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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七子之歌:母亲的遗产(组诗)

一、磁瓦子

搁在窗台上

在低矮昏暗的老屋内

几乎是一片曙光

它瓷实 质地优良

来自一只精制的瓷碗

有尖锐的角和锋利的刃

母亲用它刮土豆的皮,刮芋头的衣

剔挖红薯身上的腐烂点

和虫眼里的土垢

并扬言要把它锤碎

摊到地上,让我跪在上面

在我犯错的时候

如今,我常常拿起它,剔挖

身上的腐烂点和虫眼里的污垢

让窗口亮起曙光

二、鞋样子

压在衣柜抽屉的底部

平展 硬挺,用褙子裁成

和我们兄弟的脚

大小相当。一年取出一次

是母亲纳千层底的游标卡尺

只是每隔一年,母亲就让我站在褙子上

描下脚的大小,然后裁下一副新的

原来那一副就变成弟弟的

我想,那么多年,那么多副鞋样子

一定是一串踉踉跄跄的脚印

是母亲一手把它们捉正

渐渐宽大 硬挺

三、褙子

如今,这个词藏在了词典的深闺里

当然,那时母亲也未认识

但她能用手解释得一清二楚

入秋了,天气变燥

母亲翻出穿剩的衣物和裁缝铺里讨来的边角料

取下水缸盖板子 桌子板子 间房门板子

粘贴上一层纸,刷一层米粉浆糊

粘贴上一层布、展平、压实,刷一层米粉浆糊

粘贴上一层布、展平、压实……

粘贴二三毫米厚的样子

曝晒。锅巴一样硬韧

撕脱。搁在排柜顶上

当晚稻入仓,红薯进窖

夜晚变长

母亲取下褙子,比着鞋样子

裁下许多片。涂一层米粉浆糊

粘贴上一片;涂一层米粉浆糊

粘贴上一片……

粘贴成二三厘米厚的鞋底子

用铁锤密密地锤实

再放在板凳上坐压两天

母亲,不慌不忙,翻出针钻子

针顶子 打底绳 大号针

在鞋底子上楷书一样钻孔

(相当于5号字,固定值5磅的排版)

穿针引线

把夜一针一针地扯紧。拉短

个把月后,三双灯心绒面的千层底

总在一股强大的寒潮来临时

捉正我们兄弟散漫的赤脚

我们在一曲“中国娃”里

“踏踏实实走天下!”[1]

四、针钻子

木柄,末端膨大而圆滑

因为母亲经年的砥砺而包浆

前端吃住一枚钉子大的钢针

把母亲柔弱的手劲

换算成强大的压强

钻透生活和岁月的坚硬部分

许多难题迎刃而解

母亲把它在头发上磨几下

再在鞋底子上拧钻出一个孔

再磨几下,再拧钻出一个孔

母亲说,针钻磨磨头

钻孔有劲头

五、针顶子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母亲凭一口衣针,一一缝合

那些豁口里漏下的

破旧 寒冷 贫穷

母亲在右手中指的第二指节戴上

针顶子

类似于将军披挂上阵

有时枪箭无眼

针鼻子嗅到母亲的血腥

针顶子戴在母亲的中指上

闪烁着钻石的光芒

边沿镶着黑黑的老茧

那,是温暖的模样

六、猪食桶子

当然,还有潲桶子 水桶子 尿桶子

都是患难弟兄,都被母亲所赏识

当然,最被母亲所赏识的,还是

猪食桶子。每日提携两回

早饭前。晚饭后。

大猪 小猪 母猪 豮猪,都在栏里喊娘

把栏门拱得山响

母亲要用猪食桶子才能安抚

一桶又一桶,一趟又一趟

猪食桶子里装着我们的学费 生活费

还有父亲的烟钱 锅里的油盐 家里的人情份儿……

眼看着,猪食桶子的提手

现出厚厚的包浆

猪食桶子经过的那条小径

现出深深的凹槽

七、蠢崽子

而今,母亲的遗产都留在了马尾冲老屋

老屋也塌了

那些遗产通过一扇不为我们所知的门

去到母亲那里重新报到

只留下三个蠢崽子——

母亲最大的遗产——

丢弃在城市的高楼间

每年清明,跪对一抔黄土

心疼一回

注释

[1]歌曲《中国娃》里有一句歌词为:“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呀/站的稳哪走的正踏踏实实闯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