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天一早，天已放晴，恰是最适合四处走动的时机。大雨冲散了道路表面的泥沙，整个街道都焕然一新，倒是叫人乍一看有些认不出来了。
“哦……不愧是妖怪的市集，和人间还真是不太一样……”
李荨之像童话里的小红帽一样穿行在妖怪的早市里，抬头张望。深竹给了他足够的铜钱，可以尽量买些好吃的食材回去做饭，不过他还完全不知道在妖怪的世界里大家都习惯怎样进食，于是决定早点过来打探下情况。
唯一和想象里完全一致的，是这些妖怪依旧撑着伞。
买家也好，卖家也罢，在日出后的第一刻，他们都同时打开了伞上的绳子，把伞面撑到最大，然后搭在肩头。一切都发生得那么顺理成章，仿佛这段动作已经在历史的熏陶下变为妖怪们骨血里的先验行为。
由深竹家向外，只需两分钟便可抵达早市的起点。村子不大，早市也不大，可是出现在此的人数却大大超过了现实世界里的金坞村。
“活宰山鸡嘞！”
“甘蔗，甘蔗，新鲜的甘蔗！”
“老鼠干，蜘蛛干，蜻蜓干便宜卖咯！”
原本并不宽阔的小路被早上过来赶集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李荨之只能从商贩口中的吆喝声里听出些许名堂——这一听不要紧，可把他心里的最后一丝防线也彻底击溃了。
“这都是些什么危险的食材啊？”
他的脸色在瞥见摊位上摆放着的蜘蛛时达到了青绿色的巅峰。那店主看到他一脸嫌弃，竟然以为他是不识货，还满心热烈地自荐了起来：“小哥，来来来，要不要尝尝呐，可好吃着呢！”
“别……”
李荨之连忙后退了三步。
“来吧，来吧，不用客气！”
店主殷勤地拿起一只蜘蛛干，笑呵呵地递给他，最后强行塞进了他的嘴里。
“别，别……”
李荨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黑不拉几的多足生物进入自己的口腔内部，还被店主猛地一拍后背，将那东西生吞了下去。
他的脸现在都不止是绿色了，完全是漆黑。紧接着，他双眼一翻，口吐白沫，险些不省人事。
“呕……”
李荨之趴在溪水边不要命地呕吐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抓着石头，免得自己一头栽进呕吐物的深渊。刚才强迫他吃掉一只蜘蛛干的店主则满脸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向他点头哈腰地赔不是。
“哎呀，原来小哥你是人类啊，难怪没法接受这么顶级的食材。”
顶级的食材……？
“不行了，啊，我要死了……”过了好久，李荨之才分出一半精力来回过头望着他，“这些东西他们都是怎么吃下去的啊！”
现在他觉得肚子里有一千只甲壳虫在上下爬动！比一次性灌下去二十公斤最可怕的辣椒汁还让人抓狂！他觉得这群人一定忘了去除蜘蛛的内脏，也许还有毒囊之类的……
不行，再这样想下去他又要吐了！
“你的消化能力不行啊，人类小哥。”店主摆了摆手，低声笑道，“这还只是最普通的呢。”
“求求你别说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去另一个世界了，这厚颜无耻的店主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和他开玩笑！也不想想谁才是罪魁祸首！
见他如此难受，那中年男性也稍微收敛了点笑容。
“早上要忙着做饭吧？我们这儿都烧柴火，你以前学过烧柴的方法么？饮水要去井里打，每天每户上限四桶。洗衣服千万别直接去河里洗哦——说不定会被河妖啃掉手臂哦。”
他的热心肠弥补了最初给李荨之留下心理阴影的奇葩举止。
“你帮大忙了，大叔！”回到深竹家厨房的李荨之一边跟着他学生火，一边问，“你是什么妖呢？狸猫？”
中年男子划燃一根火柴，放进支好的柴堆里，又抓起一把竹叶迅速塞进火箱，用来引燃。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是只狗熊妖。专门吃小孩。”
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好像是竹子燃烧时在空气中小幅度爆裂的声音，然后就是“呼啦”一下，橘红色的火苗渐渐升起，照亮了围在灶台前的二人的脸。李荨之一个回头，就看见中年男子举起右手，手上奇迹般地多了一圈深棕色皮毛。
“……吃小孩？！”
“这可不是玩笑，妖村里的人看上去和善可亲，但大家说到底都是妖怪，控制不住冲动、导致越界行为发生的例子也屡见不鲜，千万别太过大意了。”
“冲动……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
“你是人类。而且是年轻人。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总能吸引到些品行不良的家伙，要是被他们抓走了，可就完蛋了。”
“我会被吃掉吗？”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荨之其实已经不怎么害怕了。昨晚和食怨共处一个屋檐下，他也没有真的被吃掉。可是，中年男子难以言喻的诡异视线还是给了他的心灵一记令人不安的重击。
“说不定会更糟糕哦。”
他的声音沙哑而沉着，就像从铁轨上碾过的铁皮火车。
这句话对李荨之而言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消化的信息。但他姑且认为对方没有在制造谎言。所以，这句警告一定是有缘由的。深竹起初之所以那么不愿意收留他，或许也与这个事实有关。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比吃人还糟糕的本能……”
他纳闷地皱起了一边的眉毛，将打来的水倒进锅里，然后默默地等待锅底往外冒小气泡。
当他在砧板上开始一块一块地切割早上从市集上买来的蔬菜时，从天花板上传来了深竹轻盈的脚步声。
李荨之停下手中的动作，想听清对方的行动路线。不久后，深竹从陡峭得接近70度的楼梯上快步走下来，与忙碌于锅碗瓢盆的李荨之打了个照面。
“早上好。”
尽管心中塞满了想对他说的话，但不论哪句都显得很突兀。最后，李荨之还是只能挤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向他道了早安。
“早。”
深竹淡淡地回了他一句。他今天穿了件乳白色的马褂，看上去像极了说书先生。也许是因为他面相生得太硬朗，言行举止却又儒雅得过分，而给人造成了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要是他去演戏，保准能当上一线明星。这种人就是自带波澜不惊的气场，走到哪都会成为众人视觉的中心。
“怎么？”
“不，没事！我不是在偷懒！”
为了转移注意力，李荨之继续回到厨房做自己的工作。正厅里有座西洋钟，不知是何人在何时安放于此的，他带来的智能手机在断电后彻底成了废弃物，此后，李荨之就只能依靠这座旧钟判断自己的时间。那钟上密密麻麻刻着蚂蚁大小的文字，就像上古时期的神秘符文，但他对于它采用的动力能源和运行法则都一无所知。
妖怪的世界到处都是新鲜事，令人目不暇接。
他好像开始有点喜欢这个诡异的妖村了。
“深竹，早饭做好了！”
大约半小时后，他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走到餐桌边，递给了正襟危坐的深竹。
见到呈上来的伙食，深竹显得有些惊讶。
“粥？”
“嗯，我问过菜市场的狗熊大叔，他说村子里的人都干力气活，早晨要吃饱了才能精神满满，但我还是觉得大清早就吃那么油腻不健康。”李荨之一本正经地说着自己对养生之道的见解，“于是！我做了城里最流行的菜粥，味道应该不错，来一碗吧！”
他把勺子放在碗里，顺便把碗往前推了推，推到热气直接飘到深竹脸上的距离。
深竹却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深竹？”李荨之以为他是不喜欢这种口味，顿时有些局促，“呃……对不起……没问过您的建议就擅自做了决定……”
在那一刻，他甚至闻到了深竹身上某股异常的香味——有点像浸泡在竹林里的野草的味道，但又更加浓烈，他们离得太近，哪怕只是一丁点异样都会如实传达给对方。忽然，李荨之想起了刚才那位中年男子的警告。
——要是被他们抓走了，可就完蛋了。
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回了无数画面，但那并非恐惧，他不害怕深竹，如果不是因为深竹的善意，他此时已是食怨腹中的肉块了。可是，如果那不是恐惧，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什么支配了他的身体，让他几乎无法动弹？
寒气从眼瞳向下扩散，在抵达脚跟之前，深竹猛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李荨之的头上滴下一颗冷汗。
刚才……发生了什么……
“抱歉，我在想事。”深竹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拿起汤勺，舀起一口菜粥，清香扑鼻，“腿的情况如何。”
李荨之还有些惊慌，被他这么一说，才想起腿上的旧伤。
“……腿？哦，没事，早就不疼了。”
“那就好。今晚再上最后一遍药，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
“嗯……”
说来也是神奇，明明被食怨的尖牙狠狠地咬了一口，当晚还痛得做了噩梦来着，如今才过了不到两天，竟完全感觉不到疼了。深竹给他涂的药膏确实是个宝贝，远比外头世界的狗皮膏药有效得多。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在桌边，吃完了这顿看似平淡无奇的早饭。
深竹的一日才刚开始，李荨之却已经忙碌了好几个小时，其中的辛苦确实超过了他的预期。在听到第一声鸡鸣时起床，叠被子，买食材，生火，煮饭，打扫房间，擦干净家具上的灰尘……他无法说自己享受这样琐碎的生活，但是，最初他关于能在幽静的村子里忘却外界烦恼的愿望，却是真的实现了。
“收拾完之后，下楼来帮忙吧。”
咽下最后一口粥，深竹将勺子放回碗里，神色不惊地说。
李荨之嘴里还含着糊状液体，听到深竹的招呼，似是有些意外，眼皮接连上下眨动了三次。
“啊。”
“怎么了？”
“我可以去看您工作吗？！”
他“啪”地将碗摔在桌上，满脸期待地撑着桌面站了起来。深竹觉得这反应太剧烈。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
“太好了！”李荨之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惊喜神态，“我从来没见过人做伞呢！一定很有意思吧！太谢谢您了，深竹先生！”
他马上把称谓从“深竹”变成了“深竹先生”。之前被食怨说“深竹从来不会把他的技艺传给别人”的时候，他就以为学做伞一事彻底没戏了，没想到，深竹的口风居然放松得这么快。
也就是说……他想认真学做伞，说不定也是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