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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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标准语、登场人物的原型等故事

沼野:下面进行下一个话题。刚才的话题讲的是文学创造的空间很重要。我们不谈这个了。实际上,我想具体问一下小野你自己创造的文学空间的问题。

在此之前你的主要舞台是参加电视节目。小野你是大分县海边出生的吧,一个叫什么“浦”的地方,对吧。你之前写的很多小说都靠这个“空间”相互缓缓地联系着,而且一贯坚持。拥有这样的“空间”对于作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说得简单些,这是你创作的原点吗?

小野:最初我想写小说来着,但那不是单纯地想写小说,而是想描写这片土地。到了外地我才发现自己的故乡真是个很有趣的地方。是上了大学之后。

沼野:是来到东京之后吧。

小野:是的。

沼野:高中毕业之前你一直在大分县?

小野:是的,是大分县。从村落翻过一座山,那里有县立高中,我在那里上学。坐巴士约需要一小时。

沼野:居然要一个小时?

小野:而且是里亚斯型海岸,道路弯弯曲曲,我晕车看不成书。在车里读书的话会不舒服,会呕吐。

沼野:你的作品中也有在那一带坐中巴车的情节。

小野:我上高中的时候,有很大的文化冲击。来到东京后感受到的文化冲击更厉害。我认为这是出生于地方上的人都体验过的。

沼野:语言也差别很大呀。

小野:是的。语言也不一样。我也经常看新闻,也确实明白标准语是个什么东西,但自己标准语根本说不好。比如在大学学习的内容要用标准语表达。

比较有趣的事情是,上学期间回老家时,老家的人总问我在大学学的什么内容。想要解释的时候,用方言无法解释,我觉得这一点比较有趣。因为是用标准语学习的,只能用标准语表达。比如我读过沼野老师的《屋顶的双语人》,于是,在老家解释这本书时便用了标准语。

沼野:法律和宪法的话语无法译成方言。就连平时只用方言交流的朋友或亲戚,跟他们说起法律或宪法的问题,不用标准语则无法交流。

小野:我觉得这很有趣。我深深体会到方言是这样一种语言,方言适合表达跟自己亲密的世界或者跟亲密圈有关的事物,或者表达跟自己接近的事物、情感和情绪。所以,我觉得到东京进大学学习这件事就是跟自己的方言相隔离的一种体验。

进入大学,大家经常会问道:“你从哪里来?”我说自己家乡的话,大家觉得很有趣,我也觉得自己出生的地方相当好。进入大学后读了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很多朋友给我推荐说:“这个可以读。”我认为有这样的好朋友我获益良多,也有很好的老师。就像刚才所说,进入大学后我遇见了柴田元幸老师,也遇到了当时在大学当讲师的西谷修老师。这些人告诉我:“你出生于那个地方,你可以读这样的书。”他们还说“你读这部作品会比较有趣”,我经常读他们手头的书。于是,我终于发现有一部作品是描写很小的村落的,但作品中包含着具有普遍性的力量。这个发现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或者说来到东京以后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出生的土地真是有趣。我认为这和自己感觉能够描写自己出生的土地这种心情有直接的关系。

沼野:那时候阅读的世界文学里,以一个小的空间为起点的作品都有哪些?

小野:我认为可以算是世界文学,比如大江健三郎后期描写四国农村森林里面峡谷的作品。

沼野:大江的后期作品写了作家古义人[4],他一会儿住在位于成城的家,一会儿又回到东京居住。所以他在两个世界往返。

小野:是啊,我觉得比较好的作品是《致令人怀念的岁月的信》。从宇宙论的角度将但丁的文学世界与四国的森林相联系。这的确是通过书籍将小地方与普遍的世界相联系了。

沼野:日本有些作品已经超越了世界文学的经典作品了。

小野:时代上也远远超越了啊。

沼野:仔细想一想会觉得大江健三郎这个作家真了不起。

小野:我觉得这部作品真了不起。此外,日本作家的作品我还读过中上健次[5]的众多作品,以纪州被称作“路地”的受歧视部落为舞台。然后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作品。它们都是世界文学的杰作,通过接触这样的作品,我觉得优秀作品给我以勉励,让我觉得虽然自己不能够写得那么好,但是关于故乡是可以写的。这些优秀作家似乎在催促我说,我已经写了我所处空间的事,你也寻找你的空间写一下,他们给我以很大的鼓励。

沼野:的确,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城镇马孔多,马孔多这个地名本身虽然是架空的地名,但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现实的。虽然它是基于现实的,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创作手法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他的作品中常出现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这种文学引起了世界潮流。不过,我觉得如果写的内容跟特定的空间相结合,有可能被这个空间所具有的力量带走,从而失去想象力的自由。很显然,加西亚·马尔克斯超越了种种危险性。小野先生你是怎么一种情况?

小野:我觉得所有的地方能够讲述的事物和事情,我都拥有。所以,有人说:“小野君是个了不起的出生于农村的人,这很好。”

不管是东京还是其他地方,如果挖掘的话,我可以写的素材有很多。我觉得那是写作方法的问题。

沼野:这个怎么说呢。我想今天来这里的多数人住在东京近郊,也就是说很多人没有像样的农村体验。比如说比你年长的岛田雅彦,他最多也只是有都市近郊体验,所以市郊住宅区成了他的心灵故乡。我出生后一直在东京长大,没有像样的农村体验,小时候被大人带去神奈川县伊势原的亲戚家,附近有农田,在附近捉青蛙很好玩,这可能是我唯一的农村记忆,有点寂寞。只有捉青蛙的记忆。这方面小野应该是得天独厚吧。

小野:是啊。我认为我在农村真的获得了很多。生活在当地的人们之中也有很多与众不同的。

沼野:于是,这些素材就成就了小野你的魔幻现实主义吧。小野你的作品中真有这样的人物吗?是凭借想象力虚构的吧。你的作品中会出现奇特的人,这一方面是什么情况?

小野:有这样的人。

沼野:有原型吗?

小野:语言和行动奇特的人有很多。我最初的小说里出现很多猴子,这些猴子真正存在,而且净干坏事。

沼野:电视上也播放过猴子的故事,你老家那里真有猴子吗?

小野:真有。

沼野:读着读着就搞不懂哪里是真的,哪里是虚构的了。猴子一般山上都有的。

小野:一般都有,是真有!它们会来到村庄附近,是以前回老家时我父母说的。父母每天早上去扫墓,遭遇到一只很大的猴子。猴子在墓地干坏事。它把供奉的八角茴香的枝子折断,把插着的菊花花瓣全部薅掉,把茶碗打破,等等,这是真的。我父母亲眼所见,也经常听到这样的故事。母亲说:“那只猴子太大了,吓我一跳。”我问父亲那只猴子有多大,父亲说:“跟你妈妈一样大小。”我心想那只猴子真是与众不同。

沼野:也就是说,这类真实存在的事本身已经具备故事性了吗?

小野:是的。

沼野:在小野先生的作品中,此类取材自现实的故事可谓是一直都有的,特别在初期作品中经常出现,像《水淹之墓》(朝日新闻社,2001年)、《停泊在热闹海湾的船》(朝日新闻社,2002年)这些作品的文体独特,登场人物也丰富多彩且性格鲜明,甚至让人感到有些眼花缭乱。这些登场人物都有实际存在的原型吧?

小野:未必一定有原型。小时候耳濡目染的各色人等的姿态和语言,在我进行人物创作时有很大的参考价值。我记得库切跟奥斯特的往返书简[6]中有这样的话,即在小说中创造某个人物时,比起具体的某个人物原型,先前遇到的人的举止或者他身上具有的特点,这些部分组合在一起会构成人物。就是这样一种情况。在描写登场人物时,我心想如果具体以沼野老师为原型,会描写出很有趣的人物来,有一种可爱的吉祥物的感觉。

沼野:以我为原型,不可能有很有趣的故事。

小野:啊,被你反击了!

沼野:哪里哪里。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对了对了,刚才说到会有很多人物出现。我问一个有点微妙的话题。以故乡为舞台,以故乡的人物为原型的话,认为自己被描写到作品中的那些人会生气或者感到不快,在社会上会有这种事情的。小野先生你的小说不是这种情况。故乡的作家使故乡出名了,乡亲们会很高兴。但另一方面,有时候也有人会认为这个作家写了很奇怪的事情。小野你属于什么情况?是不是你获得芥川奖后乡亲们都觉得故乡出了个文豪,大家都很欢迎你呢?

小野: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实际上只有一人发了牢骚,是我的父亲。小说里有喝烧酒后乱闹的父亲形象。据说当时父亲说了“那个父亲是我吧”“把我写成了酒鬼”。即便如此,那个父亲形象也不是父亲。至少父亲不是唯一的原型。从小时候起酒鬼我可没少见,这些人物形象也掺杂在其中。除了父亲之外,其他任何人没有抱怨的。

沼野:过去,我在写《停泊在热闹海湾的船》的书评时,由于登场人物太多,我边做笔记边制作人物关系表,这个人是这样的人,然后一一整理出人物。今天我把笔记拿来了,现在看来,人物还是很多。“淑子奶奶”好像出现了很多次吧。像巨型烟花发射到家里来了等等,有趣的故事不少,印象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