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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派围城以后封锁了大桥和河道,什么东西都运不进来。城里开始缺粮,气氛日益紧张,除了打仗的地方热闹,大部分街道空荡荡的,门户紧闭,市面惨淡。一个偷粮的人被抓住,查出家里有三个保派、一个战派,按比例计算,在定慧寺后面执行了枪决。蔷薇街上有几个丝瓜棚,一夜之间,结好的丝瓜被人薅了个干净,棚也扯翻了,一地的丝瓜藤,没多久叶子全都枯了。
命令传到大耳朵的小分队,要他们在停火期间去面粉厂运一车粮食,那是护城河以外。大耳朵自从扔光了硫酸瓶以后,就从掷弹兵自动升级为运输队了。屠户说这是敢死队干的活,屠户对保派有着深刻的认识,知道他们翻脸无情,随时都可能变卦。屠户一直住在保派的隔壁。
大耳朵说:“粮库已经空啦,能吃的东西都背在身上了。”
屠户说:“我们抓了很多俘虏,可以用俘虏换粮食嘛,让保派把粮食送进来。”
大耳朵说:“他娘的俘虏又不归我管,服从命令听指挥吧。”
到了下午,大耳朵吃了点馊饭,倒在了厕所里。屠户更不想去了,红霞小姨拿了介绍信,跳进汽车,屠户一下子又昏了头,在汽车发动的时候跑了过来,威风凛凛地站在驾驶室一侧的踏板上,和她隔着车窗。车开得飞快,红霞小姨的短发被风吹得凌乱,这时屠户紧紧地搂住了反光镜,好像一只树袋熊。车斗里的小分队战友都在笑话他,好地方不待,待在那儿耍威风,等会儿被电线杆子刮走吧。
车过城南大桥时停了一下,一队人过来检查有没有武器,红霞小姨的枪放在司令部了,口袋里还有几颗子弹,被抄走了。屠户有一把小刀藏在裤脚管里,也被缴获了。保派的人说:“就你们六个人装一车面粉?还有女的。”屠户说:“没办法,别人都不肯来。”保派的人笑了笑,说:“我认识你,你红旗桥下面卖肉的,也来凑热闹啊。”
全城卖肉的就那么几张脸,跟明星似的。屠户心想,傻瓜才愿意出风头做战斗英雄,老子早出名了,这一趟纯粹是为了李红霞。
汽车沿着运河往东走,面粉厂就在公路边,七月的柏油路面已经被烈日晒化了,路边的大树一棵接一棵。树枝刮得屠户受不了了,他又往车斗里爬。红霞小姨说:“小心点,掉下去摔死你。”屠户说:“我手脚很利索的。”红霞小姨说:“戆卵,爬上爬下也不知道干吗。”
在公路上他们又经过两道关卡,都有持枪的人把守着,枪口对着运河对面的戴城。还经历了一次急刹车,有个孤零零的小孩在路上捡子弹壳,车子来了也不躲。屠户跳下去把小孩搬开,发现是个聋子。屠户觉得在公路上遇到这个真是太鬼了,车子发动以后,屠户一直站在车尾,看着孩子渐渐变小。孩子平举右臂,做了一个“叭”的手势,瞄着屠户,手臂一震打了幻想中的一枪。这是一九六七年最常见的手势。和其他小孩不同,他嘴里发不出啪的一声呼喊。
到小码头的时候汽车减速,停了下来。半个月前,战派试图偷袭此处,几十个人抱着橡胶轮胎泅渡过来,岸上伸出无数挠钩,俘虏了三个,装进面粉口袋里,扎紧了又扔回到河里。隔着两百米宽的运河,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冷兵器时代战派的第一次失利,每每说起,总令人胆寒。那个下午码头上倒是很平静,一个人也没有,地上摊着七零八落的面粉口袋。
码头对面就是面粉厂,大门紧闭,里面已经停产了。角门边上站着一个荷枪的卫兵,红霞小姨下车,掏出介绍信走了进去,屠户想一起跟进去,被卫兵拦住了。不多久大门开了,汽车缓缓地开了进去,一个卫兵指路,到仓库门口装粮。始终没有见到更多的人。
屠户问红霞小姨:“这里面怎么空荡荡的?”
红霞小姨皱着眉头说:“人都在后面呢,你们手脚快点。”又嘱咐司机:“你别搬东西了,把车子开到直道口,别让卫兵把大门锁了。你就在车里待着,不要熄火。”
屠户心里七上八下,专心扛面粉。关卡那个人说对了,就他们几个饿鬼,想扛一车面粉是不太现实的。这时仓库的面粉堆后面传来一阵鬼笑声,屠户打了个哆嗦,我的姑姑顾艾兰跟着笑声飘了出来,站在他眼前。
顾艾兰那年二十五岁,如果不是打仗,她应该已经结婚了。她是面粉厂的出纳,开战以后一直守在这里,屠户最怕遇到她,没想到她直接出现了。
屠户和我姑姑的仇是早就结下了,凡是做邻居的都会有不痛快,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屠户所做的,是在十六岁那年闯进我家里找顾大宏,当时二十岁的顾艾兰正在里屋洗澡,外屋没人。由于羞怯,顾艾兰没有大声宣布自己光着身子,也没有弄出哗哗的水声暗示自己在洗澡,她停止了一切动静,假装家里一个都不在,寄希望于屠户自己退出去,结果屠户推开了里屋的门。
由于是邻居,按流氓罪把屠户抓走是不太好的,屠户的娘在饥饿的岁月里给了顾家十斤粮票,八个鸡蛋。第二年,屠户的娘又有点后悔了,对顾艾兰说:“方明说你用毛巾遮住了自己,其实他什么都没看见。”顾艾兰说当时应该把屠户的眼睛挖出来,他才知道何谓“什么都没看见”。
顾艾兰长得很瘦,鼻尖眼凹,两条深纹从鼻翼直插下腭,是那种拍照时极不适合用顶光的面相。那时她尚未踏平整条蔷薇街,还不算太可怕。高兴的时候,她会发出一种很尖的笑声,不高兴的时候,她也这么笑,其中有一点点微妙的差别,只有很熟的人才能听出来。屠户在仓库里听到的是既高兴又不高兴的,他搞不清哪儿出错了,于是害怕起来。
顾艾兰说:“我在楼上看见你了,听说你加入六月天兵了,我本来还以为你死了。”
屠户说:“没死成。”
顾艾兰说:“你抖什么?”
屠户说:“面粉太重了。”
顾艾兰说:“真热,要喝水吗?”
屠户说:“不想喝。”
屠户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好像又回到了他在砧板底下给师傅扇扇子的时候。红霞小姨很听不惯,白了顾艾兰一眼,说:“屠户,赶紧运面粉。”屠户答应了。顾艾兰再次发出一阵尖笑。
“我知道你们都是六月天兵司令部的,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
红霞小姨叉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有情报员。”顾艾兰说。
“奸细。”
顾艾兰不屑地说:“什么奸不奸细不细的,都是认识的人。你,我也认识,不就是红旗桥下面大耳朵的小女儿吗?八中的。你们打张道轩的那次我都看见了。你的姐姐,和我们家顾大宏玩得很要好吧?”
红霞小姨诧异地问:“你是谁啊?”
“我是顾大宏的姐姐。”
顾艾兰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屠户点点头说:“是他姐姐。”红霞小姨骂道:“臭不要脸的,鬼鬼祟祟的。”屠户说:“他们家就是这样的。”
他们继续扛面粉。红霞小姨觉得很渴,跑出去找自来水喝,喝了两口,抬头看见墙后面有几十根挠钩露出了它们的钩尖,那几乎就是钩镰枪,既可以把人捅死,也可以把人挂住。这些挠钩正在走动、列队,甚至能听到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和压抑着的呼吸。她悄悄地关了水龙头,跑到汽车跟前,对司机说:“开车!”又狂奔到仓库里,只做了一个手势,战友们全都明白了,扔下面粉袋就跑。这时汽车已经开到了厂门口了,众人接二连三爬上车斗,其身手没有一个比屠户差的。汽车逐渐加速,这时他们发现屠户还在仓库里,屠户是新来的,他根本看不懂红霞小姨的手势。
红霞小姨狂叫:“屠户,你他娘的跑啊!”
屠户像狼狗一样从仓库里猛窜出来。一群拿着挠钩和棍棒的人,无声地涌向他的屁股。红霞小姨站在车尾,向屠户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身体前倾得太厉害,几个战友不得不抱住她的腰。后面的人还在追,汽车继续加速。红霞小姨觉得手上的分量越来越重,屠户的脸都扭曲得像个包子了。红霞小姨从来没见过一辆汽车开得这么快,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跑得这么快。这两者之间究竟谁能赢,答案是不证自明的。忽然,屠户笑了笑,虽然笑得也像个包子,但所有的重量骤然消失了。她和战友们仰天倒在面粉口袋上。
屠户站在公路上,喊了一句:“你们小心点,前面那个聋孩子,别撞死了他。”
红霞小姨坐起来,握着屠户的手汗,他正在变小,像那个聋孩子一样。她悲愤难当,大喊道:“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屠户心想,操,这回眼睛肯定要被顾艾兰挖出来了,可不可以商量一下,只挖一只眼睛,毕竟独眼龙还是可以继续卖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