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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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黄昏之前的金坞村,日头还略有些毒辣。天气渐凉,却不至于寒冷,蚊蝇少了数许。深竹家周边的环山稍染几分黄色,像初生的嫩草。万里长空,一碧如洗。

通往竹林的小径上由白沙铺平,砂砾很大,称之为卵石也不为过,鞋底擦擦地碎响着,略行几十步便绕了个弯儿,身上稍微燥热起来,像是出了点汗。李荨之在半山腰上停下,四处张望着。这里与他来时的道林山似乎有些不同。

“深竹也真是……”他苦恼地进行竹材的挑选,“说是带斑点的竹子,可我也不知道多少斑点合适啊……”

他仔细研究那些毛竹上的花纹,怎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种技术活还是需要有人教才行,带回去深竹不满意就不好了。

忽然,他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如芒刺在背。

视线隐约有种被升高的气压浸润变暗的错觉,此刻,就连一丝一毫的微风都消失殆尽,整个空间处于近乎不可能的完全平静之中,反倒诞生了几许难以言喻的恐怖。他抬起脖子,眼珠迅速扫过四面八方,那些压抑的温度就流连在毛孔表面,不进不出,宛如一道并不致命的警告。

“是谁——?”

他握紧砍刀,大声喝道。

竹林间空荡荡的,他的质问就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信。

李荨之不安地抚慰着发冷的双肩,继续劈砍手头的竹子。就像某种暗示一样,他的手指忽然被尖锐的竹片刺开一道小口,钻心的疼令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就算逃来这里,也无济于事。”

忽然,一个冷漠的声音让他陡然抬起头。

这句嘶哑的批评混杂着同情和悲悯,也有一星半点的自嘲,让他对来者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你说什么?你到底是谁?”

然而,那声音却再也不愿回应他了。

夜色将至,李荨之拖着一大背篓,艰难地返回村落。深竹家门脸上的四个字还是那般模糊不清,石子路缝隙里的青草也无变化。他侧身推开木门,终于见着了室内的火光,以及火光背后的、灰暗而清晰的深竹的影子。蜡烛能提供的亮度实在有限,不过总好过没有。

“深竹先生,我回来了。”李荨之肩上还背着一捆柴,“竹子我该放在哪里?”

“地上有簸箕。”

深竹双手背在身后,似乎在审视墙上挂的一副山水画。是马远的作品,南宋院画《踏歌行》,正是雨后天晴的郊外景色,画上两座高耸的山峰之间宫阙隐现,与西湖十景之一的“两峰插云”似异曲同工。

“好。”李荨之将柴堆在地上,又问,“我能带一根竹子走么?想做个笛子玩玩。”

“材料费我会记在你的账上。”深竹略显刻薄地说,“还有,今天用的时间太久了,下次注意些。”

李荨之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他的手伸进袖子里,又不安地钻出来:“深竹先生,其实我今天在竹林里听到了一个妖怪的声音……”

“谁?杏花?”

“不是,我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听起来像个中年男人。”他说着,匆忙转进厨房,开始生火,又跑回正厅里探出头来问深竹,“您说,山上也有妖怪吗?我还以为你们只在村子里活动呢。”

“确实如此。我们都住在村中,平时不会上山。既然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就证明他是刻意去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难道是想向您学做簦的弟子,知道您允许我旁观制簦,对我生气了?”

“也许。”

“我还是很想知道,深竹先生,您那么抗拒收徒的原因是什么?我不想今后再不慎惹您生气,您就透露一点吧,让我心里有个底。多虚不如少实嘛。”

深竹的表情一时有些僵硬。

“你确实像个本市人。”而后,深竹眯起眼,道,“永远保有着被征服的资格。风雅倒是很风雅,浅薄的知识也未必没有,小名小利,一着也不肯放松,最厉害的尤其是一张嘴巴。”

“是郁达夫!”李荨之忍不住张大了嘴。

深竹微微偏头:“哦?你读过?”

“初二的时候参加过家乡文学摘抄比赛,我做了张郁达夫写的关于我们家乡散文的剪报。”他很开心自己能第一时间听懂深竹引用的典籍。

深竹却并不理解浮现于对方脸上的喜悦。

“那么,你应该很理解我的意思吧。”

“……嗯,并不。”

“我想说的是——少说些没有意义的闲话,快去干活。”深竹低声斥责道,“以后要是再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就想想我今天对你说的话。”

“抱歉。”

晚饭按照深竹要求的,做了两道简单的小菜,配了些酱肉,两人也吃得十分投入。饭后,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漆黑,深竹却回到了他的工坊,继续竹簦的制作。

李荨之站在门口偷偷望着头顶背影,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他想做的事——打开工具包,细细琢磨每一块细部,在微弱的烛光下完成一件艺术品的诞生,而自己不为外界的任何干扰所动。

深竹是个出色的匠人。

然而,李荨之却不打算再提问。他无意于深竹交流,唯有放任疑惑在心中盘旋,不落实地。那些关于他曾爷爷和妖村秘闻的事,在全心投入制簦的匠人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真美。”

支在地上的伞架的影子细细长长,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如此神奇的光效。就像是伞的灵魂从其上流淌而出、一直延伸到大地深处一般,在那里涌现着十分奇妙的视觉场面。

他闻到了竹子的气息,秋天的、夜晚的竹林。

原本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九月的初秋,深晚迫在眉睫,一个晴朗而舒适的夜晚,大约八点左右,村子里还亮着灯笼的光芒,但山间已是一片昏暗,竹林将月光纳入其中,林间昼伏夜出的动物纷纷蠢蠢欲动,从这只竹伞上,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静谧,温暖,和深情。

李荨之将肩上的黑色披肩摘下,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深竹的声音惊醒了他。

“荨之。”

“抱歉!”

他还以为是自己惊扰到了深竹,连忙后撤了一步。

没想到深竹却问:“你要去做什么。”

李荨之吞吞吐吐地说:“啊?呃……难道不是嫌我碍眼,所以想赶我出去吗?”

“过来看着。”深竹非但不是在赶他走,相反,还在劝他靠近些,“制伞并非一日之功,需要长期磨合,材料是第一道坎,若无真心,便只会平白浪费了山上生灵的奉献。”

他拿软布擦拭着竹片,那正是他刚才从山上运来的竹子。

说是只用来烧柴火,可最后他却把它用在了竹伞的制作上,竹片亮晶晶的,似乎在反射桌上的烛光。

就像在对神明进行上供一样虔诚。

“……深竹先生!”李荨之先是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我可以继续待在这里吗?”

“替我烧壶热茶。”

深竹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好!”李荨之用力点头道,“我现在就去!”

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笑意再一次爬上了李荨之的脸。得到深竹的同意,他总算可以毫无顾忌地待在这间工坊里了。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收徒吧?他现在是不是能算深竹的徒弟了?不过,要是他用这句话去问深竹,深竹保准会给出否定的回答。

那就让他再考虑一阵子好了,反正他也是刀子嘴的风险。少年如是想道。

次日晚,H市萧山区,金坞村村委会书记办公室。

这是李平之第三次前来此地了。

那夜,弟弟李荨之神秘失踪后,她在旅馆心急如焚地等了一整宿,第二天早上天一亮就赶去镇里报了警。可镇上的警察们却没有立刻出动,说是李荨之的失踪没涉及刑事案件,无法立刻立案,即使立了案,也不会真的派出多少人来帮忙。她只好自己联系当地的书记,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去搜寻。

俗话说,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她原本觉得弟弟顶多是在山里迷路了,山上又没有野兽,不至于殃及性命,可过了很久,他们还是找不到任何与他相关的线索。

李平之本人若在规划局还有重要的工作,不可能一直守在这儿,但出于对弟弟的担心,她还是会每天晚上都来村委会问问情况。

见到她再度来访,神色憔悴的书记叫人端来两杯茶,脸上则是十分为难的神色。

“平之。”他首先对她点了点头,“久等了。”

“怎么样?”李平之急切地问,“有没有我弟弟的消息?”

其实她在看到对方的脸色的瞬间就预料到了结果,但她不信邪,还是想亲口问出来。

书记遗憾地叹息道:“实在对不起,我已经问过了这附近所有的居民,都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山林里也没有动静。”

“这……”

“只能再催促一下警方了,他们刚刚答应立案搜查。”书记也很烦恼,“他是三天前失踪的,要是再等下去,可指不定会出现什么坏消息。只凭我们几个去找人,多少还是有点困难……”

“你说得对。”李平之像个失去了灵魂的空壳,无意识地回应着他,“这几天……麻烦你了,对不起,书记。”

“没有的事儿!我也很担心荨之的安危,在找到人之前,村里的大家都会竖起十倍的精神盯着的,你还有工作,也别一直太消沉了。”

“嗯……”

他还在试图劝说她打起精神。可惜,她是真的没法强颜欢笑。也许最关心李荨之安危的人并不应该是她,而是她的父母,但他们以“旷工会被克扣工资”为由,只能无奈地委托她前来主持大局。

真是一对合格的父母啊……

她一边这样讽刺地想着,一边慢慢走出村委会办公楼的大门。天气很好,阳光明媚,空气新鲜,还有几个登山的徒步游爱好者在做热身运动。金坞村的平静衬托着她心中的不安,那份不安愈演愈烈。

“……荨之。”在李平之的眼眶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你究竟去了哪儿?”

对于这个弟弟,她一直怀着难以言说的感情。

其实,她曾经有一次真的很想让自己的弟弟不复存在。只有那么一次。也许这个说法有点夸张,但她确实那样想过。

当时李荨之只有七岁,而李平之才刚满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