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
——朱生豪
这首诗的名字是《夜半歌声》,作者宋清如是一个诗人。或许大家在看到这首诗的时候会联想到一部电影,张国荣和吴倩莲主演的《夜半歌声》,可这部电影的内容和诗的内容却极为不同,它们一个演绎的是凄美的爱情故事,另一个表达的则是对旧世界的控诉和对新世界的希望。
民国是一个特殊时期,充满着腐朽的苟延残喘,也有新世界的蓬勃朝气。这个时代大师辈出,他们不仅在事业上成为丰碑,就连情感生活也充满传奇色彩。
如今提起朱生豪,太多的赞美之词冠在他的名字前,他受之无愧,特别是对热爱莎士比亚的人来说,他的名字如雷贯耳,套用现在的一句话来形容——他是可以封神的人物。他不仅是大名鼎鼎的翻译家,还是一位诗人,更是一个将自己的灵魂用纸和笔封印在文字中的丈夫,他将这些承载着绵绵爱意的文字全都送给了他挚爱的妻子、心中的女神——宋清如。他们的爱情虽说圆满,但却又凄楚得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从出生到死亡,没有人能知道人生的每一步路该怎么走,老话说世上没有回头路,因此我们只能向前走。向着自己心中的目标前进,总不会是错的,宋清如大概也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她也是这样做的。
爱情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虽然这话说得或许有些偏颇,但在细品之下我们会发现确是如此,只不过这个“门当户对”指的不仅仅是家世,更多指向了个人的才华和理想。
我们言归正传。
宋清如第一次和朱生豪相遇是在之江大学,那时候作为“之江才子”的朱生豪无人不知,有他存在的之江诗社,每年在新生入学的时候都会被踏破门槛。“之江诗社”的社长夏承熙老师曾评价朱生豪说:“阅朱生豪唐诗人短论七则,多前人未发之论,爽利无比。聪明才力,在余师友间,不当以学生视之。其人今年才二十岁,渊默若处子,轻易不发一言。闻英文甚深,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不易之才也。”
1932年,之江诗社的新生中有一个特别的身影,她的特别不是因为外貌,而是气质。三毛曾说过:“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许多看过的书籍都成过眼烟云,不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的,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然也可能显露在生活和文字中。”宋清如就是如此,她没有艳丽的外表,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常的邻家女孩,但那犹如北方白杨般的气质,却深深地镌刻在朱生豪的心里。
当这个已经被他放在心上的少女递过来一首“宝塔诗”时,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不是她写得不好,而是他“怦怦”的心跳让他只能用沉默和面无表情来掩饰。
朱生豪是个内向的人,这种性格的形成大概与他年少时的经历有关。朱生豪是家里的长子,从他的名字便可以看出父母对他寄予厚望,而他也确如父母所愿,除了天生聪敏,后天也格外勤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随着朱生豪父母的相继离世,整个家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本来作为长子的朱生豪应该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可是天生内心敏感的他却选择了逃避,而他逃避的方法便是读书,似乎只有在书中他才能寻到些许慰藉。
朱生豪是个诗人,都说诗人的情感是热烈而奔放的,至少不会压抑内心的希望,可朱生豪不同,他将这部分奔放的情感全部封存了,它们静静地被安放在那沉默、冷淡的外表之下。
如今眼前这个纤细的身影犹如一颗露珠,突然滴进他那寂静无波的平潭,可谁承想它激起的涟漪却逐渐变成惊涛骇浪,让他不敢直视那双满是渴求的双眼。
每每谈起这段往事,宋清如都面带微笑,其实当时她的内心也是忐忑的,只不过这份忐忑更多是源于对自己诗稿的期许,她希望得到这位才子的肯定,毕竟这首诗是她费尽心血创作的,虽然她并不擅长古体诗,但她还是写了这样一首诗,现在想来,她或许是出于对诗社的迎合。大概在她看来,古体诗更贴近诗社的选用标准吧。后来宋清如回忆说:“只笑了笑……但留给我的印象是亲切的。既不是嘲笑,也不是捧场。”
并不是她的诗不好,她的诗和她的人一样让人印象深刻,当时《现代》杂志主编施蛰存先生在读了她的诗稿后,给这位默默无闻的女学生回了一封长信,称“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真不敢相信你是一位才从中学毕业的大学初年级学生……我以为你有不下于冰心之才能……”
宋清如那首宝塔诗的水平究竟如何,我们暂且不论,在她原本感觉了无希望的时候,却意想不到地收到了朱生豪的来信,信中还附了三首古体诗,虽然信中只是探讨关于诗的写法,并没有什么情意绵绵的倾诉,但字里行间潜藏的温柔,想必宋清如能感觉到,因为他们都是敏感的诗人。
或许也只有诗人才理解诗人,也只有诗人才懂诗人。宋清如回信虽然迅速,但确是字斟句酌的,此时她或许只是单纯地抱着一颗请教的心,但内心的好感确实在这一来一往的信件中堆积起来,她内心的天平随着朱生豪逐渐火热的情书,变得倾斜。可宋清如是个慢热的人,她虽然对朱生豪极有好感,但却并不表现出来,或许读书越多对感情的倾诉也会越趋于理智吧,虽然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可对感情这件事,宋清如确是略显保守的,特别是在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时,她期许的大概是那种单纯的爱情。
单纯的爱情往往趋于理想化,理想主义的她开始对封建礼教进行抗争。在常熟老家,她的父母给她订了一门娃娃亲,对方自然与她“门当户对”。虽然宋清如并非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衣食无忧的生活在那个动荡的时代已是难能可贵。宋清如为了反抗这门包办的亲事,在升入高中后就向母亲宣告:“谁订的婚,谁嫁过去!”想必对方也是开明的家庭,在宋清如念大二的时候,他们取消了婚约。
一身轻松的宋清如此时并没有顺理成章地接受朱生豪的求爱,或许作为一个刚解除婚约的人,对新感情是有相当高的要求的,而此时的朱生豪显然并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
朱生豪的情书自然是火热的,可宋清如却反应平平,她没有回应朱生豪的情感,更多的是回应生活与写作方面的话题。可尽管如此,他们在学校中依然形同陌路,即便对面走来,也可以做到目不斜视,空气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柔情蜜意,甚至相处多年的好友也不清楚他们的关系。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观念极为相似,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何必人尽皆知?他们的恋爱就如后来他们的儿子朱尚刚先生所说的那样:“互相谈诗词,谈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理想抱负,从来不曾认真地谈过恋爱,甚至单独的约会也极少。”
生而为人,情感总不能自始而终一直被压抑着,然而每个人的发泄方式不同,有的人寄托于绘画,有的人借助音乐,而朱生豪则只需要一支笔,这支笔仿佛瞬间倾注了他的灵魂,持笔的他像是变了一个人,那原本被压抑而沉默的情感,像是突然寻到了一个突破口,借由笔端变得灼热而奔放。
朱生豪写了不少情书,但宋清如的回信却并不多,可以想象朱生豪那焦灼的心情:“望你的信如望命一样,虽明知道你的信不会到得这样快。”
此时的宋清如或许还没有真的爱上热情的朱生豪,试想一下,哪个女人喜欢悄无声息的爱情呢?他们之所以依旧维持着书信的往来,一来是因为宋清如对诗歌的执着,她确实需要朱生豪的指导;二来大概就是于心不忍了,她不忍拒绝朱生豪。不过话说回来,或许这不忍拒绝里,包含了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倾慕。
等待心爱的人是幸福的,哪怕仅仅是因为一封书信,想着彼此间借助鸿雁的联系,内心丝丝的甜蜜之感不曾亲身经历的人,定不会有所体会,这就像如今很多人抱着手机患得患失等待爱人的回信是一个道理。
诚如后来朱生豪在信中说的:“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前的一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