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
尽管多么不愿意,但我必须承认。
看见沈聪的那一秒,我慌了。
我脑海里唯一的念头是——怎么办?这个敢恨敢爱直来直往的女孩,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并且一直深信我最终也会喜欢她的女孩,此刻却看到我跟她的好朋友林喜薇亲密地出现在门口,会做出什么反应?而我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切?这种情况下,任何解释未免都太过单薄了吧,误会只会进一步加深。她不会相信的,她只会生气,紧跟着是争执、失望,最后是翻脸。而如果我跟她翻脸,刚有起色的《橙》要何去何从?
该死的,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还是杂志。
当我意识到,曾给予过自己勇气和信念的梦想不知何时把我捆绑成了一个畏手畏脚的懦夫时,所有的慌乱又化为了一道深深的羞耻。
以上这些都发生在那一瞬间。
一瞬后,沈聪的目光定格在我脸上,然而事情却没有如我想象中的发展。
“陈默,你回来啦。”沈聪笑得一脸灿烂,表情并没有随之僵化。而我总算反应过来——当沈聪看过来时,小凉迅速将手从我的手中抽离了。这个补救是那么千钧一发,却又如此轻巧地,就避免了一场灾难。
“呀!小凉,你怎么也来啦?”沈聪走上来,兴奋地牵起她的双手。
“我最近皮肤有些过敏,听陈默说起他爸是中医院的老教授,今天他回家,所以就跟过来啦。”小凉的八面玲珑在这时彻底发挥出来,她撒谎得毫无痕迹,又转向我爸,露出了客气的微笑,“伯父,我是陈默的同事林喜薇,您叫我小凉就行啦。之前常听他提起您,说您医术很厉害,今天冒昧来访,希望没打扰到。”
父亲严肃的神色舒展了些,“年轻人你过奖了,我这把老骨头,都退休几年了。”
“您就不要谦虚啦,我今天可是慕名而来。”
“那成,等吃完饭,我给你诊一下。”
事已至此,我才长舒了一口气。我想有小凉的存在,或许能让我今天跟爸真正心平气和地吃上一顿饭,而不会又是三句话不到就吵得不可开交。记得上一次争吵,他直接被我气得摔掉了珍爱的青花瓷茶杯,冲上来就要揍我。妈妈和哥拉住他,他便改为怒骂:“滚,你这个没用的败家子,给我滚!”
“好,我滚。但我滚了就不会再回来。”那是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跟他说话的,这个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固执迂腐、把自己的生活强加给儿子由不得半点忤逆的男人。现在再看他这些缺点,依然那么可恶。可是才短短一年,我却无法再如当年那般理直气壮地回击他了。
很多时候,岁月不予人蜕变,也不教人成长。它只是残酷地屹立在那里,让你在为了一碗涨价的盖浇饭抱怨时,在挤破头搭上一趟爆满的公交车害怕迟到时,在每月底坐立不安等着单薄的工资缴付房租水电时,看清楚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来,陈默,吃鸡块。这道菜可是我跟阿姨一起做的喔。”谢天谢地,今天的沈聪没有直接喊妈。
我很讶异沈聪是如何找到我家的,但更为吃惊的是,眼下她完全以准儿媳妇的身份跟我妈达成了坚不可摧的妇女联盟,其亲密程度,让我怀疑是不是她的户口早都迁过来了。我也是后来才知晓,自从沈聪醉酒那晚跟我妈聊了一通电话后,第二天她就跑到公司行政办公室把员工入职档案翻出来,找到了我的家庭资料,接着她便私下跑去跟我妈混熟了。她的战术方针是:搞定男人,就得先搞定他老娘。想不到才短短几天,两人已经默契惊人,饭桌上她们一唱一和地朝我轰炸过来。
“来,默默,吃这个。”妈不甘示弱地夹了一块红烧鱼放到我碗里。
“陈默,再试试这个。”沈聪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默默,喝汤……”
“他自己有手。”爸看不下去了,感谢他阻止了这场战争,并拯救了我手中岌岌可危的饭碗。
哥和大嫂有些尴尬地埋头吃饭,小凉却不动声色地笑了。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她夹起一根青菜放到我那三岁不到的小侄子碗里,用很温柔的声音说:“小旭,吃青菜,不准挑食哦。”
侄子的名字叫陈强。
强,一个全国起码有几万人在用的汉字,说真的,光从这个字,就可以想象给他取名的父亲,也就是我哥,是怎样一个人,又过着怎样的人生。安分、规矩、平庸、发福、老去。此刻我看着筷子都抓不稳的他,心中默念:小强,你可千万别像你爸那样。当然,你也别像小叔那样。
像谁呢?
最好谁也不像,活成你自己。
二
沈聪的学弟谢飞帮忙补拍的照片,星期一发到了我的邮箱。大家看后一致表示,以后可以彻底放弃跟老李的合作了。
由于强大的妆面和后期技术,照片里的我直接从三无屌丝男摇身一变成美少年。郭爱卿看到的时候直接爆粗口了,“我操,这没长胸的娘们是谁啊!什么,主编?!啊,不是……我刚才的意思是说非常美艳,瞧那齿白唇红细腰美臀的,我要是个男人我就上了。”托她的福,我头一次被人赞美得无地自容。
其实在这之前,我从没郑重其事地拍过什么艺术照,小时候跟家人的例常合影也总是默默站在一旁,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就更别提那些红色背景加一个木讷表情的证件照了,丑得楼下网吧的前台小姐几年来就没认对过。
我一张张翻着这些极不真实的照片,仿佛在打量另一个人。我告诉自己,这个美少年不是我,他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但绝不是我。同时内心另一个声音又对我说:陈默,你等着吧。要不了多久你的照片就会登上杂志,被万千人看到。到时大家会指着照片纷纷议论你,就像他们曾纷纷议论吴彦尊那样。那一刻,无论大家给你的是赞美或诋毁,本身都是一种荣耀……
Alen就在这时扫兴地叫起来:“哎呀,陈主编快来看,你这张好像王宝强耶。”
我一个没坐稳从转椅上摔下来。
下班前雯姐针对美编一事召集大家开了个小组会议,如今杂志的文稿全部敲定,照片也有了,只差一个优秀的美编了。但目前我们组没有美编,公司答应的人力分配也迟迟没落实。正讨论着,门“砰”的一声开了,关于周小野每次都喜欢用脚踢门这点我的总结是:狗改不了吃屎。
“嗨,雯姐……”他的尾音拖得格外殷勤,“你今天的新发型是在漂亮宝贝做的吗?哎呦喂,真不错,漂亮中带着可爱,可爱中透着优雅,优雅中藏着妩媚……”我该怎么告诉周小野,他所谓的新发型不过是昨晚雯姐彻夜加班没空洗头随意盘起的。
“朱自清的散文学得不错啊,形容词一溜一溜的。印刷厂那边的事联系上了?”雯姐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
“OK,我办事你放心。”周小野拍拍胸脯保证,扫了大家一圈,又激动了,“你们几个贱人,又背着我在跟雯姐讨论什么?都说了好玩的事儿要带上我。”有时我真佩服他为什么每天都能开心得像个弱智儿童。
“我们现在急缺个美编。”我说。
“美编?我会啊,我幼儿园粉笔画还拿过第一呢!”
“再闹就把你扔出去。”雯姐压低了声音,“从窗口。”
周小野识趣地闭嘴,几秒后他又拍了下大腿,“欸?!南希啊!不二人选有没有!”
“不行。”雯姐否决道。
“怎么不行啊?抛开朋友立场不谈,你看人家好歹本科毕业,公司里的很多畅销图书都是他设计的,实力有目共睹。而且那小子每天加班加点靠谱得很,经常半夜三点还不睡觉,那刻苦劲儿都要赶上悬梁刺股卧薪尝胆了。就这么一人民公仆老黄牛,不牵到咱们组太可惜啦。”
雯姐沉吟了会儿,“我还是觉得他不合适。”
周小野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了。雯姐见大家似乎有些心动,回头看我,“陈默,你觉得呢?”
“中肯地说,南希能力确实不错,人也上进。”
“你忘了上次资金分配投票的事了吗?”雯姐微皱的眉间流露出迟疑。但我更感觉她并非真对南希有成见,而是担心南希跟我们走太近会被姚丽华杯葛,不过这种怀有私心的偏袒显然不方便挑明,才找理由堵住周小野的嘴。
周小野没头没脑地接了句:“一说起那事,他还真是不够意思。”
“所以,他不合适。”雯姐朝我眨了下眼。
我刚要点头圆场,Alen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咦,南希哥,你怎么不进去啊?站门口干吗?”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大家哑然失色。
两秒后,任南希尴尬地推开了门。
Alen跟着也进来了,从洗手间回来的他见大家都突然那么严肃给吓到了,满脸的无辜。这时雯姐当机立断地打破了僵局,“南希,你有事吗?”
“哦,我是来找陈默的,看你们好像在忙。”
“已经忙完了,待会儿一起去吃饭吗?”
“呵呵,不了,我还得加班,我就过来跟陈默说一下,今天不一起回家了。”
“知道了。”我生硬地接过话,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他却迫不及待地转身关上了门,留下了一办公室的寂静。
下班后,全组人去了公司附近的韩国料理店,每次加班后雯姐就会请大家来这吃饭,几乎成了大家改善伙食的第二个食堂。起初大家都假装若无其事地聊着,但绕来绕去,郭爱卿还是把话绕回来了,“欸,咱们刚说的那番话,南希在门外不会都听到了吧?”
雯姐端着茶杯思考了两秒,“八成是的。”
“怎么办?”张可可紧张地问,这三个字几乎是她的口头禅了。
“要不今晚我回家跟他解释一下。”我说。
“不要解释,越解释越奇怪。况且我刚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她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的同时看了大家一圈,说,“你们安心做事就好,美编的事明天我去找姚丽华,看能不能调一个过来。”
“咱们可一直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啊,雯姐你去找她不是添堵嘛。”Alen插嘴。
“添堵也得去。”
“行!到时要真打起来了,喊我帮忙。对付贱货我最拿手。”周小野放下手中的石锅拌饭,来劲了。
雯姐酷酷一笑,“若真打起来,我一高跟鞋就能踩碎她的盆腔。还用得着你。”
大概是迫于雯姐的压力,两天后姚丽华派给了我们组一位美编。
如我所料,她送过来的果然不是什么好货。关于这位英国留学生,先不说那一米六不到的小身板,也不说他那比刘大宝还装B的英文名——Shine。光是他抱着小纸箱走进办公室的第一句话,就足够让我想冲上去一巴掌扇飞他了。
他扭着屁股跨进门,愣了两秒,迅速丢掉纸箱双手捂住了鼻子,仿佛遭受了多可怕的事情,很久后才适应过来,极尽造作地说:“Sorry,在英国大家都用Burberry,一下真是习惯不了这么低廉的固体清香剂。”
我强压下揍他的冲动,起身朝他伸过手,露出了总统访问邻国友邦的和睦微笑,“你好,欢迎加入我们组,我是主编陈默。”
“噢!抱歉,在英国第一次见面是不握手的,应该拥抱。”他欠抽地朝我摆摆中指,我差点给气背过去。我没敢上前跟他拥抱,我怕自己一冲动会勒断他的腰,从此这世上又多了一个高截位瘫痪。
这一切只是噩梦的开始。
后来的几天里,这位不学无术靠着裙带关系进来的Shine才真让我们大开眼界!我所指的,是把人逼疯的能力。
其中最痛苦的莫过于郭爱卿,每次跟他交流工作前,她都得先去洗手间冲两分钟冷水脸,再酝酿出移动人工服务台小姐的耐心,可往往还是要不了十分钟就会被他搞崩溃。终于在第三天时,郭爱卿无法再忍受了。
“Shine,老娘真要给跪了!我求求你速度能快点吗?一个校对改红半小时的事情,你他妈改两页就要停下来听首歌再喝两口咖啡,大爷您不累吗?这样的速度等您改完,楼下巷里的小姐们都出来坐台了!”
Shine不慌不忙地放下了手中的纯白色精致咖啡杯,自认为优雅地扭动转椅跷起了二郎腿,这个动作在大家眼里简直是丑态百出。“Oh,sorry!刚回国,状态不是很好,只怪英国的夜生活太丰富了。在英国生活久了,都不习惯中国人的作息方式啦。”
“我说你祖宗是被八国联军给操过吗?敢不敢再崇洋媚外一点!英国留学他妈就了不起啊!老娘我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英国人不也是一只鼻子两条腿吗?”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素质真低!”Shine激动了。
“对不起,我是没素质!你高尚,可惜这里水土不服。麻烦你快回日不落帝国过你的夜生活吧!祝你跟你那群英国男朋友滥交愉快!”
“你、你……他妈的,老子不干了!!”Shine气得花枝乱颤,愤怒地甩掉鼠标,捏着屁股冲出了门。办公室足足安静了三秒后,在座所有人都过瘾地大声笑出来。
“爱卿姐,你可真坏。”张可可乐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老娘真他妈受够他了,死基佬。”
“我说,现在好歹是工作时间,你讲话尺度就不能小点吗?”我颇为无奈。
“我都习惯了。”郭爱卿不以为然,“这就叫不求风骚惊天下,但求口味重世人!”
雯姐突然推门进来了,“讨论什么这么起劲啊?”
所有人瞬间闭嘴了,纷纷做贼心虚地转身对着电脑狂敲键盘。只有郭爱卿高举着重口味的大手放浪形骸地站在办公室中央,她呆了两秒,立马改口答道:“哦,我们正在讨论杂志未来的走向,目前形势一片大好。”
雯姐不屑拆穿,只问:“刚Shine气冲冲地跑来找我,是不是你们又欺负他了?”
“苍天啊!就他那高贵的贱人血统,谁敢欺负他呀!”郭爱卿还在贫嘴。
“什么都别说了,我明白。”雯姐挥手打断,原本还严肃的嘴角出其不意地坏笑了下,“再加把劲,把那废物搞走,直到姚丽华再给我们换一个靠谱的。”
“雯姐,我爱死你了!你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别,我可生不出你这种女儿。”
办公室里大家哄笑成一团。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眷恋眼前这份工作,又是为什么自己会那般执着地想要坚持下去,哪怕为此我需要将年轻时固守的清高与尊严一并抛弃也在所不惜。大概正是因为这种时候吧,除了梦想一无所有的我们,总是选择了用苦中作乐和没心没肺来燃烧青春,挥霍时光。可尽管如此,它本身却又是那么真实而纯粹,早已胜过了一切功名与荣耀。
三
一个星期过去了,遗憾的是Shine并没被逼走,反而意外坚挺地留下来。引用郭爱卿的雷人语录就是:这只蚂蝗,简直要吸干咱们的精血啊!
略微值得庆幸的是他好歹收敛了点,开始认真排版,尽管总体来说还是做得相当差。姚丽华最近也在忙着帮吴彦尊的新书做宣传,没时间来找茬,这让我们团队暂时得以先松口气。
星期六下午,周小野邀我跟任南希去城市英雄打游戏,一同前往的还有沈聪跟小凉。说不上何时开始,几个性格身世迥然不同的人就这么玩到了一块,这其中大部分的功劳还得归功于凡事都喜欢热闹和买单的沈聪。在丢了数不清的硬币还是一无所获后,这位姑娘终于失去了耐心,狠狠踢了一脚夹娃娃机,吵着要让小凉陪她去逛街。
“陈默,我跟小凉先走了。”临走前她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衣袖,“来,亲我一下,吻别。”见我为难,她马上放低了要求,“好,那不亲。说一下你喜欢我总可以吧。”
“整半天你俩关系就这程度啊,陈默你丫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周小野朝我投来鄙夷的目光。
“就是嘛,我这么好一姑娘白送上门你就别矜持了。”这次沈聪倒是很难得地跟周小野统一了战线,她仗着人多撒起娇来。
“考虑一下呗。”我半开着玩笑,心里却很虚。
“还考虑什么啊!”她着急地喊道,“我那么喜欢你,你喜欢我一下会死啊!”
“好啦好啦,别闹了,再不走好鞋子都被别人买走了。”就在我不知如何作答时,小凉及时解围了,她拽走沈聪,转身前轻快地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算是告别。突然之间,我竟然有些莫名的不舍。
两个女孩离开没多久,任南希的电话又响起了。他一看号码,忙放下游戏手枪,敏感地回避了。再回来时,他一脸抱歉地解释:“那个,不能陪你们了。还记得上次跟你们说过我亲戚要来星城那事吗?他们现在快到火车站了,我得去接。”
“我们陪你一起去吧。”我说。
“不用,你们继续玩吧。”他笑了笑,却掩饰不住焦虑。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只是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从城市英雄出来后打电话给小凉,得知她正陪着沈聪在“漂亮宝贝”做发型。“看这阵仗估计没几小时下不来,要不你们自己玩吧,改天再聚。”出于小凉的好心建议,我跟周小野果断决定回家。
下午回到家,屋里空无一人。
我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冰箱找饮料,周小野更是热得不行了,脱掉T恤露出干瘦的上半身,然后整个人都挂在了空调机上。传说宅男有三宝,空调、电脑、外卖不能少。这句话周小野可谓阐释得淋漓尽致。
在我喝下第二口冰红茶时,门敲响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南希回来了。但随着敲门声越来越粗暴我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因为这声音怎么听都更像上门缉拿毒贩的警察。
我忙不迭地跑去开门,见到的居然是一对农村打扮的中年男女。男人戴着一顶草帽,身形干瘦,皮肤黝黑。女人身形庞大而臃肿,穿着紧绷的劣质花纹布衣,两条粗大的内衣肩带非常明显地显现出来。
我有点不知所措,“请问,你们找谁?”
他们不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闯进屋。肥胖女人在撞到我的肩时差点把我给整个掀翻了,力气大得可怕。她冷冷扫了我一眼,目光立即被整间屋子所吸引,抬头四下打量,一种老农上天安门的乡土味扑鼻而来。直到我跟周小野错愕了老半天,女人才用方言味浓重的普通话说道:“房子也不是很大嘛。不过还成,这里里外外都很漂亮。”
“凑合。”男人摘下草帽扔在沙发上,跟着赞许。然后两人又无视旁人地用方言聊起来,将近半分钟的时间里完全视我们如空气。而那半分钟里,我已经从那熟悉的方言口音辨认出一个事实——任南希的家乡话。
“请脱鞋子。”周小野似乎也意识到这点,尽管满脸不悦声音还是尽量客气。
“脱鞋?俺干吗要脱鞋?!”胖女人问。
周小野极力压下躁狂的情绪,深吸一口气,“不脱鞋没关系,我去拿了鞋套给你套上。”
“鞋什么套,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胖女人更来劲了,“我说,你们两个还不给俺们倒杯茶?”
周小野冷哼了一声:“莫名其妙,我凭什么给你倒茶啊?”
虚掩的门这时开了,任南希提着几个沉甸甸的编织袋,大汗淋漓地站在屋外。
胖女人一见南希出现,底气十足地叫起来:“南希,你这娃怎么搞的!尽收留了些什么人啊?”她回头瞪向周小野,“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没家教,还懂不懂礼数啊。俺让你给我倒杯茶怎么了,俺们南希的房子都给你们住了,你以为有谁还会像俺们南希这么好心肠啊。”
“什么你们家南希的房子啊?”
“嘿,你这人还要不要脸,你现在住的房子不是俺们南希的吗?难不成还是你的啊?瞧瞧你这德行,也不像买得起房的人。我听南希说了,你们是南希的好朋友,所以他给你们房子住,还不收你们的钱,俺是他姑姑,要你们倒杯茶怎么着了。”
“我……”
周小野正要发作,南希忙冲上前制止道:“我来倒茶,姑姑姑父坐啊。”他赶忙冲向厨房,跟我擦肩而过时他非常难堪地朝我挤了下眼睛。我马上会意,可周小野显然受不了这莫大的耻辱,肺都气炸了。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极力稳住周小野,可任南希的姑姑却得寸进尺,她一屁股压塌了半边沙发,又指着我们的鼻子教训道:“哼!真是不知道感恩戴德。像你们这种人啊,还不晓得花了俺家南希多少钱。俺们南希啊一个月赚三万,有房有车,你们有吗?”
“我……”
“我们没有。”我忙插话,把他口中来不及吐出的“操”字给抹杀了。
“量你们也没有,以前你们白住就算了。不过以后依俺看啊,南希还是得找你们要房租,就算是朋友这也太没分寸了。”
男人已经吃完水果篮里的两根香蕉,他跟着说:“算了,咱南希不差这个钱。不过你们也住不了多久了,回头他就要把他爹娘接过来了。所以年轻人啊,还是要像俺们南希一样肯吃苦肯奋斗,才能赚大钱,老赖别人屋檐下算什么啊。”说到这,他又开始剥手里的橘子,并朝我们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
是的,轻蔑。
那一刻别说周小野,连我都差点爆粗口了。我发誓,在这之前我从不歧视任何农民,每次看到他们都会倍感亲切,善良、淳朴、勤劳、诚实,恨不能各种褒义词往他们身上贴。可眼下,任南希的这两位亲戚却完全颠覆了我的三观,我只想特真诚地送他们六个大字:没文化,真可怕!
但我没有开口,因为厨房里的任南希正端着两杯茶,一脸祈求地望过来,样子别提多心酸,此刻真正承受着莫大屈辱的其实是他吧!周小野似乎气过头了,他意外地什么也没说,只是抓起自己的T恤,摔门走了。
我见气氛不对忙赔笑脸,我说:“伯父伯母,不好意思。我也还有点事,你们请随意。”
“又不是你家,这话不用你来讲。”胖女人哼了声。
我当时真想扇自己两耳光:陈默,我让你嘴贱,让你傻逼!
下楼后,周小野朝自己的改装车狠狠踢了一脚,汽车很快回应了他一串悦耳的警报声。他不消气,撑着腰打着赤膊来回走动,暴躁得像一头公牛。
“算了,消消气。他亲戚最多睡一晚就走。”我拍拍他的肩。
“我生气不是为这个!我他妈是气任南希。你说那孙子撒什么谎啊!没房就没房啊,没赚大钱很丢人吗?需要拉上我们两个大老爷们来演这出戏吗?弱智!!瞧丫那操行,看着我时几乎要哭了,你说一个男人怎么就活得那么窝囊!”
“他有苦衷,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一村人都为他感到自豪。这种时候我们如果拆他台,他父母会被村里人笑的。”
我本不想把这些事告诉周小野,毕竟我答应过南希要保密,况且说了他也未必能体会。像他这种被宠惯的人,大概不会了解仅仅为了争一口气而活的人生有多沉重。可我是懂的,自从他选择背负起大家的期望时,就早已放弃了自己。其实我们是一类人的,不同的是,我固守了自己的期望,放弃了大家。
周小野有一丝动容,他摆摆手不愿再谈,“上车吧。”
当我问去哪时,他原本还恼怒的脸上立马流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每次这种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又想到她了。
“走,咱们去找梓雯。”他说。
四
周小野很紧张地站在单身公寓的门外,一脸革命烈士英勇就义前突然又后悔了的惊恐。门铃摁响后他开始神经兮兮地默念:“天将降美女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劳其筋骨,劳其筋骨……”
当劳其筋骨念到第七遍时,门开了。
雯姐裹着性感的白色浴袍,脸上敷着一块只露出双眼的补水面膜,活像在COS白骨精。她单手扶着门沿淡淡扫了我们一眼,放行了。周小野立马冲进屋子造作地尖叫起来,“嗨,伊丽莎白,我的心肝宝贝,想爹了没?!”
伊丽莎白是雯姐养的一条沙皮狗。简单说,就是那种浑身肥胖得像一根巨型香肠鼻子眼睛还皱在了一块的生物。它一跃而起将周小野扑倒在地,一张流满哈喇子的血盆大口在他脸上疯狂地蹭着。可怜的周小野明明抵触得浑身都要痉挛了,还强装出一副爷爷抱着孙子晒太阳共享天伦之乐的嘴脸。一切只因为雯姐曾说过的一句话:我找男人,首先要过伊丽莎白这一关。
现在看来,第一关他算是满分通过了。
而其实周小野是非常怕狗的,传说他四岁时曾被一条暴躁的京巴狗咬到了鼻子,我见过被狗咬到了手、腿、屁股,甚至是小鸡鸡,可鼻子……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人究竟要对狗做出多么奇怪的事情,才可能被咬到鼻子。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当鼻梁上被医生强行扎上几针狂犬疫苗后,他从此对狗产生了阴影。此刻,面对俩公版的人狗情未了,我的心情十分复杂,不经感慨:爱情真伟大。
“周小野,你这又是何苦呢?”我说。
“哥就是喜欢狗,你管不着。”
“你倒是喜欢它什么,像现在这样骑在你身上?”我真佩服这货,尿都快吓出来了还在嘴硬。
雯姐早在一旁乐得不行了,赶在面膜被绷坏之前决定给我们倒茶。不过我很怀疑她是否还能找到饮水机。我的意思是,才一个月不到,她的屋子又凌乱得快赶上被洗劫过的百货商场了。
其实如果不是一个月前亲眼所见,我也绝对不能相信,工作时就像神一般存在的雯姐私生活竟是如此的恶劣。我永远无法忘记,第一次上门时在她家厅堂的吊灯尖角上看到的那条红色内裤,当场戳瞎了我的双眼。
对此她风轻云淡地解释:“喔,伊丽莎白干的。”
“你的意思是,这条身长0.3米不到的狗叼着你的红色小内裤腾空3米把它挂在了天花板上了吗?!”雯姐愣了两秒,似乎在快速脑补那些画面,随后面不改色地点点头:“理论上,是的。”
我跟周小野齐齐看向脚下这只正在咬鞋的无辜的短腿狗,瞬间肃然起敬。然后我俩本着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给她的单身公寓进行了一次大扫除,顺便修好了两个壁灯,一个水龙头和一个马桶盖。
周小野在房间角落整理扎堆的空啤酒瓶和烟头时,还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相框。从它受冷落的程度来看,几乎和垃圾归为一类了。相框里是雯姐和一个男人的合照,那时雯姐还很年轻,当然如今的她也保养得很好,只是照片中的女孩更显青涩,俨然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至于照片中的男生,脸部被烟头给烫焦了。
“照片上这人谁啊?”周小野问。
“前男友。”雯姐很坦诚。
“你是有多恨他啊,脸都给烧没了。”
“刚分手那段时间确实挺恨的。”
“那孙子是不是对你特别不好?”周小野刨根究底。
“不,相反。他当时很爱我。”半蹲的雯姐放下手中的垃圾袋,微眯起双眼,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你们也看到了,我到现在私生活还完全无法自理全托他的福。跟他在一起时我每天什么家务都不用干。记得有次,我隐约预感大姨妈要来了,结果一翻身,卫生巾已经自动备在了床头,贴心得跟男仆一样。”她略微自嘲地淡淡一笑,眼中隐约泛着泪光,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既然这么好,后来为什么又分呢?”
“后来啊……他死了。”
本应该很悲伤的一件事,雯姐的回答却风轻云淡得让我不得不怀疑她是在敷衍。不过考虑到生命安全,我决定不再多问。得知情敌挂了,周小野很可耻地松了口气,说:“原来是已故人啊,好说。他要敢还活着,我也会开车去撞死他。”
雯姐冷笑了一声:“那你要撞死的人可不少。”
“不是吧,难道在你心里我连前三都没排上吗?”周小野难以置信的表情格外认真,我真好奇他是哪来的自信。
“这么说吧,如果从我家门口开始排队,你至少得排到步行街南门口。”
“嘿,也行,正好去那买碗臭豆腐。”周小野嬉皮笑脸,似乎老早就做好了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生米煮成熟饭的觉悟。不过关于这事郭爱卿有更加犀利的见解——雯姐这种女人啊,生米煮成爆米花也没戏,洗洗睡吧。
今天下午,作为客人的我们依然没有逃开钟点工的命运。周小野负责擦马桶、整理衣柜和遛狗。而我被要挟提着三大桶衣服去干洗店。其实我有提议她为什么不自己洗,她却不可思议地瞪着我,“开什么玩笑,洗衣机那么复杂,谁会用啊!”
离开雯姐家后,我们去七天酒店开了一间双人房。当晚周小野并没睡,坐在床上抱着枕头看了一整夜的《动物世界》。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把我摇醒了,并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他说:“陈默,我终于知道蚯蚓怎么交配了!”
托他的福,我整整一上午没进食。
白天我们继续在外面瞎逛,直到晚上才收到任南希的短信。回家后,房间已被南希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然他是真心想要赔礼道歉。他有些殷勤地走上前,满脸歉意,“昨天的事是我对不起。走,我请你们去吃顿饭。”
“不去了,昨晚都没睡好。酒店床单不干净,没法睡。”周小野疲倦地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刻意的责备。
“喂,真不去?”
“不去。”周小野冷漠地绕开南希,径直回房摔上门。
南希脸色更难看了,脚下若是有个老鼠洞,估计他就钻进去了。我赶忙圆场,“他现在还在气头上,过两天就好了。别理他,走,我跟你去吃饭。”
任南希执意要请我去一家高档的饭馆,我拒绝了。我没撒谎,我是真受不了那种点个菜都要被挤出一条乳沟的服务员殷勤地骚扰半天的地方。我说:“南希,咱们还是随便找个路边摊吧。再说呢,你不是还要存钱买房吗?”
南希愣愣地看着我,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无奈,释然一笑,“行。”
吃饭地点最终定在一条夜宵街的大排档摊位上。
记得在我的大学附近也有一条相同的堕落街,明明就是一些不正规也不卫生的小吃店把整条街搞得乌烟瘴气,每晚依然熙熙攘攘,热闹得很。那时我不懂这地方的吸引力在哪。后来才逐渐明白,其实不过是一些睡不着的空虚寂寞者拉上另一群同类,找个地方尽情地撒野和买醉,在挥洒了一番廉价的豪迈后再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了天亮后的满地垃圾和荒芜,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在这个浮躁而没有安全感的大城市里,它多像个自欺欺人的避风港。
不胜酒力的南希今晚喝得有些多,一杯接一杯。橘黄色灯光的映衬下,他脸上泛着微红,夹筷子的手轻微颤抖着。在连续三次夹空一颗花生时,他索性放弃了。他扔下筷子,朝我望过来。
“陈默,你说,这人活着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啊?”我怔了下,哑然失笑。
“别笑,我说认真的呢!”
见他急了,我只好放下酒杯,试着思考这个问题。
“以前上学时吧,觉得活着就是为了梦想,还有爱情、友情、青春、真理、意义、理想……总之都是一些虚无缥缈但又充满了诱惑的东西,为了这些我充满期待努力拼搏。可长大后,才发现这些东西在大家眼中根本无足轻重,大部分时候还会遭人嘲笑。于是,我们变了,变得不得不去为了一些更实在也冰冷的东西而奔波,比如钱、房子、车子、女人。总之,世界它就像一个深渊,我跟你都前赴后继往里面跳,摔得粉身碎骨,还要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胜利了……”我不清楚这个答案南希是否满意,事实上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果然就是写小说的,说的话都不一样。”他有些疲倦地微微眯起眼。很久后,才缓缓开口对我说:“以前大学老师告诉我,生活就像被强奸,无力反抗就应该尽情享受。当时我觉得这话很在理,可后来一琢磨才觉得是瞎扯淡。怎么享受?哈?陈默你说,如果你被强奸了你要怎么享受?!”
他仰头又灌下一口酒,扬起一个心酸的笑。
“……我啊,从小就被家里人教育,要努力读书,长大了才有出息。我没日没夜地读,别人都在斗蟋蟀、放风筝、去田里捉泥鳅时,我永远在家里埋头做试卷,后来我考上最好的高中,又上了星城的重点本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激动得都哭了,我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了。可我错了,你瞧瞧现在,到头来还是窝囊废一个处处受人气!”
“别这样想,你已经很不错了。”
“没用,这些都没用。我爸总是对我说:你读出去了就是要赚大钱,不然我们供你读书为了什么?别家孩子没上过大学,去广州了一个月还能赚个四五千,你读了这么多书凭什么不能赚,肯定是只顾着自己花了。去年咱村里建庙堂搞捐款,为了装面子我爸非得和一个土财主较劲,他说我们家南希啊在大公司做经理,一年几十万小意思。说完他眼睛都没眨就捐了三万。陈默,那可是我这几年的所有积蓄啊,就被他这么给捐了……”
“怎么能这样!你应该跟你爸说清楚。”
“怎么说?难道我要告诉他:爹,对不起,你们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村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一个月只能赚几千。在这里,每天衣食住行哪样不要花钱啊,好不容易存下点钱就被您拿去捐了。我要实话告诉他,他还不得活活气死!陈默,不怕你笑话,我今年都快二十六了,连女朋友都没交过。为什么?因为我不敢啊,总不能让人家姑娘跟我一起啃馒头吧!”
“南希,以后你要经济上有困难别自己撑着,跟我说……”
“陈默你什么意思啊!”他的眼神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割过来,“你以为我今天说这些是为了找你借钱吗?你把我任南希当什么人呢?你也瞧不起我吗?”
“不、不是,你误会了。”
“我没误会!我心里清楚得很,这就是瞧不起我。周小野、梓雯、郭爱卿,你们通通都瞧不起我。那天你们在办公室聊我的事我都听到了,你们不让我来你们组,你们嫌我穷,嫌我是个乡巴佬,嫌我没骨气……”
“南希你真误会了!杂志现在还没办起来,雯姐是怕连累到你。”
“你凭什么觉得她这样想?”
“雯姐不是那种人。”
南希嗤笑道:“你才认识她多久,你怎么知道她是哪种人?”这话把我问住了,仔细一想我确实认识她没多久,除了知道她曾经是个很厉害的出版人,对于她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对她的那种信赖是哪冒出来的。
“陈默,你是个好人,你对谁都真心实意这点我最清楚。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我比你多吃几年饭不是白吃的。总之你记住我今天的话:农夫之所以被蛇咬死,是因为他以为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善良。陈默,你就是那个傻农夫,你要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蛇咬死。”
他目光如炬,双眼里的那团火烧得那么旺,错觉一不留神就能把体内的酒精都点燃。面对这样的他,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很久后,我才淡淡开口了。
“那我情愿被咬死,也不做那条蛇。”
南希有些意外地愣住了,他似乎清醒过来,一如既往的温和又回归到脸上。他不再看我,微微低下头,将两个空酒杯斟满,然后拿起其中一杯兀自喝了。
“陈默,认识你这个朋友算值了。我干杯,你随意。”
五
星期一,Shine还没走。
现在对我而言,除了世界依旧不够和平外,每天一大早来公司最大的不幸就是发现这个废物还恬不知耻地出现在办公室,丝毫没有要辞职的意思。这意味着,我又将要在到底是活活掐死他还是活活掐死他的挣扎中度过一天了。
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刚打开电脑,雯姐的QQ窗口便弹过来,仿佛掐准了时间。
——陈默,在不在?
——在。
——Shine排的内芯问题很严重。我刚随意看了下,里面主打文章标题的花纹符号用的居然是蕾丝内裤,就更别提互动栏目里的那些蜡烛、皮鞭了。他瞎了吗?青春文学读物这几个字看不见吗?他以为是在做《十八禁》啊?!
——哈哈哈,很符合他的恶趣味。
——别笑!
——哦。
——我不管他在英国都干了些什么,明天就要出片,今天你务必盯着他全部改完。这事别让郭爱卿管了,如果你不想闹出人命的话。先把《橙》第一期做出来,调换美编的事回头我再想办法。
——行,交给我。
我尽量回了雯姐一个轻松的答复,却比谁都清楚这个活并不轻松。
我关闭聊天窗口,回头看了Shine一眼,刚要开口,胃里来不及消化的绿豆粥就翻到了喉咙口。
我深吸一口气:“Shine,杂志内芯可能还需要调整一下。”
他一脸不爽地扭过身子,“怎么,你觉得不好吗?调整是没问题啦。不过我采用的可是英国最新潮的视觉元素,你们的审美呀早过时啦,都跟现在的年轻人脱节了……”我膀胱一紧,恨不能当场揪着他的脑袋往墙上撞。
以上是脑内画面,我真正可以做的,只能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轻声细语地说服他,循循善诱地督促他,在他无数次甩掉鼠标说“好累啊,不想改了”时,还得有如春天般温暖地讨好他,给他泡茶喝、揉肩膀,陪他聊英国的那些事儿。
这项非人类的工作持续了一整天,过程别提有多憋屈。在看到杂志内芯出来时,我辛酸得差点哭了。
将打印出来的内芯校对完时,时钟已经指向11点。我将内芯发出片编辑的邮箱里,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小凉站在半敞开的门外,探头看了我一眼,我回了一个略微局促的微笑。
“还没走?”她问。
“你不也是吗?”
“工作多嘛,不过现在看来,你这个主编比我还忙。”
我叹了口气,“本来不需要这么麻烦的,我是在收拾烂摊子。上星期公司调给我们组的那个美编,完全是过来添乱的。”
“没办法,谁让这人是姚丽华的亲戚呢。”她在我身旁坐下,跟我一起看着邮箱里的文件进度条,“不过,你们当初为什么不选南希呢?我可以找人事部帮忙调过来。”
“这事一言难尽。”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小凉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看来误会确实还有些大。要不这样吧,明天我找他谈谈,他平日还比较听我劝。就算不来你们组,私下里帮帮忙也好。”
“那先谢了。”
“不客气,你们工作顺利我也会跟着轻松。”
那晚我们又一起下班了。走出公司时已是深夜,清凉的夜风中夹着夏天独有的味道从地面吹来,吹乱了她的长裙。她压了压耳际边的长发,没有回头看我,声音越来越突然,“陈默,急着回家吗?”
“不急啊。”
“那一起走走吧。”
“好。”
我们漫步在街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大多是公司里的八卦,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话题戛然而止,仿佛患上失语症般两人都安静了。接下来便是单调的行走,她在前,我在后。她的长发披在肩头,侧脸的耳垂上的玫瑰红耳钉若隐若现,很美。突然之间,我就想问她八年前彼此交换的护身符还有没有留着?说来惭愧,我曾把它放在床底的一个陈旧的皮箱里,里面还有我收到为数不多的节日贺卡跟礼物,后来因为搬家一并遗失了。
“你怎么呢,走那么慢?”她有所察觉地回过头。
“没什么。”我慌张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她的话里听不出失望。很久后,天空上方突然传来了沉重而巨大的撞击声,那是一个即将盖起的楼盘在打地基,声音像是汹涌的浪涛有规律地拍打着礁石。我们不约而同地驻足,抬头看向被灯光打亮的楼盘广告牌:爱她,就给她一个家。
小凉就在下一秒不经意就笑了。
“欸,你说是不是买了一套房子,就真的能拥有一个家?”
“不一定吧。不过想要一个家总得先有房子,睡天桥底下或者烈士公园的爱情,我只怕接受无能。”
她被逗笑了,“嗯,加油吧。”
若不是因为她看着我,我甚至不确定这话是在对我说。加油?为什么而加油?我不知道。但总之,加油吧。无论为了什么,人生都应该好好加油。在她微微湿润的双眼中,我感受到了这种鼓励。
“你也是,加油。”
“你脸红了?”她走近我盯着我看。
“啊?有吗?光线问题吧。”我打了个哈哈。
后来彼此又走了一段路,经过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时小凉突然喊了一声“等等”,转身跑了进去。
我站在十字路口,看着她慢慢变小的身影出神。头顶是一盏孤寂的路灯,把我脚下的影子拉扯得略显落寞,像个明知会落空还是傻傻等待的人。就在我即将陷入矫情而感伤的情绪里时手机响了,我盯着来电显示犹豫了会儿,还是接了。
“喂……”
“陈默!哈哈,你猜猜我现在在哪?”无论是什么时间点,沈聪的声音总是尖尖的调子,充满了元气。
我没来得及回答,身后便传来了刹车声。我惊愕地回过头,一辆熟悉的轿车停在了马路对面,车窗降下来,沈聪朝我开心地招手。我愣在原地足足十秒,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神出鬼没的姑娘欢快地跑过来,然后给了我一个任性的拥抱。
“你怎么在这?”我有点慌。
“周小野说你加班还没回家,去公司发现你人不在,我心想你肯定会走这条路,哈哈,果然被我找着了。”她笑得很得意,“走,陪我去吃点东西,我快饿死啦。”
她拉着我要上车,我的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投向了便利店。此时便利店里的小凉正站在玻璃窗内望着我,左手端着一杯酸奶,右手拿着一瓶绿茶。
八年前的暑假,我们还是初中生,半夜总爱偷偷溜出来。那时我们走在南水镇上的柏油马路上,头顶是茂密的梧桐树叶,透过细碎的光线往上看会觉得自己走在万花筒里。我们聊天,一聊就是一整夜。每次她在经过一个叫葵花街的路口时,总会跑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一杯酸奶给自己,再替我拿一瓶绿茶。
而八年后的今晚,小凉的双眼隔着一层忧伤的雾,她左手上的绿茶无处安放地动了几秒,随后释然地笑了笑。
“你在看什么呀?”沈聪跟着我的目光回过头,小凉迅速闪到了货架后面。
“……没什么,我们走吧。”
我忙拉着沈聪转身走。其实那一刻我也不懂,为什么我们要躲着藏着,为什么我们会不约而同地选择让事情变成这样。
转身后,我不敢再去想象那个被我抛弃,躲在昏暗货架道上的女孩此时此刻的表情,我不敢想象着她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后独自一人去柜台前结账时对老板说:“老板,一杯酸奶。”
老板问:“绿茶不要了吗?”
她摇摇头,“嗯,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