的,却毫不掩饰欲望。
阿部听到男子的话,这才回过神来,后退两三步,突然大喊道:“喂!来人啊!出事了!救命啊!”
“混账东西——”
男子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像黑熊一样举起双手,朝着阿部冲去。
一瞬间,只有一瞬间,男子的注意力不在志穗身上。
但一瞬间就足够了。
志穗从洗脸台的容器里挤出一把洗手液,冲向朝阿部扑去的男子,将洗手液揉进了他的眼睛。
洗手液直接接触眼睛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一声惨叫,伸出双手去揉眼睛。只见他颤颤悠悠地往后退,又是脚底一滑,跌坐在地。于是又是一声惨叫。
这时,好几个男人冲进了厕所。
个个面无人色,怒气冲冲地喊着话。
接着,他们便扑向了跌坐在地哭喊着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