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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尸体的方法就那么几种,或冷藏,或泡在福尔马林里,一九六七年,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干的,然而大会堂的三具尸体不知怎么地被忽略了,放了三天,像大头鬼一样膨胀起来,十分可怕。为了激发斗志,战派把三具尸体放在平板车上,推向解放路。这一路上光是推车的人就晕倒了四个。到了阵地上,人皆怒发冲冠毛骨悚然,簇拥着平板车扑向保派,对方看到大头鬼都快吓死了,此时,定慧寺那边也传来了枪声,保派无心恋战,转移到了城西大桥,隔着护城河继续打。六月天兵、红星团、狂派等几路人马在蔷薇街口胜利会师。
当时我爷爷在东风机械厂上班,月薪七十块的老钳工,早就是保派头目,带着四个浑不懔的徒弟去了城郊大本营。我姑姑和她的未婚夫守在面粉厂,那里也是保派重要据点。蔷薇街失守,顾大宏本来应该逃走,但他自认是个逍遥派,不想卷入杀伐之中。当天下午来了两个红星团的人,把他从床上拎起来,五花大绑要押到俘虏营去。
那时互杀俘虏的事情已经有所耳闻,顾大宏知道押走了没好下场,到了街口正看见李苏华,他大叫起来:“李苏华救我!”
李苏华跑过来问顾大宏怎么回事,顾大宏还没说话,红星团那两个人用回丝堵了他的嘴。
李苏华说:“这可过分了,放人!”
红星团的人说:“你算老几啊?”
李苏华只是普通群众,负责给大耳朵送饭洗衣服,讲话没什么分量。她指着红星团的人说:“你等着,我去找个老几的过来。”她跑了,红星团的人不理她,继续押了顾大宏走,这时顾大宏已经躺在地上了,必须得抬着走。不多一会儿,大耳朵、李红霞和方屠户全都来了,怒容满面,只有屠户是在笑的。
没什么可说的,红星团不是六月天兵的对手,红霞小姨隶属于联指,更有来头,她背着步枪,现在已经平端在手里。那两个人与他们热情地握了握手,从大耳朵手里接过两包香烟,扔下顾大宏走了。顾大宏躺在地上,依旧是绑着,堵了满嘴的回丝,直塞到喉咙口,恶心得流下了两行热泪。方屠户拔出匕首,割断绳子,让顾大宏自己从嘴里往外掏回丝。这团回丝是从地上捡来的,沾满油污和黑泥,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他掏了很久,越掏越多,最后掏出满满一捧。众人骇然地看着他。大耳朵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嘴里能塞这么多回丝。”
顾大宏扔下回丝转身就走。红霞小姨不乐意地说:“也不谢谢我们。”屠户解释道:“他是回去刷牙了,他早上起床,刷牙之前一句话都不说的。”红霞小姨说:“资产阶级。”屠户嘻嘻哈哈笑起来,红霞小姨说:“你不是也到家门口了吗?我倒觉得你应该回家去刷牙洗澡,你都快臭成什么东西了。”
第二天早晨,顾大宏从家里出来,蹲在门口刷牙,屠户隔着窗户发出鼾声。屠户的老娘抱怨说,保派在的时候还能分到一点吃的,现在战派来了,屠户一顿吃掉了家里仅有的米,城里根本没粮,这下只能喝白开水了。屠户的老娘又嚷嚷,以前屠户的爸还活着的时候,家里住在府前街,从来没少过吃的,自从搬到蔷薇街来算是倒了霉,一会儿闹自然灾害,一会儿又打仗。接着她就停止了控诉,站回门槛里朝外张望,战派大军耀武扬威地过来了。
红霞小姨和李苏华都在其中,战派视蔷薇街为白区,刚刚解放,必须受点革命教育,因此大清早安排了一次乱糟糟的阅兵。无数人举着武器和旗子,像赶庙会一样通过蔷薇街,旗杆把过街晾绳上的衣裤都钩了下来。红霞小姨全副武装,背着铺盖卷,捋起袖子,一头新剪的短发像斧子一样尖锐。她招呼顾大宏:“走,打过护城河去。”其口气不亚于招呼他去攻克柏林。顾大宏说:“我早饭还没吃呢。”红霞小姨鄙夷地一笑,低声说:“戆卵。”顾大宏对李苏华说:“你吃早饭了吗?”李苏华还没来得及回答,红霞小姨说:“哎,有早饭?我饿了。”几个青年战士跟着她闯进屋子,揭开锅盖,把热好的稀饭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这是她们第一次来到蔷薇街,红霞小姨也是有心来看看家里的情况。我家里很简单,外面一间屋子,连吃饭带睡觉,住着顾大宏和顾长根,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里面一间屋子,住着我姑姑顾艾兰,她马上就要嫁走了。另有一间小厨房,用毛竹搭起来的,里面是煤炉和水缸。这个场面得一直维持到九十年代。
红霞小姨看看觉得挺满意。大耳朵家里比这个差多了,四口人挤在十二平方的破房子里,厨房在一百米以外。虽然是足以自傲的赤贫,但谈婚论嫁的时候别人不这么认为,何况大耳朵一天到晚宣称要招女婿,他也不想想,家里还能腾出哪个铺位给人入赘。
顾大宏看出她的心思,指指隔壁说:“那儿是方屠户家,你要去看看吗?”
红霞小姨呸了一声,窜出屋子,对着屠户家大喊:“屠户,打仗去喽!”屠户已经被吵醒了,穿着一条短裤,精赤着上身冲了出来,屠户的老娘嗷地坐在了门槛上。
打城西大桥那次,伤员一个接一个地抬过蔷薇街,起初鲜血流在路面上,后来是脚印留在血浆上,成群的苍蝇从公厕里飞出来。天气继续热着,解放路上的东方红医院里躺了两百多个伤员,哭喊连天。这是一九六七年夏天令人胆寒的战斗,战派在攻向桥头堡时首次遭遇到机枪扫射,最多的一个挨了二十七颗子弹,像被巨轮压过一样稀烂。之后的战斗变得有点残酷了,保派做了一次反冲锋,大耳朵在阵地上扔光了所有两百个硫酸瓶,最后连自己的饭盒都扔了出去。
大耳朵被红霞小姨和屠户架下来的时候已经呛坏了,还在大喊大叫。屠户说:“爸爸,别喊了,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就剩下几个毛人了。”
“人在阵地在,”大耳朵说,“谁是你爸爸?”
屠户说:“大耳朵同志,撤吧!”
红霞小姨说:“废什么话,赶紧把他拉下去,我可不想让我妈做寡妇。”这时他们看见联指的援军坐着五辆卡车过来了,车上跳下来的人端着五六式冲锋枪。大耳朵骂道:“有他娘的冲锋枪,偏要让老子扔硫酸瓶,这算什么意思?”
屠户感叹道:“战争又升级了。”
傍晚时总算下了一场暴雨,仗没法打了,只能冒雨用大喇叭互骂。天空从赤色变成青蓝,雷电交加,稀释了血浆的雨水漫起来,顺势流进家里。街上的人已经逃走了大半,屠户的老娘也住到亲戚家去了。当晚是在顾大宏家里吃了点饭,米缸告罄。屠户有心让李家父女住在家里,但顾大宏说,这儿离战线太近,万一保派又杀了回来,不免被人一锅端。大耳朵也心灰意冷,他的分队长职务主要依赖于硫酸瓶子,现在全没了,而硫酸厂还被保派占领着。战争虽然升级,但已经没他什么事了,只能带着红霞小姨回了六月天兵司令部,屠户也跟着去了。
保派和战派反复争夺了城西大桥,东方红医院就像一个碗,接住了绞肉机里滚滚而下的肉糜。双方觉得这么打来打去实在是太不划算了,一种办法是直接扛了大炮来轰,一个钟头就能分出胜负(保派在城外有迫击炮),另一种办法是谈判,比比谁的俘虏多(这当然是战派的强项)。最后决定暂时停火,举行谈判,地点在大桥以北的长征小学,那里是双方都未染指的中立地带。战派为壮声势,在轴承厂和玻璃厂点了三百个人,举着红旗喊着口号过去,其中有两百个女的。
顾大宏答应了李苏华,一起去长征小学。到了那天,队伍经过蔷薇街,顾大宏在给自行车打气,说:“我觉得保派有阴谋,你别去了。”
“不去不好,我们厂里都去了。”李苏华说。
“你妹妹呢?”
“和屠户一起去城外拉粮食了。”
“你还是别去吧。”
“没事的,已经停战了。不去领导会说我的。”
换了红霞小姨是绝不会去的,红霞小姨只相信枪杆子,不相信谈判。实际上,前一晚顾长根偷偷溜进了城,带给顾大宏半袋米,两个炼乳罐头。顾大宏说已经停战了,明天就要去谈判,不必再送吃的进来。顾长根极为严厉地警告他:“明天不许去长征小学。”余下的事情就不肯细说了。根据多年相处的经验,顾大宏很清楚自己的爸爸,他正直而冷血,他说的话假如有一斤重,那事情起码已经到了十斤重的程度。这也正是他加入保派的原因,因为保派说话都很简洁有力,而那个乱糟糟的战派,里面尽是大耳朵这样的货色。
队伍前呼后拥卷走了李苏华,她离开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很担忧地笑了笑,红旗立刻把她的笑容也遮住了。顾大宏继续在家门口擦自行车,擦到后轮第十七根钢丝时,看到一个血人从长征小学方向狂奔过来,大喊:“保派打我们的埋伏!”这时街上已经没人了,只剩顾大宏一个,呆呆地看着血人。血人站在他面前又大吼了两声,然后朝解放路狂奔而去。
顾大宏说,不知怎么的,当时自行车铃忽然响了,没人按它它自己响了,好像战马嘶鸣,由不得他多想,跳上自行车独自向出事地点去。
那一带烟尘四起,空气中全是硫酸和石灰的味道,三百个人一起哭喊的声音传得很远。这支队伍经过一条小巷,左边是长征小学的围墙,右边是条小河,然后他们发现道路被一堆课桌堵住了,正想前队改后队,围墙里面什么东西都扔了出来,石灰包,硫酸瓶,板砖,锯成十公分长并磨尖了的钢钎。这些人大多没带武器,也有私藏了匕首的,但是看不见敌人,仍只能活活挨打。
顾大宏想过去,被一队保派战士拦住,其中有两个是顾长根从前的徒弟,说:“哎,阿宏,你进去干吗?”顾大宏撒谎说有亲戚在里面。两个师兄说:“晚点进去,不然也得死在里面。可不许多带人出来啊,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俘虏。”
等到袭击停止时,保派慢悠悠地走进来抓人,顾大宏跑在最前面,地上已经完全不成样子,到处都是尖叫的女性。李苏华蜷缩在一根电线杆子后面,她的徒弟,一个叫胖姑的女车工头上挨了一砖头,躺在她身边大哭。胖姑的动静太大,顾大宏一眼就发现了她们。
顾大宏拽起李苏华就跑,胖姑捂着脑袋大叫:“苏华师傅,带我走啊!”李苏华和胖姑的感情很好,不忍看她死在这里,回身去拽她,不料没拽动,胖姑实在是太胖了。两个人合力将她抱起,走到巷口,找到那辆自行车。李苏华对此已轻车熟路,顾大宏一跨上车,她就跳上去斜坐在书包架上。胖姑大哭:“我怎么办?”于是,我妈妈坐在前面横杠上,胖姑叉腿骑在后面书包架上,由我爸爸负责踩脚踏板。保派战士们看傻了眼,哈哈大笑起来,也就放他们走了。胖姑那个重啊,轮胎都瘪了,顾大宏差不多是滚着两个钢圈回到了蔷薇街。刚到家门口,胖姑打了个喷嚏,战马不堪重负,后轮钢丝齐刷刷断了四根,这下没法走了。
进了屋子,他们给胖姑包扎了一下,胖姑一直在大哭。李苏华骗她:“胖姑,革命战士不能哭。”胖姑说:“我不要革命了,我要回家。”这时听到外面传来保派反攻的枪声,只一个小时的工夫,蔷薇街又落入了敌人手中。
那时胖姑才十六岁,虽然已经很胖,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小姑娘。顾大宏从柜子里拿出炼乳罐头,用菜刀敲开了,挖了一勺给她吃。胖姑从来没吃过这个,觉得好吃极了,也就不哭了。胖姑的后半辈子,因为暗恋着我爸爸,陷于一种奇特的回忆中,她大概吃掉了一两千个炼乳罐头。
夜里谁都不敢出去了,街上停电,顾大宏闩了门,点了一根小蜡烛,三个人坐在饭桌前面说话。外面很安静,枪声与人声都平息下来,不知道将要发生些什么。
顾大宏说:“等不打仗了,我和你结婚,好不好?”
李苏华点点头。
顾大宏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匣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块女式的瑞士牌手表。李苏华说你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顾大宏说,这是张道轩师傅送给他的,去年在张师傅家里,红卫兵冲进来,顾大宏的裤兜里就藏着这块手表,以前是张师母的。张师傅说这是他留给徒弟最后的纪念品。当时要不是李苏华救了他,手表也就没了,所以现在送给她。张师傅这个人啊,虽然不太正经,但比很多人都好。
李苏华听了觉得很难过。
胖姑说,那个晚上真是又美好又可怕,她和李苏华睡在里屋,顾大宏睡在外面,半夜里她热醒了,电还没来,一伸手摸到身边的李苏华,正坐在床上发呆。胖姑说:“苏华师傅,你快要结婚了哎。”李苏华说:“是啊。”胖姑说:“我听见你手上嘀嗒嘀嗒的声音了。”李苏华说:“是他送给我的手表。”胖姑说:“是啊,要是也有人送给我手表就好了。”李苏华拍拍胖姑,说:“会有的。”这时听见外面乒乓的敲门声,好像要把门砸烂。李苏华很镇定地摘下手表,摸着黑用手绢包了,塞在鞋子里,又把鞋子扔到床底下。门砸开了,里屋的门也跟着推开,无数手电筒晃着她们的眼睛。有人喊道:“这儿有两个。”
顾大宏已经绑了起来,李苏华被押出来,也绑了。有个头头模样的人对顾大宏说:“现在怀疑你是叛徒,窝藏奸细,跟我回去说清楚。”里屋的胖姑发出一阵尖叫,两个保派战士和她较劲,挪了右腿挪左腿,胖姑往地上一坐,保派战士也跟着趴下了。胖姑索性躺下,保派战士说:“妈呀,压死我了。”这耽误了一点时间,顾长根赶过来了。
保派小头目顾长根说:“谁敢在我家里抓人!”那头头模样的人并不买账,说:“都是奸细,不是奸细也是流氓,屋子里藏两个女人。”众人嬉笑,指着胖姑说:“这个应该不是的。”顾长根大怒,说了一声:“打。”后面四个徒弟冲过来,照着头头模样的人猛揍过去,一边打一边说:“知道吗,今天晚上老子刚用铁锹打死一个,你倒说说,你打死过几个人?”众人一哄而上劝架,忽然听见枪响了。
那天,我那英勇机智的红霞小姨去运粮,回来以后听说保派使诈,蔷薇街失守,李苏华等人生死不明,二话没说背了步枪就往这儿赶。到解放路发现全是保派的人,只能回去,看到战派正磨刀霍霍要夺回阵地,就叫了那几个吃稀饭的战友,趁夜摸进来。绕了一圈有点迷路,回到蔷薇街,想在顾大宏家里落脚,却看见一伙人在厮打。李红霞躲在电线杆后面,猛然发现电筒光下有一个就是李苏华,旁边绑着顾大宏。红霞小姨大怒,拉枪杆子瞄准了人群就打枪,她瞄的是我爷爷,结果因为那一片太黑,加之她枪法稀松,枪口往上抬了两寸,当的一枪打在屋檐上,一块瓦片落下来,正砸在顾长根头顶上。众人大惊失色,呼啦一下全都趴下了。红霞小姨大吼:“缴枪不杀!”
这一枪成了反攻信号,战派从四面八方杀过来。夜战并非保派所擅长,工事还没做好,只能仓皇而退。顾长根跑在第一个,那头头模样的人跑在第二个,老顾心中恨他不尊重自己,跑着跑着给了他一个肘锤,此人撞昏了过去,后来做了俘虏被打成个瘫子。
红霞小姨有心再打第二枪,乱糟糟的人群,也不知道该打谁好,走过去给李苏华松绑。李苏华觉得有点不顺眼,这些天来,形影不离于李红霞的那个矮胖黑毛的家伙不见了,就问她:“屠户呢?”
红霞小姨愣了半晌,忽然大哭起来。
“戆卵被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