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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霞小姨一直记得,红旗桥肉店的中午,师傅躺在竹榻上睡觉,发出巨大的鼾声,屠户光膀子坐小凳上给师傅扇扇子,赶苍蝇。有时他也睡着了,师傅就伸出脚,用两根脚趾在他肥嘟嘟的身上拧一下。这场面有多可笑,她亲眼看着他从一身小膘长大成现在的样子,浑身黑毛,家猪变野猪,可是灵魂深处仍然是个蜷缩在砧板下面的小学徒。
那晚上屠户在食堂里吃饱了,只是没地方睡觉,蔷薇街是保派的地盘,回不去。由于屠户本人在大会堂的声泪俱下,他已经成为战派名人,如果落在保派手里怕是不会有好果子吃。尖刀营的人早就散了,营长临走前让他给三具尸体守夜,但屠户不想。
红霞小姨背着枪往第八中学方向走去,屠户就一直跟在她后面。李红霞说她要执行特殊任务,不许跟着,屠户说大家都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他睡觉。屠户觉得很疲倦,五天没洗澡,身上的气味不太像个活人。李红霞说:“你还是睡桥墩下面吧。”屠户说他再也不想睡桥墩下了,夜里一群老鼠爬到了身上,非常可怕。红霞小姨差点拉枪栓毙了他,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战友了,而是个浑身沾满鼠疫病菌和死尸气味的生化武器。
他们从大会堂一直走到城南,那一带的保派残余已经肃清,第八中学门口戒备森严,两个探照灯,一个照着操场,一个照着校门,卡车开进开出,垒得半人多高的沙包后面露出几顶藤帽、半截枪杆。屠户问:“咦?八中变成这样了,这是什么地方?”李红霞告诉他:“六月天兵前线司令部。”
战派在城南的人马大多来自化工局,“六月天兵”是他们的旗号,我的外公当时是硫酸厂的小头头,管一个小分队,两杆枪,还有二百多个硫酸瓶子,其中一杆枪就在红霞小姨肩膀上。屠户听到六月天兵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这是战派最精锐的部队,足有一两千号人,早在拿长矛互捅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保派赶过了城南大桥,他们的硫酸瓶子在攻打邮电大楼的时候,差点把整栋楼都给溶了。
红霞小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臂章套在左臂,径自往里走。屠户被哨兵拦住了,屠户说自己是尖刀营的,沙包后面的藤帽子下传来一阵嘲笑。哨兵很严肃,问道:“你们到底死了几个人?”屠户说:“死了三个,还有两个在医院里。”哨兵又问:“你们一共多少人?”屠户说:“有二十多个。”哨兵叹了口气说:“你们也太自以为是了,仗不是这么打的,解放路那儿是敌重兵所在,正面攻,我部必然伤亡惨重,如果从定慧寺绕过去,只要让人把寺院的后门打开,就能攻其不备,抢夺城西大桥,断敌后路。一旦大桥被占,敌必惊慌,从解放路经蔷薇街向城西方向逃窜,那时,我部只需要派十几个人,扔出硫酸瓶子,蔷薇街很窄,可全歼守敌……”屠户心想,真他娘的厉害,哨兵都赶上参谋长了,照你这打法,我们家估计也得被溶了。
接着屠户被红霞小姨带到了操场后面,探照灯照不到的地方。很多草席一字排开,各种姿势躺着的人,大概有一百多个,起初他们都不说话,红霞小姨一出现,他们像雏鸟见到了归巢的母鸟,一起叽里呱啦起来。
“你爸爸去农机厂的水塔下面啦,被人打了一枪。”
“你爸爸这次发育啦,要做战斗英雄。”
“有冷枪手,小心点。”
红霞小姨听了撒腿就跑,口袋里的子弹接二连三蹦出来。屠户站在原地,既没找到自己的铺位,也生怕随便躺下了就被拉去,赤手空拳再次冲向什么地方。那晚上屠户快累死了,只想找张草席躺着,把浑身衣裤都扒了,好好地睡到天亮。他犹豫了一下,远处传来了枪声,他心想去他妈的,提了提裤子跟着红霞小姨向水塔方向狂奔过去,一边追,一边替她捡着叮当落下的子弹。
屠户跑了很久,红霞小姨在小路上拐了个弯,没减速,撒腿跑向一片空地,四周明晃晃的看得真切,子弹跟着来了,打在她身后两米的水泥地上。屠户紧随她,差点把自己送到了弹道上。等到红霞小姨停下脚步,屠户也站住了,吐出了齿缝里发苦的口水,再抬头他看见水塔了。
水塔在空地的侧面,有个探照灯在上面,它最初是照在双方阵地之间,双方都没搞清楚探照灯是谁架上去的,反正有它在,四下里照得贼亮,夜里稍有动静都能看清楚,没事就朝对面打枪。到了前一晚,保派忽然后撤了两百米,退到农机厂的宿舍区去了,战派往前推进,攻到农机厂围墙下面。白天时人们都忘记了这个探照灯,到了夜里忽然亮了,现在它照着的,是战派的后勤补给线。有两个送水的人被枪手打了回来,围墙下面有个吃坏了肚子的人想撤回来,又挨了好几枪,虽然没打中,但在阵地上拉肚子让战友们很不开心。现在这个探照灯成了个大麻烦。
我的外公,绰号“大耳朵”,他管着二百多瓶硫酸,具体打仗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干,他只是建议把探照灯弄灭了,可是负责这片的头头,一个叫季承民的家伙说,探照灯是个好东西,不能弄灭了,把它九十度转向,照着农机厂的宿舍,就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于是一个青工顺着铁制的梯子爬上去,枪手开火,铁梯子崩出一串火星,青工惨叫一声掉了下来,把腿给崴了,剩下的人全都蹲在水塔下面。这时大耳朵站了出来,大耳朵想让季承民知道,自己提得起建议,放得下性命。他爬上去,这次枪手直到他登顶时才开枪,大耳朵高喊:“没打中!”那边又打了一枪,大耳朵躲在探照灯后面大喊,没打中没打中没打中,你他娘的。随后,只要他想站起来,那边就开枪。
红霞小姨到水塔的时候,大耳朵趴在顶上有一个钟头了。他发现情况并不像季承民说得那么容易,眼前的探照灯没法左右转动,它有两个茶几这么大,重量超过了大耳朵的想象,必须把它搬起来转个向,然而他搬不动,也站不起来。季承民从码头仓库牵了一条杂种狼狗过来,狗没怎么养好,平时尽在码头上讨吃的,看见生人也不太爱叫唤,库区不想要它了。他给杂种狗背了两加仑桶的自来水,一拍屁股,狗慢慢腾腾地跑向围墙。那晚上真的很热,前面的人渴得都想喝阴沟水了。
结果只打了两枪,第一枪打在加仑桶上,狗发出一声可怕的呜咽,返身就逃,第二枪正打在狗背上,狗翻了个筋斗,摔进草丛里没了声音。这下都服气了,对面是个射击冠军,他并不想打死人但他可以打死一只奔跑中的狗,另外,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打死哪个冒冒失失站起来的傻瓜。他最想打死的肯定是大耳朵。
红霞小姨气得大喊:“爸爸,砸了探照灯。”季承民说:“探照灯不能砸,这是命令。”大耳朵在顶上说:“我没事,找个人上来帮我。”这句话大耳朵已经说过二十遍了,下面的人伸着脖子,半张着嘴巴仰头张望,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红霞小姨撂下枪,抬腿往铁梯子上爬,被一群人抱了下来。他们告诉她,枪手最喜欢打女人,枪手对女人耍流氓的唯一办法就是击毙她,虽然她跑得够快,但在爬上水塔的几分钟内她会成为一个几乎静止的活靶子。
屠户是什么时候上去的谁也没注意。屠户还剩下最后一点力气,他的右半边身体暴露在枪手的射杀范围内,雪亮的水泥地映着他,天上的月亮照着他。屠户爬到一半的时候心想,该有一枪打过来了,但是没有。这倒让他更害怕了,仿佛听见子弹卡壳的声音,他飞速爬到水塔顶上,大耳朵赞扬道:“真他娘有种。”屠户一看就明白了,那个灯太重了。我的外公,虽然绰号叫大耳朵,但他身体其余的部位都很小,瘦得像个猴子,体重不会超过九十斤。屠户见识过,大耳朵买米扛三十斤连腰都快要断了。
屠户说:“我叫方明,我是红旗桥下面卖肉的。”大耳朵想了起来,就是那个黑毛猪。两个人一起趴在水塔顶上,大耳朵从左耳后面拔出两根飞马牌香烟,火柴没带,只能凑在鼻子下面闻一闻了。
屠户伸手抓住探照灯的杆子,试了试分量,说:“我觉得还是砸了它算了。”
大耳朵说:“那你爬上来干什么呢?我他娘自己不会砸?”
屠户说:“我真的不想站起来搬它,太危险了。”
大耳朵说:“不要着急,枪手总有走神的时候,等他不注意了我们再站起来。这他娘是革命任务,一定要完成的。”
屠户说:“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神呢?”
大耳朵说:“猜呗。”
屠户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顽固的人,他们很难相处,充满了偏见,在战争年代又愚蠢得往枪口上送。然后屠户觉得自己也她娘的够顽固的,干吗非要跑到城里来,又跟着李红霞闯进了六月天兵司令部,最后困在水塔顶上和一个老糊涂闻着飞马牌香烟,不由得后悔起来。
屠户后来回忆起这件事,说大耳朵是个老混蛋。在他们闻着香烟、估摸着枪手会不会打盹的时候,他向大耳朵讲述了自己和李红霞的交情,他保护着李红霞从大会堂来到六月天兵司令部,穿过冷枪手瞄着的空地,为了李红霞他奋不顾身地爬上了水塔,对了,还有他去年送给李苏华的两爿猪心。这些话当然有演义的成分,但也不能说是撒谎。反正大耳朵听明白了,横着打量屠户,眼珠子不停地打转,最后说:“我家里是要招女婿的。”屠户说:“我愿意的,我愿意的。”照屠户的理解,这就算是说好了。等到他们两个下了水塔,大耳朵又说自己完全不记得有这档事,假如像屠户这么个小毛崽子对红霞有非分之想,他一定会把他踹下水塔。
反正屠户说完“我愿意的”就爬了起来,他的身体里又充满了力量,当他搬起那个探照灯的时候,觉得它轻如鸿毛。空地上一下子暗了,灯光照在远处围墙,又越过围墙照向农机厂的宿舍区,这下他成了个发光的靶子。战派欢呼起来:“大耳朵,干得漂亮!”屠户正想自报家门,枪响了,探照灯打爆了。冷冷的月光照在屠户身上,第二枪过来的时候,要不是大耳朵拉了他一把,打爆的就该是屠户的脑袋。
所以说,大耳朵和屠户之间,到底谁救了谁的命,根本也没人能说清。水塔上的事情只有他们两个自己知道。屠户后来和红霞小姨一起回去,躺在草席上,看着天上的月亮。红霞小姨一直没睡,为屠户赶了大半夜的蚊子,闻着他身上的恶臭,也没说一句不乐意的话。
屠户二十岁的时候想和李红霞结婚,一直憋着不敢说出来,现在是彻底轻松了。屠户心想,虽然大耳朵失信于人,但目前他和红霞小姨的交情,够顶得上十七八个猪心了,至于这场革命斗争,完全就是打烂仗嘛,他娘的一群戆卵,居然不明白探照灯转向以后就能直接打爆,还觉得是什么重要任务,重要个屁。
屠户睡着了,觉得放心极了。他口袋里的子弹滚落在草席上,红霞小姨看到了,又捡了回去,揣进了自己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