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见李荨之毫不掩饰脸上“我要偷师学艺”的活泼表情,深竹竟有些无奈。
“你的乐观令人钦佩。”他说。
“是吗?”李荨之一点也没觉得他的挖苦自己,“别看我这样,以前可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他在笑,笑着说出这种话,总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完全看不出来。”深竹实话实说道,“我以为,你会是个总能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的孩子。”
他连忙摇头:“不不不!完全相反!我小时候总是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妖魔鬼怪啦,悬疑小说啦,还会自己动手做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我家里又没什么钱,个子还不高,他们都叫我小不点,运动会也从来都报不上项目。我在学校被人欺负惯了,所以现在连一个称得上朋友的同学也没有。”
说着说着,李荨之慢慢低下了头。
“但是,来到这里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自由了很多。”
他抬起头,望着深竹,声调也逐渐上扬。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沉默寡言,而是能在别人面前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虽然其中有一半是被惊险状况给硬逼出来的。
在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一切都是全新的,无论他想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无论他把自己当做人还是妖,都不会有人提出质疑或反对,他们只当他是外界来的罕见游客,这使他能最大限度地展现真实的自我。这是都市里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所无法带给他的体验。
原来……换了个环境,人的身上就会发生难以想象的变化……
“自由?”
深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哦,不好意思,一直都是我在自说自话!我这就去收拾!”
随后,李荨之快活地收起了碗筷,抓起抹布动作麻利地擦好桌子,把杂物送回厨房,以最快的速度冲回深竹在一楼的的工坊,迫不及待地想近距离观看他制伞的过程。
“来来来,让我们快点开始吧!深竹先生!”
这狡猾的小鬼,竟完全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还想用笑容掩饰自己居心不良的动机。
被这样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深竹竟然头一次感到了紧张。
真奇怪,自拜师学艺以来,他都做了这么多年的伞,也算是名老资历的簦匠了,按理说不该为一个学徒的旁观产生任何情绪波动……簦笠的造法,他不曾、也不愿传授给任何人,这一决心并未动摇。
只是,在面对李荨之的纠缠时,深竹却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做出了让步。
“别给我下命令。”
他额前的两道横眉不禁压低。
心中漫入杂思并不会影响他手上的流畅动作。制伞的流程他再熟练不过。从制版、裁剪、缝纫,十几道繁复的工序,到最终的缝制伞骨、组装伞柄,在一针一线、一开一合间,每一步都留存着匠人手心的纹理与温度。
深竹造的簦沿袭了鲁班造伞“亭”的形状,四面八角,将飞檐、斗拱的结构有机结合,伞面边缘切割成大小不一不平衡结构,降低使用时的风力。使用的工具按照他的习惯摆满了一张桌子,主要有刀、钳、刨、斧等,因伞的构件要求精细,所以,簦匠的工具不同于木匠,这些工具都格外精巧好看。
比工具更好看的,是最后成型的伞。
经过接近一日的苦工,他才将一把竹伞制作完成。伞面细腻平滑,其上还用某种植物的汁液染上了银杏叶的图案,带着手工特有的粗糙感和浸润感,美不胜收。
“哦……真厉害。”
一旁的李荨之早已陷入痴迷。
他看不出那些工序各自的含义和底蕴,但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也想像深竹那样用一双灵巧的手做出无以伦比的精致物件。
而这看似平凡的雨伞,其中需要付出的心血却难以估算。
“嗯?”
深竹一直沉浸在做伞之中,直到收工前夕,才分出精力来听李荨之的言语。
“哦,我是说,只是几下子的功夫,就能做出这么棒的竹伞,实在是太厉害了。”李荨之的脸庞因兴奋而涨得通红,“对我这种人来说,简直望尘莫及!”
深竹淡淡地吐出几个字:“因为我是簦匠。”
李荨之笑了。
“这算是个理由吗?”
“匠人自有匠人的追求和职业操守。”
深竹也不多做解释,只留下这一句话,让李荨之自己摸索揣摩去。
李荨之的视线始终被固定在那支漂亮的伞上,手也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上去,皮肤与竹制手柄相握之时,那种契合手指的填充得恰到好处的满足感提供给了他莫名的愉悦。
就像是……在拥抱深爱之人一样。
“……您喜欢吗。”李荨之突然问。
深竹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指:“喜欢?”
“我是说,喜欢制伞。”
“你的问题没有意义。”深竹顿了顿,眼中却并无喜色,“这是我的工作。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都会一直做下去。”
他没有正面回答。
屋子里挂满了深竹的作品,外头店铺的屋檐下也全是成型的雨伞,他是一名合格的簦匠,也是妖村之中最受尊敬的手艺人,离了他,他们都会发愁,这些都是客观情况,是事实,与他的内心无关。
对他而言,簦匠的职业并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迎合“他们”和“她”的无奈举措。所以他无法坦诚地说出“喜欢”二字。
但,李荨之却不这么认为。
“那果然还是舍不得吧……”他一边撑伞,一边欣赏伞骨上绝妙的弧线,“喜欢的时候,必须表现得坦率一点才行,不然幸福会偷偷溜走的。这是我姐姐说的。”
深竹还在用刨子磨平另一只伞柄上的竹节突起,被他这句小大人一般的告诫逗得嘴角微微上扬。
“你家中有几口人。”他问。
“我和姐姐,还有爸爸妈妈。”李荨之说到后半句时,故意偏过了头,“虽然他俩在不在都没什么区别。”
“原来如此。”
深竹也不多追问,只继续自己手上的活儿。从李荨之脸上的表情和音调来看,他似乎对自己的父母不抱任何期待。不过,他的家庭环境是他的问题,深竹并不关心,因为他对妖村外的一切都毫无影响力,他必须习惯自己的无作为,才能说服自己安心在这片狭小天地里度过最后的时光。
走不出的妖村,就像一道施加在人身上的诅咒。
他不过是囚禁于其中的傀儡而已。
“深竹先生,这个圆鼓鼓的东西是什么?”
李荨之好奇的声音打断了深竹的沉思。
深竹侧过脸,看到他正在把玩那只伞上的圆形凸起物。
“那是麻蒴。”
“嗯……麻蒴是用来做什么的?”
“就是滑箍。用来上下滑动伞骨,撑开伞面。”
“像这样?”
深竹话音刚落,就见李荨之不老实地拿起另一边伞架上的黄色阳伞,用力推动着上面的球状物。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在他的视线接触到那只伞的伞面的瞬间,深竹的眸子就暗了下来。
“别乱动客人的伞。”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却隐含着淡淡的愠怒。
李荨之慌忙撒开了手:“对不起!”
他就像一个因无知而做错了事的孩子,遭人训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早些时候身上洋溢着的那股活灵活现的洒脱此时也消失不见了。
李荨之好不容易才重新寻回的童心,被他一句话给逼回原形,又变成起初那个满脸苦闷的城里孩子,深竹倒开始觉得有点愧疚起来。
“以后注意就好。”
“嗯,一定。”
李荨之又用小动作偷偷瞄了一眼那把黄色的伞。在所有伞中,它是最陈旧的一把,看上去有些年头,却也不似那般沧桑,像是被主人细细珍藏呵护着,才勉强延续了这么多年寿命。
这伞一定大有来头。
“深竹先生,这把伞有什么不一样的含义么?它的样式和我带来的那支很不一样……”他挠了挠后脑勺,怯怯地开口询问。
深竹却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他将黄伞小心收回伞架上,淡然地说:“你该去准备晚饭了。”
“我知道了!”李荨之只得暂时放弃关于这把伞的好奇心,不太情愿地问,“您晚上想吃点什么?”
气氛终于回归了原来的轨道。
深竹沉吟片刻,道:“寻些当季的竹笋,简单清炒就好,再去买支莲藕,做法随意。”
“嘿嘿。”李荨之突然笑了起来,“没想到,您虽然是竹妖,却也会吃竹笋啊。不是都说‘虎毒不食子’吗?为何您会这么喜欢竹笋呢?”
“竹笋于我而言,并非幼虎于母虎的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他更好奇了。
“就你话多。”深竹责备了他一声,“快些去生火,后院里的竹子也快烧完了,如果闲着就趁太阳还没下山去山上砍几根来,带斑点的最好,切成一丈左右的长度,码成柴堆,以备不时之需。”
他交代一番,李荨之嬉笑着应了“是”,便提着一把竹砍刀独自出门去了。在李荨之走后,深竹重新回到工坊内,有些出神地凝望着那只发黄的旧竹伞,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一声叹息,神情浓重得像山雨欲来之时的压城乌云。
“这可是天意么……若是如此,何不再与我多些指引……”
在他忧虑的眉宇之间,似乎还隐藏着什么别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