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的青春渐渐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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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午九点,周小野的改装大众轿车出现在不远的街头,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这次在偷偷把他手机里的时间往前调了一小时后,他总算没有再迟到。要知道,今天很重要,是《橙》第一次外景拍摄——杂志的定位是青春影像类,从封面到内页插图全部要采用青春照片。

事实上,自从三天前雯姐告诉我吴彦尊要来担任《橙》的平面模特时,我的左眼皮就一直在跳,光是想到姚丽华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我就焦虑得内分泌紊乱。不过当晚电话里的雯姐倒是镇定自若:“姚丽华不过是想在杂志的内核构成上安插一些自己人。”

“之前她还极力反对吴彦尊给我们写稿,怎么突然又这么肯出力呢?”我还是不解。

“那是因为之前她并没有看到全国各地发行商们的订货单,她没料到《橙》这本新刊在圈子里的关注度会如此高,所以才临时决定安排吴彦尊进来,这样万一到时候我们独自做大了她也不至于失去控制。”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

“你傻啊,《橙》为什么还没上市就备受关注?因为你之前在吴彦尊的签售会上闹了一场,现在大家都听说了这本刊的新主编,也就是你。如果吴彦尊又来当封面模特,那么事情就更好玩了,到时候再炒作一把五万落地绝对卖空。这么好的事,我为何要拒绝?”

“你就不怕被姚丽华反噬吗?”

“我倒想看看她有没有那个胃口。”雯姐说这些时已经在赶往一场外省书会的路上,“总之我现在是来提醒你,星期天的拍摄我不会在场,到时候你务必管住周小野,不要发生什么不愉快,听到没?”

“放心,加入公司以来别的没学会,忍辱负重倒是满级了。”

“等杂志卖起来再谈忍辱负重吧,现在的你,顶多算苟且偷生。”虽然语气严肃,但我感觉电话那边的雯姐笑了。

周小野下车了,跟着一起出来的还有摄影师老李。我刚要安排行程,一辆黑色本田又停在了马路对面,吴彦尊和苏安妮依次从车里走下来。隔着不算宽的马路,吴彦尊从容地看了我一眼,半分钟后,他非常绅士地上前跟我握手,需要仔细看才能发现那淡淡笑容下藏着的轻蔑跟敌意,一看就知道段数很高。

“陈主编,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第一次见面我可是记忆犹新呢!”

“那完全是个误会,还请多包涵。”

“这话应该我说才是,大作家。”

我们的第二次交锋,没拉开阵仗,没吹起号角,硝烟却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事后周小野对这场交锋做出了高度评价:瞧你俩那股虚伪劲儿,骚得快要赶上奥巴马会见小布什了!

苏安妮跟在吴彦尊身后走过来,明显傲慢了许多,一边用湿纸巾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一边抱怨星城这该死的天气,整个作态无时无刻不在强调自己作为一个大牌作者屈尊来帮忙有多么不容易,就差没让我跟周小野跪下来给她擦鞋了。

“两位帅哥美女,快往我的镜头看。”老李识趣地迎上去,打着试光的理由给吴彦尊和苏安妮拍了几张,然后掏出名片搭起话来。周小野一脸鄙夷地从老李身后经过,不动声色地把嚼过的口香糖黏在了他的摄影包上。

与此同时,沈聪开着她的Mini Cooper出现了。

苏安妮双眼一亮,挽着自己的香奈儿包包小跑过去。她将沈聪堵在了车门口,掏出iPhone 4S热情地跟她合影了一张并攀谈起来,殷勤得有些过分。与之相比,身为汽车发烧友的周小野可一点都没拿她当千金。

“哟,沈大小姐,又开着你的蹦蹦车出来溜达了呀。”

“要死啊!也不瞧瞧自己那辆破车,哪家废品场偷出来的呀?”沈聪不甘示弱。自从这两人认识后,就迅速发展成了一对欢喜冤家。基本上一见面就得吵,组成东北二人转指日可待。

“所以说外行就是外行,就哥这配置,要打开车盖还不得闪瞎你的钛合金狗眼,更别说速度上甩你那破迷你几条街。”

“我呸!唬谁呢,再好不也就是辆大众吗?姐要换上家里那辆奥迪A6,非得甩你几个环。”

周小野瞪大了双眼,“哎哟,看不出你还真是风情万种啊。你知不知道《男人车》的公开调查里奥迪A6可是全球车震率最高的一款车,据说几乎每一辆奥迪A6里都发生过车震门,大家懂得。”

心灵不纯洁的人都笑了,很遗憾其中有我。

“你!周小野你臭流氓!”沈聪气得直跺脚,“你才车震,你全家、全小区都车震……啊不,除了陈默,我家陈默才不会。”一提到我她又不生气了,笑眯眯地搂过来,“走,陈默,今天你坐我的车。”

拍摄地点是城南的植物园,里面有一片向日葵花海,非常漂亮。很多摄影工作室都喜欢来这拍婚纱照,赶上人多的时候还要排队。幸运的是,今天植物园里的游客却比预想中的要少。趁着摄影师老李找点的空闲,模特们化好妆,各自换上了拍摄服装。不得不承认,穿上日式水手服后两位女生立马摇身一变成了清纯可人的初中生,周小野更是给出了“这么好的姑娘不去岛国拍AV太可惜了”的高度赞誉。

我跟沈聪一组,吴彦尊跟苏安妮一组,周小野负责打反光板。

起初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然而没多久摄影师老李便有了明显的偏心。在拍我这一组时总是草草收工,有时几乎不等沈聪摆好动作,他就随便按两下快门敷衍了事了,转身跑去伺候吴彦尊跟苏安妮,全然不顾及我脸上的尴尬。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下午,我看不下去了,上前找老李谈话。

“老李,这里有一组沈聪的单人。”

“等会儿,没看我正忙吗?”

“我希望你能按照拍摄表来工作,不然回头照片跟小说内容不搭的话……”

“不用你对我指手画脚,我是摄影师我心里有数,你要不满意下次别找我!”他立马提高音量回击我,显然没把我当主编。

我很气愤,但一想到雯姐之前的叮嘱,又强压下了吵架的冲动。

我转身去安抚沈聪,看得出她今天满心期待,除了我们准备好的服装,她自己还特意带了很多套衣服,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摄影师从起初的敷衍到最后完全把我们遗忘了,她在树荫下快等待了两个小时,除了忍受无聊和闷热什么也做不了。

“陈默,轮到我们了吗?”她仍然满心期待。

“马上了。”我都忘记这是第几次撒谎了。

“得了吧,我看老李根本没有拍你俩的意思。”该死的周小野在这时插话了。

“不会的。”

“你丫是真傻还是喝多了成长快乐啊。这还要怎么明显,我之前让他拍你俩你猜那孙子怎么说,他说你跟沈聪没镜头感,木讷,不上相!我操,你俩金童玉女搭配得多好啊。倒是那两个货色,这哪是在拍青春杂志啊,简直就是一现代版的潘金莲与西门庆……”

我焦急地朝周小野使眼色,但他全然无视了,嘴巴就是一架自动机关枪,扣下扳机就停不下来。最终沈聪的脸色无可挽回地黑下去,她生气地丢掉饮料,冲上前将正歪着身子找角度的老李一把推倒在向日葵的园地里。

“喂!你瞎眼了啊,这镜头好几万摔坏了你赔得起吗?”老李骂起来。

“你才瞎眼了!陈默才是主编,老抓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拍什么啊?”

两位大牌作者被“无关紧要”四个字给戳伤了,但很快他们用假装没听见掩饰了尴尬。反倒是老李还没搞清楚状况,继续回骂道:“你算老几啊,不就是一模特吗?爱拍不拍,不乐意可以滚蛋。”

“你他妈不就一破拍片的吗?得瑟个屁啊!”周小野冲去助阵了,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超能力,就是把事情越搞越糟。

“这是姚总监交代的,她让我多拍当红作者!就你们主编那点名气,拍了也没人看。”

“你再说一遍?”这番话彻底激怒了沈聪。

“我说是姚总……哎呀……”

老李来不及站稳,沈聪又狠推了他一把,这次他狼狈地滚到泥土里。眼看沈聪的高跟鞋就要往他脸上踩,我及时拉住了她。

她气得面红耳赤,颤抖着拿出手机拨号并很快拨通了,然后张嘴就骂:“红了不起啊!红就可以瞧不起人了是吧……我什么意思?我还要问问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现在赶紧给我滚过来解释清楚,否则这事没完……”

所有人都被这通电话给震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十几分钟后赶过来的人居然真的是——姚丽华。

之前一脸臭屁的老李这才感到大难临头,脸部肌肉抽搐得像排列颠倒的俄罗斯方块。那一刻他真应该拿相机自拍几张,看一看自己脸上那华夏五千年历史的繁盛兴衰全过程。

姚丽华前一秒才踩着高跟鞋走出保时捷,沈聪后一秒就劈头盖脸骂过去:“姚丽华!你今天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成心让我跟陈默难堪对吧!”

“我没别的意思,考虑到《橙》是新刊所以让吴彦尊帮忙来添些人气。”

“添个屁的人气啊,专程来添堵吧。红有什么了不起啊,咱不稀罕!还有这个摄影师,我麻烦你下次找个专业点的,公司需要的是有能力的人才,而不是每天只知道跟在你屁股后面摇尾巴的哈巴狗。”

“小聪,看你这话,我是好心帮忙。”

“好心帮忙?陈默才是杂志主编,他被晾了一上午,身上都长虱子了,我找摄影师理论他却叫我滚蛋?这些就是你的好心帮忙?!”

事已至此吴彦尊跟苏安妮的脸色早已挂不住了,老李差点直接跪了。沈聪不肯作罢,整个人变得歇斯底里:“……让我滚蛋?笑话!我看你跟你养的这群狗才应该滚蛋。姚丽华我今天郑重警告你,别他妈一分钟不打压别人抬高自己就难受,你这个处心积虑阴险狡诈的臭女人……”

虽然早知道沈聪是公司投资商的千金,但这番几乎要逆天的辱骂还是听得大家心惊肉跳,更不可思议的是姚丽华从头到尾居然任由她辱骂一句反击也没有。很难想象这就是当初那位站在会议室对两百多号员工呼风唤雨的项目总监。过了好几分钟,我才从酣畅淋漓的围观中清醒过来,赶忙上前拉住她,“沈聪,别说了。”

“凭什么啊,我就要说。”

“沈聪!”我压重了声音,带着息事宁人地恳求,“……算了吧。”

沈聪愣了两秒,作罢了。此刻她脸上却并没有咄咄逼人后的傲慢,反而很悲伤地双眼通红,似乎要哭了。就在我说不上是诧异还是心疼的时候,她拉过我的手,“陈默,咱们走。这地方我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我坐在沈聪的车上,看着她把一辆迷你当法拉利开。在闯过第二个红灯时我决定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我轻轻叹息了一声,开始思考另一件事——雯姐回来要如何跟她解释这场意外,才不至于被她劈头痛骂。

“对不起,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沈聪察觉到我的焦虑,道歉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这不怪你,确实是姚丽华跟老李欺人太甚。”

“幸好刚才你在,不然我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人生气的时候难免冲动,现在你有没有好受点?”

她没急着回答,慢慢减速将车停在了南林师范大学的正门口。她脸上的泪早已风干,弄花了精致的眼妆。她缓缓侧过头,“陈默,陪我去大学里走走好吗?”平时老爱用命令口吻的她此刻却变得小心翼翼。我无法拒绝。

“好。”

“无论我做什么你都陪着吗?”

“嗯。”

她破涕为笑,像个轻易被哄开心的哭鼻子小孩。

下车后沈聪拉着我的手,我觉得不太合适,想挣脱却找不到机会。我们就那样穿过了长长的香樟树林荫路,经过了挂满T恤和裙子的女生宿舍,最终来到足球场。我们在干净的水泥台观众席上坐下,夕阳下的操场上一群不知疲惫的大学生在踢着球,像一群驰骋沙场的战士。

沈聪去便利店买来一打啤酒,她有些吃力地打开一瓶,递给我,自己又拿起另一瓶,看样子要不醉不归。她抿了口酒,下巴微微扬向绿茵场地上,“喏,看到没,阿根廷10号球服,那个很瘦很白的男生。”

“嗯,看到了。”

“他是我的学弟,新闻系的,低我两届。以前我在校时老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他。经常会一个人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就看他踢球。”

“你喜欢他什么?”其实我只是想找个话题。

“因为他很像你。”

“是吗?”我似笑非笑地躲开她的目光,内心却很诧异。

“你别笑我,那时我真的觉得若干年后的你就是这个样子,高高瘦瘦,不太爱说话,笑起来很腼腆。正在某所大学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每天踢踢球,晚上跟几个同学吃大排档,凌晨再去网吧打游戏。我常常就那么看着他,把他幻想成你,然后就会很开心。只可惜后来当我认识了他,才发现感觉根本不对。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他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代替不了你……”说到这,沈聪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却感到很惭愧,我说:“沈聪,让你失望了,若干年后的我并没有学会踢足球,也从没跟同学吃过大排档,在认识周小野跟南希之前我几乎没有朋友,可能他们觉得一个成天只知道在寝室写些发表不了的文章的人,很难相处吧。”

“那是他们不理解你。”

“谁都没有义务非得去理解谁不是吗?再说,我都习惯了。”

“陈默,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什么事都能习惯啊?”

“嗯,很多无法接受的事情虽然你永远无法接受,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习惯。”

“听起来好深奥,仔细想想又觉得好无奈。”

“当然啊。不过你很幸运,你出身好,很多不想接受的东西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拒绝。”

“不,你错了。”沈聪微微仰起头,夕阳柔软的光泽跳跃在她眼中,凝结成一块忧伤的鹅黄色琥珀,“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突然转学吗?”

“不是因为要跟你爸出国吗?”

“是的,但那也是因为我妈在那年死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秘密让我错愕在一旁,而她已经陷入了往事的漩涡。

“从我懂事起,我妈身体就不好。那时每星期都会有一个医生来我家,跟我妈长谈一下午。有次我送医生出门时问她,我妈得的是什么病?医生告诉我是心病,还嘱咐我要乖,别惹妈妈生气,这样她的病才能好。我居然天真地相信了,我觉得妈妈之所以有心病一定是我不够听话,那之后我便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做好,考试也永远考进全班前三名。如果小学你跟我同班你就会知道,我并不是个乖女孩,我一点都不爱学习,还经常跟班上的女生打架。”

“我妈的病其实是抑郁症,她曾经还试图自杀过。我以前问她手腕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她骗我说是切菜割伤的。我真傻啊,切菜怎么可能切到手腕呢,可我从没怀疑过。那时候我爸忙于生意,每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来我妈都很开心,至少比她独自跟我待在一块要开心。我也很期待爸回家,他每次都会给我带很多新衣服。”

“直到有一次,他把助理也领回家了,一位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大姐姐。我爸本来是开食品加工厂的,后来赚钱了便涉足了一些年轻人的生意,所以找她来当助理。大姐姐很有礼貌,晚上她还主动下厨,给我们做饭。她的厨艺很好,每道菜我都爱吃。当晚一起吃饭时爸让我给她演奏了一段钢琴曲,我弹了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她拍手夸我弹得好。你知道么,她是那种很漂亮很温柔的人,当她对着我眨眼微笑时,我觉得像是得到天使的赞赏,脸都红了。”

“那晚大姐姐没回家,跟我睡在了一块,我们躺在床上聊天。我说到你,说到小凉,还有很多事,我还从没跟谁说过那么多秘密。可是在我们聊到深夜时,客厅却意外传来了爸妈的争吵声,记忆中他们从没吵过这么凶,单薄的房门仿佛要被这些声音给震碎了。我害怕得险些哭了,想出去阻止这一切,大姐姐却抱住我,跟我说大人的事让大人自己去解决吧。她不停地安慰我,我这才安心了些。”

“第二天一大清早,爸跟大姐姐就仓促离开了。爸说工作忙,但我知道他是在生妈的气。当晚我跟妈一起吃饭,妈把菜做得非常咸。我于是问妈,爸下次什么时候回来,还带不带大姐姐回来?她做的菜好吃多了。妈听了非常生气,当场就扇了我一耳光。我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会打我。陈默,你还记得吗?我转学前的一个月曾有一次深夜偷偷来找过你吗?”

我当然记得。

八年前的那晚,沈聪在深夜十二点多偷偷跑到了我家楼下,用小石头砸我房间的窗户。我下楼问她怎么了,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捂着脸哭。记得当时我家楼下那盏破败的路灯线路接触不良,光线总是明明灭灭,而沈聪就那么蹲在路灯下,一直哭到了凌晨两点。最终我只好鼓起勇气牵起她的手。我说,沈聪,我送你回去吧。

她却哭得更凶了,拼命地摇头说不要回去。

我无计可施,又不敢领她回自己家。只好带着她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影碟店,那时候还很流行那种小店,只需要交10块钱就可以随便拿两张影碟在一个小包厢里看通宵。我拉着她的手,在中年男老板不怀好意的注视下,牵着她去了小包厢。后来我们就一直在那间逼仄的小空间里待到了天亮。我坐在冰冷而僵硬的破沙发上,而沈聪就枕在我的怀里。半夜时她偶尔会突然惊醒,然后哭着说害怕,求我带她走。然后哭着哭着又再次睡过去。一直到天亮,她家的保姆跟班主任才找了过来,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找到的。班主任生气地差点扇了我一耳光,保姆什么都没说,只是态度强硬地将她带回家。她被大人拽走时,仍在哭天喊地,还一个劲地喊我的名字。

一个星期后,她正常返校后,又变回了以前的乖学生。那晚的事也绝口不提,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然后半个月后的愚人节,她转校离开了。

“其实当年我并没有把真相告诉你,我跟我妈吵架后,当天晚上,她就偷偷服安眠药自杀了。她静静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表情安详,胸前还抱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她死后的第三天,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精神几乎要崩溃,我当时只能想到去找你。我好想你带着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此刻的沈聪有些醉了,似乎是为了强迫清新,她咬着下嘴唇,直到被挤压的唇色由红变白。

“后来我爸把南水镇的房子卖了,将我送到了新加坡。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爸早在外面有人了,已经几年了。我妈明明知道却还要假装不知道才因此患上抑郁症。而更讽刺的是,我爸的情人就是他的助理,那个大姐姐。那是在我去了新加坡之后才慢慢知道的。可是无论我如何反对,爸还是没有跟她断绝关系,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从起初的情人关系渗透到了事业上,变得纠缠不清。”

“陈默,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如今只要一想到那晚她躺在我的床上跟我说的那些话,一想到妈死时的样子我就感到恶心,仿佛很多条虫子在我的头皮上钻孔……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的,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痛苦都加倍还给她。”

我无言以对,可更让我震惊的真相还在后面。

沈聪冷冷地笑了,“这个夺走我一切的女人,就是姚丽华。”

不远处的球场上,一个中锋把球射进了球门,一群人的欢呼声划破了沉沉欲睡的黄昏。面对这狗血的世界我一阵恍惚,沈聪别过脸去擦干眼泪,赌气般地又灌了两口酒,她难受地皱着眉,仿佛流入身体的是悲伤与屈辱。

“陈默,你千万别觉得我帮你争取到那几十万所以你欠了我什么。败光我爸的钱,跟姚丽华那贱人作对,不过是我每天都在上演的事情。”她试着用戏谑的笑掩盖悲伤,却失败了。

“对不起,我不太会安慰人。”我难过地低下头。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打算告诉你这些的。不过啊……”她突然张开双手抱住我,下巴轻轻搁在我的肩上,“还能见到你,真好。”

“我也是。”

“来,干杯吧。为了咱们的重逢。”她松开我,又拿起一瓶酒。

沈聪完全醉了,浑身柔软得像一条漂浮的水草。当晚,我只好冒着无证驾驶的危险开着她的车将她送回家。站在高级住宅区的防盗门外,我反复确定了三遍地址没错才摁响门铃。片刻的等待后,我扭过头问沈聪:“602,你确定是这里吗?”

“嗯,就……这……没错……”沈聪胡乱挥舞着手,又勾住我的肩。在我还要说话时她已经借着酒劲开始为所欲为了。

“来,陈默……亲一下……”她噘起了满是酒气的嘴凑上来。

“别闹。”我是真没力气折腾了,光是扶着她灌铅般的身体就够呛,现在还要腾出一只手托住她乱动的下巴。

“不!我就要!亲我,亲一下嘛……”

“快停下,一会儿被你家里人看到了多不好。”其实我倒没有真的担心过这个问题,想必现在的她也不可能跟她爸住一起,她那么恨他。于是这让我不禁对门后面的人产生了好奇,一会儿开门的会是谁呢?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男朋友,又或者殷勤淳朴的菲律宾保姆?

但很快我不用再思考这些了,因为门开了。光线像金色的流沙般倾泻出来,逆光的瞬间,沈聪的嘴顺利亲在我的左脸上。

门内站着的人,是林喜薇。

“快进来吧。”一秒钟,小凉便迅速而自然地笑着替所有人解围了。尽管那一秒内,我却想到了很多。比如十几天前的深夜,当我问她的合租者是不是她的男友,她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现在看来,这个谜团已经揭晓了,我很开心。但另一方面,沈聪用嘴贴了我一脸口水这个不那么浪漫的亲昵瞬间,相信小凉也已经尽收眼底,这又让我焦虑。而这些紊乱的情绪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句干巴巴的回答:“啊,好。”

我们一起把沈聪扶进了屋。

我想找时机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沈聪却不给这个机会。她突然跪倒在地,弓着背,惨不忍睹地呕吐起来,吐完之后她双腿打颤地爬到了两米外的沙发上躺下了,任性地把烂摊子留给了我们。

小凉耸了耸肩,一副幼儿园阿姨般的无奈表情。她转身去阳台拿拖把时还不忘招待我,“想喝饮料的话,自己去冰箱拿吧。”

“好,谢谢。”我正考虑着要不要过去帮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来电显示是我妈,立马回避开来。我坐回沙发上,怀着很复杂的心情接通了电话,听到的却是我哥的声音,“陈默,是我。”

我应该说过的,我瞧不起我哥。因为我觉得他现在的生活是软弱者的选择。不过他大概也常嘲笑我,在他眼里我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就算撞了南墙也不懂回头的傻子。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话题,通常只是最简洁的交流。就更别提那些人生的理想啊生命的意义,我情愿对公司食堂打菜的大婶说。

“什么事?”

“妈病了。”他尽量简洁。

“怎么呢?”我心被提了起来。

“不知道,中午说没胃口不想吃东西,下午就卧床不起了,一直说胸闷,刚爸帮她检查了下,说没大碍。”

“哦,没事就好。”

“要不,你还是回家一趟吧……”哥顿了一下,“你已经一年没回来了。”

听到这里我又释然了,我大概猜到了这是我妈的计谋。我不想回去,至少等我向他们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那天之前,我不会回去。可我说不出这种话,我情愿把内裤外穿去步行街遛一圈。

果然没多久,那边的电话里换人了,是我妈。

“默默啊,你别担心啊。妈没事,就是人老了心脏有些不好。今天上午我找人帮你算了一卦,他说你今年在外面会很不顺,所以我回家后就老担心,就不舒服了……”

“妈,说多少遍了,别迷信那东西。”

“那老先生很灵的,街坊邻居都算过。”

“下次你再去算时直接抽两百块砸他脑门上,看他不把你儿子算得前程似锦。”我发誓我真没有要堵她的意思,可一提到那个装神弄鬼整天像得了帕金森的老头就来气。

“不许瞎说!”那边急了,“他还说,你必须尽快结婚,越早越好。结婚是喜事,能消灾。”

“妈您有这份闲心还是专心养病吧。”

“哼,你要能给我带个媳妇回来,我就什么病都好了……”

这会儿小凉已经把地板上的呕吐物整理干净了,她端着两杯热茶走过来,我忙压低了声音,“妈,我现在没有女朋友,也没想过这事,你等我……”

沈聪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醒的,她一把夺过手机,吓我一大跳。然后她捧着手机开始甜腻地说起来,死也不松手,“妈,陈默他撒谎啦。我就是您儿媳妇!陈默现在工作忙,等有时间了他就会带我回家来看您的。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不然我跟陈默都会担心的……”

当我拼死夺回手机时,沈聪一口气把不该说的都说了。我妈早已欣喜若狂了,完全听不出前一秒还是个孱弱多病的老妇人,“默默啊,刚才那位是你女朋友吗?哎哟,你这孩子,真是不老实……”

“您听我说……”

“什么都不用说,年轻人的事嘛,自由恋爱对不对,我懂。慢慢来啊妈不急,好好培养感情,等你觉得合适了就带回家。一听这声音我就知道准是个好姑娘,绝对不抽烟不喝酒爱做家务活对不对……”

我看了眼沈聪,这位“不喝酒”的姑娘已经醉得连她亲爹都不认识了。妈还在继续唠叨,我赶忙结束了通话。沈聪这会儿又倒下呼呼大睡了。我看了她一眼,又瞧了瞧一旁淡定围观的小凉,问:“她每次都这样?”

“嗯,每次醉了就这样。会间歇性地醒来,跟诈尸一样,嚷几句话又倒头睡了。”仿佛为了应证她的话,沈聪果然又唰的一下站起来了,大喊道:“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

“好好,万岁……快睡吧。”我简直要哭了。

“不,领导没批准,我……还不能睡。”

“咳咳……沈聪同志,鉴于你近日表现出色,组织上已经批准你马上入睡了。”我几乎是掐着嗓子说完的。

沈聪愣了几秒,终于死而无憾地倒下了。

我跟小凉在一旁笑起来,直到我笑得没力气了,才靠在沙发垫上沉沉地舒了一口气。此刻的小凉也安静下来,她披着头发,没有化妆,淡淡的黑眼圈让她整个目光看上去更加柔软了。她的鼻尖处还泛着一团白色的光晕,我不确定那是因为日光灯的照耀,还是自己体内酒精的作用。她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轻轻啜了一口茶。“那时候你跟沈聪在一起就有说有笑。想不到八年过去了,你们还是那么般配。”

“有吗?”我略微无奈地笑笑。

“有。”

小凉歪着头,不再微笑,而是以一种说不上怀念、羡慕还是祝福的眼神盯着我。我却变得不敢直视,生怕再多看她一眼自己就会失去分寸,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我很想告诉她:小凉,八年了,其实你也一点都没变。你的内心还是那么敏锐而纤细,总是一语中的切中我的心情和想法,却又会以最舒服的方式表达出来。比如现在吧,你又一次及时为我解围了。

“剩下的交给我吧,不早了,你也快回家吧。”

“好,那我先走了。”

“等下,喝了这杯蜂蜜茶吧,解酒。”

“你的照片为什么只有一组,现在是想怎样?要把《橙》改成吴彦尊的写真集吗?”

“我不要听什么理由,事实就是你没把事情办好!”

“你到底还是不是主编?一个摄影师都可以踩你头上!”

“再给你两天时间,交不出照片杂志不用做了,团队干脆也解散吧!”

……

星期三的那个早晨,雯姐在办公室里把我当儿子一样骂的训话声有如虎啸狮吼,震耳欲聋。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在来公司之前啃了两个老面馒头,才得以保证有足够体力熬过眼下这一劫。

当我灰头土脸地逃回自己办公室时,周小野跟郭爱卿幸灾乐祸地笑得直不起腰了,显然公司墙壁的隔音效果不佳。一看周小野这蠢货的嘴脸,我就想抓起身旁桌上的仙人掌盆栽扔过去,亏他还有脸笑,要不是他,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

我正想骂他,一双手突然从背后伸出来并捂住了我的双眼。对方的声音很奇怪,故意捏着嗓子在我耳边发问。

“猜猜我是谁?”

“沈聪,别闹。”

“哇,你怎么每次都能猜对呀。”她一脸天真地跳到我前面,我真不忍心告诉她,全世界只有她还会找我玩这种弱智游戏。

见我一脸烦闷她又问:“怎么呢?不开心。”

“还不是你害的,上次拍照那事闹崩了,没出什么照片。今早雯姐回公司气炸了,差点没把陈默给剥皮生吞了。”周小野赶忙不要脸地插话了,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这是真的吗?”

我无奈地点点头。

“哈哈,我就知道,其实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事来的,我已经帮咱们约好了摄影师。”沈聪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冲上来一把抓住我,“咱们走。”

第二次,沈聪开车把我带去了植物园。

而她说的那位摄影师,已经站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对方还是个很年轻的大学生,胸前挂着尼康单反非常大,应该挺贵的。下车后我仔细一看他,才发现,原来他就是之前沈聪在南林大学的球场上指给我看过的那个她“暗恋”过的新闻系学弟。

我正要说什么,沈聪忙上前帮忙介绍:“这位是我的学弟,叫谢飞。”

“你好。”我忙说。

“这位是我的男朋友,叫陈默,青春杂志的主编,待会儿你帮我们拍的照片风格记住要尽量清新一点喔。”她说着得意地挽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拽到了一旁,“喂,演好点,一会儿可千万别穿帮啊。”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明所以。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起初我觉得他跟你很像,才去认识他的。结果现在变成了他一直在倒追我,但我不喜欢他,没答应。今天喊他出来帮我们补拍照片,正好也让你当我的挡箭牌。”她笑意盈盈,一点都不像在应付什么麻烦事。

“这样不太好吧。”

“欸,这你就别管了。”她调皮地眨了下眼睛,继续拉扯着走在前头,“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你们的杂志要叫《橙》啊?而不是其他颜色,我就觉得紫色也不错啊。”

一谈到工作,我就容易变得一本正经。我解释道:“橙是暖色系中最温暖的颜色,代表着阳光。我和雯姐都觉得,这个时代太冰冷了,没有一点人情味,而大部分小孩们的生长环境更是如此,他们普遍缺少家庭的温暖,朋友的关爱,时常感到孤独。所以我们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本薄薄的杂志。”

“听上去真厉害。”她有些崇拜地看着我,突然双眼一亮,“陈默,你答应我一件事吧,就算是作为这次我帮你的报答。”

“你先说说看。”

“把我跟你的事写进小说里。”

“理由呢?”

她认真地抿了抿唇,“其实直到现在我都挺后悔,如果当初我能早点认识你,说不定我就有勇气不跟着我爸离开,也不会跟你分开这么久了。陈默你千万别笑我傻,其实当年我真的想过,那晚在影碟屋的小房间里,我就一直想,等天一亮就跟你走,随便去哪里,就我们两个……”说到这她有些遗憾地垂下了眼睑,“所以,说不定小说里的我们可以这样做,怎么说呢?就像是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我和你。”

我胸口一哽,说不出的难过。

“好,我写。”

“那一言为定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沈聪抬起头,这次,她开心地伸出了小拇指。

补拍完照片后,我又陪沈聪看了场电影,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周小野跟南希都还没睡,他们两个人居然并肩坐在一起打游戏,这番景象简直就像姚明跟贝克汉姆在一起打乒乓球那么神奇。不过眼下我没力气再表达自己的惊讶,而是疲惫地一头栽进沙发里。周小野不打算放过这个八卦的机会,忙追着我问后来沈聪把我带哪去了,我如实交代。

“不可能!这么晚才回家,你丫要没带她去开房哥跟你姓。”

“谢了啊,这么大岁数一儿子我还真受不起。”

“我呸,瞧你那肾虚样,肯定带她做了什么不纯洁的事。”

“少用你那不纯洁的大脑臆断我高尚的情操……欸,我懒得再跟你贫,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烦。”

“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哥俩开心一下?”

我白了他一眼,“刚回来的路上,我妈又来电话了,非得让我找时间回家一趟,还赌气说什么不回家她心脏病就不会好。”

“你妈话都说这份上了,你就回去呗。”

“可她还要我带个儿媳妇,你说我上哪给她找媳妇啊?她老人家以为儿媳妇都长地里,需要的时候带着铲子挖一个就行。”

“这事还不简单!去红灯区拉一小姐啊,个个胸大臀肥一看就是会生儿子的品种,保证你妈见了乐呵呵。”

“别闹了,到时候要问起什么工作人家张嘴就是‘一次200包夜800’,我妈还不给吓瘫过去。”

“哎!”任南希叹了口气,插话了,“说起这个我也郁闷。上星期我爸打电话来,说有亲戚来星城办事,要我接待。”

“挺好啊。”

“好什么啊?他们现在都以为我在这边有房有车年薪20万呢。到时我该怎么去火车站接他们啊。”

“你可以去同城网淘辆宝马牌自行车,也很拉风的。”周小野一秒钟也不放过损人的机会。

南希倒不生气,只是愁眉苦脸地丢掉游戏手柄,回房睡觉去了。

公寓安静下来后我去洗了个冷水澡,又站在阳台上吹了会风,酒醒后反倒没了困意,索性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看稿子。其中有一篇稿子挺有意思,讲述的是一个大龄剩女为了逃避父母给她安排的相亲,在淘宝上租了一个男友,然后假戏真做最后相爱。看完稿子后我突然想,或许自己也可以“租”个女朋友应付一下。

我打开手机翻看通讯录,才发现异性朋友少之又少,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小凉”两个字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如果要做这种事情,只有她合适。我犹豫了会儿,还是拨通了号码,很快,电话接通了。

“喂,是我。”

“我知道。”

“你睡了吗?没吵到你吧。”

“还没呢。”她恬淡的声音微微透着欣喜,“怎么,找我有事啊?”

“其实那天晚上我跟沈聪真的没什么,她拉我喝酒结果自己醉了,我只好送她回家……”

电话那边,小凉意外大方地笑了,“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不是,其实是有件事想拜托你。”我这才想起了正题。

“你说吧?”

“做我的女朋友行吗?就一天。”

星期六,我跟小凉约在了河西北岭的一家商城楼下见面,那里离我家——我真正的家,只有几站路。我买了些日常礼品,当然,是为小凉这个假女友准备的。其实那晚的电话中我本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提出的请求,却没想到她答应了。

她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一天。

“为什么?”我问。

“应该很好玩。”她说。

感谢她的贪玩,让我在离家出走一年后,首次鼓起了回家一趟的勇气。要知道,在这之前,我情愿去伊拉克拆炸弹。

今天的小凉穿着较正式的黑色职业装,头发盘起,淡妆,略显端庄,很合适见长辈。她很开心地走到我跟前,朝我挥了挥手中的袋子,“听说你爸爱钓鱼,我给他买了一根钓鱼竿,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伯母心脏不太好吧,我买了一个玉镯,这个能促进血液循环,对心脏有好处。啊对了,我还给你的小侄子准备了礼物,不知道这幅拼图他爱不爱玩……”

小凉的用心简直让我羞愧,我差点怀疑到底谁才是他们的孩子。

“怎么呢,不开心?”她微微前倾,似乎要把我看穿。

“没什么,走吧。”

我把自己准备的礼品塞进了背包里,这时她突然快步上前挽住我的胳膊,“到时候你要这样的状态,可瞒不住你父母。第一次带媳妇回家应该开心点,开心中还要带着一些紧张。懂不懂?来,笑一个瞧瞧。”

我试着唤醒了我僵硬的脸部肌肉,显然,它们很不配合。

“你是要带我去哭丧吗?笑,是笑,像我这样。”她甜蜜地弯起月牙眼,跟那些职工培训时摆出的笑容完全不同,像香水般富有感染力,阳光下,睫毛末端仿佛都在闪烁着愉悦。有些人就是天生讨人喜欢,我想。

站在家门口的那一刻,我果然还是退缩了。

小凉及时拖住了要逃的我,“喂!就算你对不起父母,也要对得起我今天的精心准备吧。”

“算了,我不行,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行,想都别想。”小凉突然强硬了态度,擅自帮我摁响了门铃,又说,“快,准备一下。”

我无奈,只好慌张地勾住她的手臂佯装亲密,然后摆出尴尬的微笑。

几秒后门开了,里面站着我哥。他又胖了,下巴已经无可挽回地发展成三层。他看我的眼神有些诧异,大概不太相信,自己的弟弟一年时间里变化了这么多。最终他带笑的目光落在了小凉身上,脸上的少许疑惑稍纵即逝。

“来,快进屋吧。”他说。

“好。”我跟小凉双双换好鞋,进门了,欢笑声沿着客厅传过来。

很快,我见到了我妈,她看上去消瘦了不少,也可能跟拉直的长头发有关系,但精神却格外好,一点也不像个心脏病患者。她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攥着一位年轻女孩的手,就像我此刻正紧紧握住小凉的手一样亲密。

“妈,我回来……”

我正疑惑,话却卡在喉间。此时妈身旁的女孩缓缓侧过头来,我立马认出了这张无比熟悉的脸——沈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