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小蚂蚁看着人类这么疯狂地大兴土木，不禁为这块被人类掏空了的摇摇欲坠的土地担心，大灾难刚发生的那几天，他一直以为这场灾难是因为人类肆意破坏大地造成的。眼前的这几个熟悉的人影，重又勾起了他对这场灾难根源的思考。

不过，小蚂蚁立即打住，他想起了自己立下的决心，慢慢使自己不再思考。他挺起身子，朝那些人靠近。他想近距离地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他疑惑灾难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改变人类的生活，他们怎么能够依旧那么平静地从事自己从前的工作。他小蚂蚁怎么做不到，不管他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回到从前。他宁可流落街头，隐遁山林，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经过一段艰难的跋涉，小蚂蚁终于来到了这几个人的身边。他爬上一根斜插在废墟中的柱子，准备观察他们的行动。靠他最近的是一个头裹毛巾、身着夹克的老年男子，身体消瘦，满脸皱纹，嘴里还不时地咳嗽几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里很不舒服。手上青筋暴露，布满褶皱，像是剥落的老树皮。但看上去力气还不错，他一刻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铁锤，敲击出沉重有力的嘣塌声，灰尘也跟着一阵一阵扬起，散落在他的头上、衣服上、鞋上，白白的一层，那模样丝毫不逊于采石场的工人。他神情专注，不管那被他敲打的对象有多顽固，他都不肯放弃，非取出它的肚肠不可。每当他拉出一根细小的钢筋，他都要仔仔细细地端详一番，好像他不是铁不是钢，而是黄金白银一般，视为珍宝。虽然天气有些冷，但老头的额头上明显地闪动着汗珠，他一会儿用头上的毛巾抹一抹，顺便歇一口气，然后继续工作。慢慢地，一块块混泥土、一根根钢筋柱在他们手下粉身碎骨，废墟上被他们扫荡过的地方明显比其他地方平坦了许多。

正在老头休息的当儿，较远处的一个人向他扔来了一支烟。他立马停下手中的活儿，把烟捡起来抽上。彼此还使了一个愉快的眼色，看得出他们对今天的收获都很满意。所有在场的几个人全在吞云吐雾，没有一个干活的，也不说话。各自享受着这种神秘物品带给他们的快乐，完成着他们之间无形的交流。

沉默着抽完烟，老头继续挥锤猛砸。其他几个兄弟也不甘示弱，现场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锤击声。小蚂蚁只感到耳膜鼓胀，头脑发晕，如果不赶紧逃离，定会被这巨响声炸得头脑发疯。他迅速从柱子的顶端往下撤，这时，一个拾荒兄弟正好朝他走来，准备对这根柱子开肠破肚。他加快了速度，慌忙往安全的地方逃去。他刚刚离开那根柱子，那兄弟就下手了。他的心砰砰乱跳，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小蚂蚁再次感觉到，有人的地方是多么危险。即使这些人是人类的最弱者或者手无寸铁，他们依然可以构成对其他生命的致命伤害和强大威胁。他本来是怀着怜悯的心情去看望这帮朋友的，没想到他们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对自己挥舞大锤。他曾经听说过，人类是从蚂蚁脱胎而来的，但后来，人类变得越来越远离自己的祖宗了，甚至背叛了自己的祖宗。不过小蚂蚁一直还是相信，在芸芸众生中，一定还有一些人保留着某些与蚂蚁们相同的东西。譬如这些在废墟上搜来搜去、敲敲打打的人，他们这种觅食的方式难道不像蚂蚁社会的劳动方式吗？所以，他才敢于走近他们，说不定从他们中间就可以找到蚂蚁们在人类中的朋友，从他们那儿了解或获悉一些关于人类生活的真相。

小蚂蚁快步离开这些兄弟们，往远处的一排白墙蓝顶的简易房走去。在到达简易房的路上，小蚂蚁看到一个小朋友正在往乱石堆里撒尿，那黄橙橙的液体差点儿溅了他个全身，幸亏他闪避得快，才只溅湿了一点点。不过，小蚂蚁对这位造物撒下的甘露还是心怀感激，他已经记不起有多长时间没有喝过这样可口的汁液了。他从小到大，就是喝这种液体长大的。如果谁不信，只要去看看马路上那些聚集在尿液旁边的成群结队的蚂蚁们就可以了。小蚂蚁爬到刚才小朋友尿液落下的地方，如饥似渴地饱吸了一顿。霎时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他抖擞了一下身子，挺着胸，昂着头，向目标进发。

小蚂蚁走到一间房的门口，从门缝里溜了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只摆着一张小木床，上面堆满了被子、床单、衣服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这完全不像一张床，倒像一个垃圾堆。床的下面同样也堆满了锅碗瓢盆等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房间很小，这张床就占了一大半的空间，余下的地方只能供双脚移动。床的上头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用报纸糊着，房间里因此显得很暗。小蚂蚁摸索着爬来爬去，没花多少时间就把整个房间巡视了一遍。最后，他钻到床底下的一个饭锅里，饱餐了一顿。虽然这白乎乎的饭粒吃起来味道并不怎么好，但总比饿着肚子好多了。小蚂蚁心满意足地伸了伸腰，感觉吃饱喝足，不去东想西想的生活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他现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么多的造物热衷于吃喝，甘于平庸，不愿动脑子。即使他们自己不愿思考，他们还动不动就讽刺人类自作多情，自寻烦恼。

小蚂蚁惬意地躺在饭锅里，对自己训练迟钝的成果深感满意。人类有句俗话，叫做“难得糊涂”，说明人要从糊涂变聪明难，从聪明变糊涂更难。但经过自己的一番实践，小蚂蚁觉得要使自己脱离思想的苦恼，那还是有方法可循的。思考是一架奇怪的机器，它很少能和其他感官协调地并用。比如，天天吃得胃满肚胀的人，满目是花花绿绿情色世界的人，充耳是声色绵绵之音的人，双手紧紧抓住权力或金钱的人，是很难去想什么问题的。因此，如果你想摆脱思想的纠缠，你只要让自己的眼、自己的耳、自己的嘴或者自己的手不停地工作就行了。为什么人类的那些思想家、圣人多是些孤僻、孤独或隐居的人，因为他们想把自己的那些感官从无穷无尽的诱惑或劳动中解放出来，全心全意去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