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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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异类世界中畅游的翻译文学的喜悦

沼野:那么,我们下面转移话题到翻译文学。据说川上女士不习惯日本文学,读了不少外国文学,阅读日本文学和阅读翻译文学有什么不同?

川上:如今的外国生活感觉跟我们也很近。四十年前第一次去法国时只待了几天,当时去超市买葡萄酒,酒的价格约合500日元。如果在日本买葡萄酒,再便宜也要花2000到3000日元,而且味道一般。后来我觉得哪怕是一般的法国面包也很美味。日本人根本无法实际感受外国人的日常生活。

现在身在日本也可以买到外国的各种东西,也明白外国人的实际生活了。之前我时隔很久读了《九故事》(J.D.塞林格著,柴田元幸译,乡村图书,2009)。以前读书的时候,感觉书里描写的日常风景是另外一个世界。这是阅读外国文学的有趣之处。对于作家而言的真实,在自己这里感觉像是幻想,在当时的翻译文学作品中却能让人感到这种欢乐。

沼野:有人喜欢翻译文学,但也有人不习惯翻译文学。特别在过去,有人说翻译文学有种翻译腔。还有人说跟日本的文学比较,总觉得翻译文学的日语不自然、不融洽,川上女士您正好相反,不习惯日本文学。这是怎么回事啊?

川上:小时候不习惯日本的学校。觉得不习惯现实世界,但还是在现实世界长大了。比如,我觉得那些很享受学校生活的人是不太喜欢阅读关于异类世界读物的。不习惯现实世界的人会想阅读非现实世界的东西。

沼野:也许是那样的。这种事情说多了也许有些冒犯。感觉以外国文学为专业的人有些讨厌日本文学。

川上:是这样的。现在人们说“现充”[25],可能有些人不想阅读“在现实中生活充实”类的作品。

沼野:在阅读翻译作品时您是怎样选择的?

川上:我选择自己喜欢的翻译家的译文来阅读。就拿SF作品来说吧,我阅读伊藤典夫和浅仓久志翻译的内容。他们的日语简明易懂,也很优美。跳跃得有点远了,如今我喜欢岸本佐知子翻译的SF小说,特别喜欢[26]

沼野:我东京大学的同事柴田元幸翻译的小说质量也很高。比起日本文艺杂志上的小说,阅读翻译小说有时候更能体会到文学的世界。

川上女士仅仅从阅读外国文学的立场出发,希望自己的小说被译成外文,对吧。现在我感兴趣的是,您是怎样跟译者接触的。译者在翻译时会因为不懂原文内容向作者提问,也有在个人层面跟小说作者交往密切的,川上女士,您这里是怎样一种情况?

川上:实际上经常交往的译者只有一个人。我的作品最初是被译成法语的,那位译者是法国女性,和日本人结婚了,现在居住在京都。

沼野:是末次伊丽莎白吧。

川上:是的。我通过电话跟她讲,跟她聊。她在翻译我的小说时,仅仅在语句翻译和怎么定标题方面会有一些疑问,后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我心想可能很难译吧。即便难译,能够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来决定译文的人,我想让这样的人来翻译我的小说。

沼野:川上女士的文章没有使用生僻的字。所以表面看起来比较简明易懂。但您的小说有一种独特的语感,拟声词的使用上也很有个性。正确感知微妙的语感,这还是很难的。

川上:我也认为很难。我的小说翻译之后我也看不懂。

沼野:译成法语和英语后,您自己不检查吗?

川上:本打算阅读英译的内容,看了三页就累了,就停下来不看了。

沼野:不过,有些作家还是检查的。他们担心自己辛辛苦苦写的东西是否能翻译得很好。

川上:先前去伦敦时,我和一位会三国语言的小说家交谈,她用英语写了小说,又用法语和德语写了同样的内容。她说如果不自己写就受不了。她还说我为什么那么不在意自己小说的译文。

或许是因为我是阅读着译成日语的外国文学长大的,所以我坚信译者都翻译得很好。

沼野:作家有很多种情况。比较有名的是米兰·昆德拉[27],小说家,出生于捷克,1975年起在法国定居,代表作品有《玩笑》《生活在别处》《慢》《小说的艺术》等。他从捷克逃亡到法国,现在用法语创作。他的母语是捷克语,长篇小说《不朽》之前的前期杰作全用捷克语创作。可能是由于捷克语受众小,找不到完全可以信赖的译者,他神经质般地自己仔细检查译文。他是欧洲式的有教养的人,英语、德语、法语等语言读得很溜。不过读得很溜也许反而是个问题。如果完全不会读的话,他自己也不会去仔细检查了。

昆德拉的《玩笑》这部小说最初被译成英语时,他检查了,结果发现了很多荒唐的事情。连章节数都不对。即便完全不懂英语,这一点还是明白的。还有更加荒唐的:他的小说本来在故事的展开中夹杂着许多思辨的或者说富于哲学意义的评论内容,译者在翻译时随便把这一部分砍掉了。译者不打招呼随便翻译。从那以后,昆德拉陷入对译者的不信任,开始一一检查译文了,甚至检查他自己不懂的日文译文。

川上:怎么检查?

沼野:好像是通过编辑和代理人,拜托会捷克语的其他翻译家和专家,听取他们的意见。但是,这样做的话人际关系会出现问题,这不难想象。如果翻译者全是可以将竞争对手的作品进行公正评价的人就好了。

川上:进行对谈时,编辑首先会起稿。说实在的,检查校对很费工夫,如果我会很多语言,也许我也会同样做的。

沼野:太花时间了。如果因为这样而没时间写自己作品的话,那就……

川上:是啊。我也会想这种事。小时候流行那种名作的简编版,但我母亲讨厌这种东西,不让我读。但我非常想读,读过后觉得很满足。总之,读者一方没有像作者想的那样进行细致阅读。

沼野:这里有作者与读者立场上的区别。如今,在全世界出版和阅读的小说有很多,如果仔细品味文本的每句话,然后说“这个地方的翻译有点……”,那样的话翻译出版就搞不成了。不管多么出众的天才来进行翻译,要说可以用其他语言百分百地再现原作吗?那是不可能的。不太懂语言学的人常常抱有这种幻想,语言一一对应地翻译,那可能吗?

川上:那是不可能的。构成语言的社会不同,语言之间会有误差,所以那是不可能的。

沼野:这样一来,译作和原作多少会有些区别,原作会被翻译成多个语种,这是世界文学的实际状态。村上春树也是这样被广泛阅读的。过于在乎细微之处的话,翻译则变得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