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如今站在这客厅，听着这些贵妇妈妈无意的闲谈，陈匀娴的伤心往事又给翻上表面。方才，她悄悄地观察儿子跟蔡昊谦的互动，蔡昊谦有时候习惯以英文表达，杨培宸大致上听得懂，能应付，也会回一两句英文。她感到欣慰，又觉得纠结，此时两人还在同一水平上，六年之后，谁可以担保，不同的教育系统所教养出的孩子，还能如同现在毫无藩篱地谈话？

陈匀娴保持站姿，转身注视窗外，时间默默流转，天空有了阴翳，落进室内的阳光敛了不少。

她看了一眼壁上的钟，该回来了吧。似乎是要验证她的想法，玄关传来骚动，男人们进屋了。

陈匀娴大步走向玄关，她真不想承认，上一次因为看到杨定国而兴奋不止，恐怕是数年前的往事。尽管如此，她很高兴，她需要有人加入这一切，她熟识的人。

蔡万德的球衣洁白如新，他笑，满嘴齐白的牙齿，“大家午安，不好意思，迟到了。”

杨定国跟吴副总跟在后面，前者身上挂着两个球袋，满脸通红。

梁家绮迎上前去，作势调侃，“明明说今天只打一会儿的。”

蔡万德头也没抬，专注地解开背带，“今天手感好嘛，Steven，你快帮我说话。”

“对啊，今天总经理的手感特别好，连抓两只小鸟。”

“Chris呢？”蔡万德左顾右盼，“我们今天最重要的小寿星在哪儿？”

“在房间内跟Steven的儿子玩呢。”梁家绮说。

“哦？”蔡万德眉毛扬起，伸出粗壮的手臂，拍了拍杨定国的肩，“Steven，你看你们这对父子真是尽责，大的陪大的玩，小的陪小的玩。看来，不给你加薪了说不过去啊……”

不管是不是玩笑，只要出自老板，都值得严肃以对。

陈匀娴与杨定国交换了视线，后者眉毛一扬，相信自己的策略有了进展。

蔡万德轻手轻脚地穿过了走廊，往儿子的房间走去，陈匀娴的心底掠过一丝警觉，若蔡万德走到房间门口时，杨培宸忘记她的交代，又做出一些不合宜的肢体动作……她不敢想象。

她像是寓言中那听到笛声的老鼠，飞快地跟在丈夫的老板后面。

蔡万德停下了脚步，倚着门框，不发一语，陈匀娴一跟上，几乎是同一瞬间，她理解了蔡万德的沉默。蔡昊谦把半身高的书搁在自己腿上，杨培宸肚皮贴地，双手撑着自己的脸，嘴巴微张，聚精会神。很难想象，他们才第一天认识，竟如此投契。

蔡万德清清嗓子，低声喊：“Chris。”

两个小孩同时转过头来。

蔡万德走上前，蹲下身，揉了揉儿子细软的头发。

“生日快乐！你高兴吗？”

“高兴！”

蔡万德转头看着杨培宸，目光柔和。

“你是培宸吧？你爸爸常在公司说到你，你觉得我们家好玩吗？”

杨培宸不是个怕生的孩子，但他从蔡万德身后，母亲紧抓着门沿的模样，感觉到眼前这个人身份特殊，他绷起脸，一下子变得很羞怯，没有搭话。

“培宸，人家蔡老板在问你问题啊！”陈匀娴不禁出言催促。

杨培宸茫然地点点头，“好玩，这里很好玩！”

“老公，你先去换衣服，不要把汗味带来这里啦。”梁家绮也凑过来，“肉酱也搞定了，比萨还要烤一下，我先上意大利面。老公，你不是有叫他们带换洗衣服吗？我刚刚让阿梅准备好他们的毛巾了，你去跟他们说浴室在哪里，顺便讲一下淋浴柱怎么用，不要按错钮了，那个恒温控制的不要转动。”

原来这里有三间浴室，陈匀娴又惊讶了一次。

蔡万德扶着膝盖，站起身子，“Chris，你要照顾你的新朋友喔。”

“好！”

“跟他说，妈妈的意大利面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意大利面喔！”

“我知道啦！”蔡昊谦的语调有些不耐烦了。

蔡万德一走远，陈匀娴后知后觉，她跟梁家绮站得好近。她可以清楚看见梁家绮手上的筋。

“Chris好喜欢你们家培宸，他不会跟第一次见面的小孩玩成这样。”

梁家绮的笑容很诚恳，却不知怎么也有点虚弱。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陈匀娴眯起眼，想驱散这古怪的念头。她看着梁家绮，直觉告诉她，梁家绮的话还没说完。

但梁家绮只是轻松一笑，对着孩子们大喊：“好了，孩子们，出来吧。要吃午餐了！”

比萨，西红柿肉丸子意大利面，莴苣上头撒了橄榄、葡萄干与腰果，莴苣的边缘则有龙虾点缀。大人风味的烤肋排，一咬开，嘴巴都是肉汁的香气，却没有猪肉的腥味。餐桌正中央，是一篮法式小面包，梁家绮昨天预约，嘱咐店家一出炉直往这里送，面包用布巾包裹着，用手指撕开时，指尖可以感受到些微的余温，小麦跟香草的气息窜入鼻窦。吃到一半，阿梅过来放下一只小碟子。梁家绮说明，之前准备过这家的面包，因为太好吃了，很多人问可不可以只吃面包，但她觉得干吃太刮嘴，这次要阿梅弄了柠檬奶酪酱，让大家可以自己搭配使用。汤品则是大人小孩都热爱的海鲜浓汤。席间，有太太问梁家绮，橄榄油用哪一牌的？尝起来的果香比她家的还清爽。梁家绮以惋惜的口吻回复，她在欧洲的朋友，有缘认识一位庄园的主人，他每年会亲自拣选质量最好的橄榄来取油，取出的成品只送不卖。梁家绮的手边也只有两瓶，她自己也是挑场合使用。

美食佳肴若没有餐具的帮衬，气势也失了一半。梁家绮显然是Wedgwooda[5]的忠实爱好者，丝绸之路系列她几乎拥有全系列的产品，从色拉钵到中式汤碗、方盘。看那繁复的手绘花边，陈匀娴在心中轻叹，她也喜欢Wedgwood，但她的喜爱并无法让她忽略那可怕的价钱。

她一边吃，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这些好吃到让她想舔手指的菜肴，都是梁家绮一手规划的？会不会是她在超市买了半成品？回家再以自家厨具做加热与调味？说到厨具，她有听到梁家绮回答另一位太太的问题，那位太太腻了自家的厨房，跟老公商量打掉重做，问梁家绮建议，梁家绮给了一个名字，bulthaupa[6]，没听过，陈匀娴默默记下，返家后，她要上网查询这牌子的来历。买不买得起是一回事，讲得出这个牌子，就有了三分样。

苏若兰撕开面包，她不要阿梅的柠檬奶酪，她正在尝试所谓的地中海饮食，所以叫阿梅给她准备另一个小碟，放橄榄油跟红酒醋。陈馨语笨拙地把意大利面塞进自己的嘴里，她不太会用叉子，叉子在她手上，一副随时会掉落地上的样子。杨培宸吃得满脸都是比萨的余粉，陈匀娴抽了卫生纸，给儿子擦嘴，杨培宸讨着要陈匀娴给他装意大利面。

陈匀娴喝了一口现榨果汁，有些尴尬地发现，自己还可以再吃下一整盘意大利面。梁家绮使用的西红柿，不知从哪里买来的，香气特别浓烈，让人意犹未尽。

平心而论，梁家绮满足了每个人的味蕾。陈匀娴想起自己也给杨培宸办过一次生日派对，就一次，规格完全不能跟这场相提并论，她只是动动手指跟嘴巴，打了电话，叫了比萨跟炸鸡桶，还为那些同学们的妈妈泡了一壶花草茶，以免她们不想喝比萨店附赠的可乐。除了蛋糕，她还买了好几袋手工饼干，切了四五种水果，以免有人不满，认为垃圾食物的比例太高。

同学们一走，她一边收拾，一边计算着开销，这般阳春，也花了四五千，还不包含杨培宸要带去幼儿园发送的小礼物，哦，还有小礼物。自从有一位妈妈，在儿子生日当天，送了全班一人一份文具组，其他的妈妈们隐约受到了刺激，接力送出更精心、更特别的小礼物，陈匀娴很想视而不见，偏偏她又没有这种勇气。当晚，她告诉儿子，从今以后，生日派对跟生日礼物二选一，不可以两个都要，做人要懂得知足。

过一年，杨培宸选择生日礼物。至于今年……陈匀娴不动声色地估量着狼吞虎咽的儿子，她不确定，见识过Chris的生日派对后，培宸是否会在心态上产生改变。

蔡万德以家居服再度现身，发梢飘散着木质调的清爽香气。不久，杨定国从另一方出现，陈匀娴稍稍伸长了脖子，看向丈夫，她旁边有个位子。杨定国正要走向陈匀娴时，蔡万德举起手招呼，“Steven，你来坐我旁边，我们待会儿说话方便。”老板的命令，杨定国不能不从，旋踵改变方向，一屁股坐在老板身侧。梁家绮从厨房端出新的面包，她的位子给杨定国坐去了，她从善如流，紧挨着陈匀娴坐下。苏若兰抬头看了一眼，视线停在陈匀娴身上，又晃过去梁家绮身上。陈匀娴想捕捉她的目光时，苏若兰又匆匆转身跟隔壁的叶太太寒暄。

蔡万德、杨定国跟吴副总自成一圈，他们大口吃喝，讨论美股的走势，英国脱欧对于欧元汇率的影响，云云。苏若兰在介绍她采用地中海饮食的成效。

“比我之前吃酵素还有效，我现在常跑厕所，我老公说我皮肤好像变好了。”她喃喃道。

“饮食很重要是没错，”一位太太加入话题，“可是我觉得好慢，我到后来直接投靠医美。你们看，我现在下巴的线条，是不是很紧？三个月前打的，效果现在最好。”

“对，我刚刚也想问你，下巴怎么变得那么紧，”叶太太的手横过桌子，摸了摸说话者的下巴，“不知是不是年纪有了，我觉得我从下巴到脖子这里的肉，松垮垮的，我之前也有做医美，效果不怎么样，我老公说我是在浪费钱。”

“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真正的行家，我把那个医生的电话给你，他很不好约，很多内地、香港的艺人都指定他。他本人来打，一次要二十万，你报我的名字，有优惠。”

话题转眼间走到了陈匀娴难以插话的领域，她啜了一口现榨果汁，再一口。

梁家绮搭腔了，她问大家还要不要来点意大利面，肉酱还有剩，阿梅可以再煮。

苏若兰摇摇头，“我今天已经失控了，不能再吃了，这么多淀粉容易胖在腰跟屁股上。”她郑重其事地抚摸着肚腹，陈匀娴忍住嘴角的抽扯，苏若兰其实瘦得要命，她是在场最瘦的人。

叶太太望着梁家绮笑道：“好，当然好，这么好吃的意大利面，谁想错过？”

其他女人们顺从地用力点头，对于梁家绮的好手艺赞不绝口。

阿梅双手交握，站在吧台那儿，她站得直直，眼神不住地朝大桌子飘来。梁家绮使个眼色，阿梅一下子来收走空盘，一下子问大家要不要再来一些果汁。太阳倾斜，话语声渐趋低微，大人们疲态渐现，咬字越来越含糊。蔡昊谦走到梁家绮跟前，问他可不可以带孩子们去游戏间，梁家绮起身打电话给柜台，请对方设好空调，孩子们即将使用三楼的游戏间。

“给孩子们消化一下也好，待会儿再来吃蛋糕。”梁家绮说。

女人们茫然地点头，像是动物园下午时分的动物。太多精致的食物在她们的胃袋滞留。无论梁家绮说什么，她们都很难拒绝。陈匀娴以为梁家绮一定想跟着孩子们去，但她猜错了，孩子们一进了电梯，梁家绮便回到屋内。孩子们不在，她看起来更加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