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果然不能忍受委屈。陈匀娴以为,透过时间的长久,自己已渐渐不在意,殊不知伤痕始终在原地,未曾褪去。掐指一算,六年了,六年前的恩怨,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她的面孔从哀伤转为漠然,强打起精神,好让自己置身当下。
女人们讨论起各所私立小学的利弊,哪一间师资好;哪一间虽是老字号,管教上却也是出了名的严苛;哪一间尽善尽美,偏偏败在地处偏远。陈匀娴旁观地听着,没有太上心。
这些机会与选择都不属于杨培宸。
看房子时,中介一看到他们抱着孩子,随即把推销的重点置放在学区上。中介言带保证,该对象的地段很好,到高中都是明星学校,父母很省心。在杨培宸进入大班前,陈匀娴始终以为,杨培宸绝对会就读那所公立小学。这个想法,在杨培宸即将升上中班时,变得更加确实。杨培宸的导师曾脱口语出,班上有个小女孩,父母正无所不用其极地要把小孩迁来杨培宸的学区,闻言,陈匀娴当下带点骄傲地想,相较起来,我真是提早规划的聪明母亲,心念一转,她忍不住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去审视那对父母,小孩子都中班了才紧张学区的事,心脏未免太大颗了吧。
但,杨培宸进了大班之后,陈匀娴又有了不同的思维。她固定追踪了几位亲子部落客,一日,她不安地察觉,这些部落客们,至少,她特别欣赏的几位,都把孩子往私立小学送。她们的理由让陈匀娴心中一凛:我们应该对孩子未来要接受的教育质量更用心。
这句话敲进陈匀娴的内心,她既像是被训责,又仿佛深受鼓舞了。此语不假,作为父母,不应总是如此被动、如此理所当然。
陈匀娴一头钻进这个议题,她走得越深,便越是相信,自己差点就疏怠了儿子的人生大事。小学整整有六年,别的不讲,光提她最在意的下课时间:公立小学低年级,只有星期二是全天课,三点半放学,其余的周间都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便放人回家;非得等到孩子升上高年级,才有较多的天数是全天班。孩子放学与父母下班间的空白,如何弥补?陈匀娴赶紧发文询问一些家中有大孩子的妈妈,网友们踊跃响应,热心分享,过程中自然免不了一些隐私的刺探。
“你们跟长辈一起住吗?”
“没有,我婆婆在我们婚后不久病逝了,我公公跟小姑一起住,小姑跟我一样,准时上下班,我公公身体不好,这几年还开始有失智症状,不能帮忙照顾小孩。”
“也就是说,婆家那边没有后援了。好吧,那娘家在哪里呢?”
“我爸妈在南部。”
“娘家也没有后援啊……这样子的话,你只能祈祷找到好的安亲班[4]了。”
好的安亲班哪里找?十一点多,陈匀娴翻开笔记本电脑,一所一所地搜寻,不查还好,一查实在让人懊丧,再怎么声誉良好的安亲班,还是能翻找到一两篇负评。有的妈妈写道,她带着女儿,在好几所知名安亲班之间试读,半年后才终于稳定。理由很简单,每一所安亲班的风气不同,教师的流动也得纳入考虑,只看前人的文章,并不完全准确。
另一个陈匀娴爱戴许久的亲子部落客立场更激进,她认为:安亲班是走投无路时的选择,她宁愿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共学团,聘请专业的家教老师,以控管教学的质量。
共学团?谁有心力搞这些玩意儿?她有可能只付钱,但不出力吗?这么做,其他妈妈会不会认为她是在“母职外包”?信息大量涌入,陈匀娴头疼起来,她彻夜没睡,只为了在不同组合之中求得最佳解。此际,私立小学的课后辅导,看起来很是诱人。师资整齐,场地完整,出了事绝对找得到人负责。若将公立小学的学费跟安亲班的费用相加,与私立小学学费的差距立即缩短了不少,若再把教育质量考虑进去,陈匀娴迷惘起来,把杨培宸送进公立小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她寻找着另一个可能,却很快地惊觉此路早已不通。声誉良好的私立小学,只愿意收附设幼儿园直升上来的小孩。杨培宸并不符合资格。陈匀娴碰得一鼻子灰,心中生起疑窦,她想起杨培宸在幼儿园的一个同学,明明不是某所小学附设幼儿园出身,却准备就读那所学校。她曾拜托幼儿园导师牵线,找出“特殊管道”。对方的回复很含蓄:“你有没有认识什么有力人士?”
陈匀娴茫然了,有力人士?她想到的名字中,最端得上台面的,是公司主管叶德仪。纵使叶德仪愿意,陈匀娴也不会蠢到让她介入。这跟去借高利贷没有两样,借五毛势必得还一块的。倘若她跟叶德仪要了这份人情,她可以预见,不远的将来,这份人情将滚成雪球大,再冷冷辗过她。
她这边不行,杨定国那边呢?若杨一展的脑袋还清楚,说不定请得动一些过往商界的旧识,但老人家现在连自己的午餐吃了没都记不清楚,这条线不能指望。陈匀娴失眠一个礼拜,第七天她放弃了,好,就顺其自然,读公立小学吧,终究没有读私立的命。这个结局令她没来由地产生一种对不起杨培宸的微妙心情,她安慰自己,没关系,不过是恢复了最初的计划,大不了日后选择安亲班时谨慎一些、严谨一些便罢。
所有的排演与思量,陈匀娴都没让杨定国知道,这对她没有好处。杨定国若知情,只会淡淡地说:“放轻松,不要为孩子操心这么多。”陈匀娴之前被这种态度给激怒过几次,年轻时她很喜欢杨定国这种随遇而安的恬淡,她曾以为,那是身处中产阶级所培养出来的余裕与悠哉。后来她逐渐体会到,这种特质,换一种解释方式,就是太过小心翼翼,欠缺冒险的胆识。
若你问他,为什么读公立小学?他势必会回答你,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