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虚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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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沉醉不醒”

虚无的浪潮不再局限于社会现实,它侵入了之前一直得以幸免的私人领域,这里又会发生什么呢?当冷待的逻辑变得无所顾忌时,结果又会如何呢?自杀,就可以了结虚无吗?对比一下今天的数据与19世纪末的数据,可见总体自杀率多年来一直呈下降的趋势,这与一种广为流传的观点相反。在法国,整体自杀率从1913年的每百万人260例自杀,下降到1977年的160例,而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巴黎地区,该地区在19世纪末曾一度达到了每百万人500例自杀,到1968年却下降到了105例。[16]可以说,自杀与冷漠时代是“格格不入的”。从激进的或悲惨的自行了断,到对生命与死亡的极端关注与轻视,自杀与后现代的宽容论是水火不容的。[17]在虚无的远景里浮现出来的并非自我毁灭,也不是一种彻底的绝望,而是一种越来越流行的大众病理学,抑郁、烦腻、颓废等,都是对冷淡及冷漠进程的不同表达,原因有两点:一是缺乏吸引人的戏剧性;再就是局部流行的、永恒的、冷漠的摇摆不定,一种在兴奋与抑郁之间的摇摆不定。自杀率下降表现出来的平和否定了艾曼纽·托德(Emmanuel Todd)的乐观主义结论:数字上的变化全面反映了现代人的焦虑感更少,现代人的“平衡感”更高级,因为托德忘记了焦虑还可以借助其他同样也是“不稳定的”方式来进行扩散。面对从前只是资产阶级专利的抑郁症的扩散和普及化,心理“进步”说是站不住脚的。[18]不再有人能以避免抑郁而自鸣得意,社会的虚无导致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针对抑郁的民主化运动,此后抑郁成了一种扩散的且在局部流行的灾难。再者,冷漠之人并不比守纪律的清教徒要“结实”,而是恰好相反。在一个变化中的体制里,某个不起眼的事件或纯粹的捕风捉影就足以导致冷漠蔓延并影响到生活方式。如今的人本身没有任何坚强的支撑,却要独自穿越虚无,其“脆弱性”可想而知。抑郁的蔓延,原因并非个人的心理突变或现实生活的“艰辛”,而是虚无的“共和”,这种共和荡涤了大地并迎来了纯个人时代的降临,即迎来了寻求自我的自恋,但自恋仅纠缠于自身,因此在没有外部力量介入时,在只身面对逆境时,人就会随时感到气力不支直至崩溃。由此,自由自在之人其实也就是失去了武装之人,个人问题因此被急剧放大了。无论是否借助于“心理”,最终结果还是一样,即越是关心个人问题,却越不能够解决问题。接下来,还有教育或政治的现实问题,越是对其研判会审以寻求对策,则越是不得章法。如今,有谁还能躲得过夸张和压力?衰老、变丑、睡眠、儿童教育、外出度假等,一切都是问题,但连这些基本活动问题的解决都已经变得愈发不可能了。

“绝非是一种理念,而是一类启迪……,对!就是这样,布吕诺,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彼得·汉德克在其小说《左撇子女人》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既无理性也无目标的年轻妇女的故事,她要求其丈夫离开,以便让她与儿子独自生活八年。这种对于孤独的要求让人难以理解,但绝不能将这理解为妇女解放和独立。小说中的人物都感到了一种孤单,因此《左撇子女人》不是描述一个人的悲剧;准确来说,小说中表达的是一种脱离意识的东西,对这个东西,要用心理或精神分析的隔阂来解释。这是意识脱离唯我论的玄学吗?也许是,但主旨却在他处;《左撇子女人》对20世纪末期的这种孤独的描述要胜于对它无依无靠的永恒的本质的描述。彼得·汉德克小说中的人物,他们麻木不仁的孤独,与古典时期人物的孤寂,与波德莱尔的抑郁(spleen)并无相同之处。特别要提及的是,孤寂能反衬如诗如画般美好灵魂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小说中的人物认为,孤单是没有活力的,孤单没有反叛的色彩,孤单也没有致命的诱惑力。这种孤独已经变成了一种“现实”,它与日常生活的言行一样是平淡无奇的。意识不再被定义为彼此间的牵扯;相识、沟通乏力以及冲突等都让位给了冷淡,空泛的主观本身也受到了冷待。在价值观和制度遭遇到社会虚无之后,便轮到“他者”了。“他者”依照同样的逻辑也加入了疏远的进程。“我”不再挣扎在一个被敌对的或遭鄙视的其他的“自我”所占据的苦海,人际关系也渐渐消失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中立和自立的荒芜中,没有了理由,也没有了抱怨。与战争一样,自由也在对他人表现着虚无和绝对的陌生,孤独的欲望与痛苦尽在“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之中。人们就这样将虚无坚持到底,尽管已经被微型化、被隔离开了,但每个人仍然是导致虚无的一个积极因素,他将虚无扩散、将虚无拓展,却无法“感受到”他者。体系不满足于制造孤立,它还怂恿人们去享受孤独。这是一种不可能的享受,因为孤独一旦成形便又让人无法容忍。人们希望孤独,希望一直孤独下去,但同时人们却又不能容忍自己形单影只。这便是虚无,它无始也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