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况青天判斩察冤情
过于执断了尤葫芦被杀身死一案,把苏戌娟、熊友兰认作凶手,按照子女杀父这个逆伦的条款,判成凌迟碎剐的重罪,申详到常州府;常州府又申详到苏州巡抚之处。
这苏州巡抚周忱,身兼都御史之职,人称“周都堂”。当下见此逆伦重案,不敢怠慢,免不得调齐人犯:“朝审”一番。提起这“朝审”,原是慎重民命的一件好事,是恐地方断案,或有冤屈,特此在秋决以前、霜降季节左右,把各宗判成死罪的人犯,重加审问。京中由刑部主持,京外由都御史主持。审问之后,把各案分成情实、缓决、可矜、可疑四种,奏明皇帝,请旨定夺。若是问官关心民命,用意研求,那被冤之人,也未尝没有得到翻案的机会,只要逃过了“情实”二字,就可望幸免一死。无奈这周忱乃是一个善于做官之人,讲究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把个“官官相护”看作是做官的秘诀,决不愿为了替老百姓翻案,害得同僚丢官弃爵。他既有这样的存心,自然看这“朝审”一举,无非是掩人耳目的具文罢了。
苏戌娟和熊友兰,从无锡被提到苏州,在那“朝审”堂上,原怀着一线之望,没口呼冤,请都堂爷爷再查一查。那周忱因常州府的文书写得斩钉截铁,人证俱全;而且向来知道,无锡县是个精明强干的能员,一定审得好,判得对,他既有此想法,两个犯人的言语,就一句也听不进。说得多了,他认作是强词狡辩,很不耐烦,大声喝骂不算,还要动刑。
这苏戌娟和熊友兰是受刑受怕了的,被周忱一吓,再也不敢响了,这样一来,周忱觉得犯人自认情亏,可见原判丝毫无错,就把本案定为“情实”,呈报刑部请旨。不一日,刑部回文来到,奉了圣旨,如奏施行。周都堂就近指派苏州府知府为监斩官,定下了行刑日期,令将苏戌娟、熊友兰押赴市曹,凌迟示众。
且说那苏州府知府,姓况名钟,表字伯律,本贯南昌靖安人氏。原在朝内,官拜礼部郎中。为人刚强果断,公正廉明。这一年,苏州府知府出缺。朝廷因苏州是个大郡,繁剧不易治理,必须派个得力的人。挑来选去,就派了况钟。况钟陛辞出京,临行之时,皇帝特地给他玺书一道,着他若见贪官污吏,土豪恶绅,尽可任意惩治,“如朕亲临”。那况钟走马上任,真的不怕权贵,严禁狡猾,兴利除害,惠爱穷弱。既奏减了七十二万石的粮赋,又办了无数的疑难案件。万姓腾欢,口碑载道,一时“况青天”的声名,被老百姓们喊得十分响亮。
那况钟奉了监斩之命,到了行刑的这日,傍晚时分,吩咐升堂。按着当时斩杀人犯的章程:天色起更,从牢里提出了人犯,监斩官升堂验明正身,无非三言两语,问个姓名。然后赏给一碗“长休饭”,一盏“永别酒”,让他不做饿死之鬼。酒饭已罢,即行洗剥捆绑。左右送上了招旗,监斩官在旗上判一个“斩”字,把笔抛在地下,推开了公案。就有刽子手上前,簇拥着这个犯人,远出辕门之外,或杀或剐,立时处决。行刑之后,刽子手呈上刀来验了,监斩官要赶在五更三刻以前,回报都堂,不能有误。向来都是如此,从无例外。因为这是奉旨行刑的大事,谁若不遵,上下牵连,都要受到挂碍不是的处分。
这苏戌娟和熊友兰都是受了枉屈之人,原来总想有朝一日,雪此覆盆奇冤,放出监牢,重还乡里。及至到了这个时候,被提出了大堂,眼看就要遭杀身之祸,再也没有指望的了。这就口中呼冤,声嘶力竭;眼中流泪,连血都洒将出来。况钟向来遇事留心,一点也不肯含糊,当下瞧见二人模样,就觉得有些纳罕。刽子手给二人打开枷锁,递过酒饭。那二人一口也不沾唇,饭也翻了,酒也泼了。性气不好的人犯在临斩之时,哭喊叫骂,也是有的,照例都是给他个不瞅睬。因之刽子手只管去洗剥二人,将二人五花大绑起来。
左右送上了招旗,况钟提笔在手,正要朝旗上判字。忽然间,只听两个犯人,同声叫道:“爷爷呀!冤枉啊!”这声音听进耳中,十分凄厉,况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抬起头喝道:“多讲!”立刻堂上两厢之人,齐声接应道:“多讲!”况钟又便提笔,看看要判字了,只听那男犯说:“人家都说你是‘青天大老爷’,好比包公再世。如今却看我含冤而死么?”又听那女犯说:“你屈斩良民,算什么清官,叫什么爱民如子呀?”两厢之人,闻言又喝:“多讲!”况钟却住了笔,向两厢摇摇手,问二人说:“你二人有条条罪情,经过多少问官,三推六审,你二人也自招了的,到了这个时分,就该知道身犯王法,死有余辜,还喊个什么冤枉!”
熊友兰道:“爷爷呀!小的罪证不实,是被屈打成招的呀!”
况钟说:“你既犯刑,就该拷打,有什么‘屈’处?人证物证俱全,又有什么不实?”
熊友兰哭道:“我是客商陶复朱的伙计,找着陶复朱,就知道我那十五贯钱,原是他交付与我的。县太爷不肯细查,都堂大人又不肯追问,却让小的给那个凶手顶缸,小的是死也不能瞑目的呀!”
况钟闻言说:“你当时言道,陶复朱人在苏州,怎么苏州查不着此人?这不明是你在说假话么?”
熊友兰道:“陶复朱从淮安坐船来到苏州,又由苏州坐船去往闽广。他在苏州,原是过路,船只开后,查他不着,也是有的。小的为此,请县太爷行文淮安,问个明白;县太爷偏是不肯,竞叫小的如此抱恨含冤!”
况钟想了一想,又问道:“你是何时由淮安到的苏州?何时由苏州前往常州?你由苏州动身之时,那陶复朱可曾告诉于你,他何时开船去往闽广?”
熊友兰道:“船到苏州,是四月初八;我由苏州动身前去常州,是四月十五;我和陶复朱分手之时,他曾说到,一二日内,即便开船。”
况钟点了一点头,又自沉吟片刻,却取了火签一枝,叫差役去到葑门外钞关上一查,四月十五日以后,过关交税的船只之中,有无客商陶复朱的名字。速去速回,不得有误。那差役接过火签,转身下堂,飞驰而去。
这时候,苏戌娟又叫起“冤枉”来了。苏戌娟说:“我和这个客商,向不认识,偶然同路相逢,怎么就说是通奸?我受冤而死,还要拖累别人;又教杀我父亲的凶手逍遥法外:这不是暗无天日么?爷爷既给这个客商去查案,也该给我查一查呀!”
况钟道:“你和熊友兰是否通奸,这倒不难查明。但是,尔父被杀之时,为何你却偏偏走出门去?这中间能说一点干系没有吗?”
苏戌娟道:“只因我父说是卖我为婢,我心中不愿,所以前往姨母家中求救。父亲被杀,原是梦想不到的;我若知有此事,再也不会走了;我既不走,父亲也未必被杀,又哪里会有这场官司!这个客商,恰巧身上也有十五贯钱,这不是前世的冤孽吗?爷爷既是‘青天’,你要给我伸冤呀!”
况钟道:“便说熊友兰不是你的奸夫,你半夜出门,又谁能保你别无奸情呢?”
苏戌娟拍着地哭道:“我是没有出门的十八岁闺女,怎么硬要说我有奸情呢?”
况钟一想,这话很是有理:说她和人通奸,并非当场拿获,有谁见来?只要查出她是否室女,就不难明白。弄清了这奸情之事,再去查杀人之事,岂不少了许多牵绊。想着,就又命一差役:“速去传唤一名稳婆前来。”这差役也是飞驰而去。
这时左右之人,见况钟迟迟没有判斩,却连派差役,出去查案;这是有违旧例的事,深恐要招得不是,因此个个惊惶。那捧着招旗的站在公案之旁,忍不住低声说道:“请爷爷判了吧,不要误了时辰。”
况钟道:“本府自有道理,尔等休得性急。”他口中尽管这般说,心里却也暗自嘀咕:这是常州府的案子,苏州府怎能过问?监斩官只是奉命监斩,又哪有翻案之权?派人去查,查出犯人说的是诳话,照原案判斩,倒是不难。但是,按着原来的案情,其实是有许多可疑的漏洞;犯人的形色和声音,也未必是狡狯之徒:万一查出来其中是有冤屈,又该如何办理呢?难不成说,查归查、判归判么?想到这里,况钟免不得有些为难起来。公案旁的大烛,被风吹得火焰闪动;况钟的心,正好比那对大烛,摇摆不定。
还没等况钟拿定主意,差役已将稳婆传到。况钟吩咐道:“你将这女犯引至耳房,仔细检验,看看是否还是童身。如若不实,当心你的性命!”那稳婆连称“不敢”,把苏戌娟引往耳房中去了。
这检验童身的办法,虽然当时审问官司的常常使用,究竟并非完全可靠。况钟是个明白人,因为苏戌娟口硬,所以这才试上一试。及至苏戌娟被引去耳房,他倒又有些后悔:如果检验不出,是否童身,岂不反而坐实,是有奸情么?他正踟蹰之时,稳婆却已检验完毕,引着苏戌娟,向公案前报,道:“禀爷爷!这女犯委实是黄花女儿。”
况钟闻言,心中甚喜,却又问:“你检验得仔细认真么?我若找别人再验不合时,你的罪名可不小哩。”
那稳婆说:“小妇人愿具甘结,如她不是童身,任凭罪责。”
况钟见她愿意具结,便教取文书给她打印,赏了几两银子,让她去了。
稳婆方去,奉命往葑门外钞关上去查船只的衙役,也来回报:“本月十五日,是有一只载有商货的客船,由此过境,开往杭州。那船上客商之中,正有个陶复朱,缴纳货税银子一两二钱。”说毕,缴还了火签,又缴呈钞关上收税簿子一本。况钟按着日子一翻,果然一点不错。他不觉长长地倒抽一口冷气。
况钟这时心中想道:案子冤枉,是一定的了。男女二人,一在淮安,一在无锡,平日既不相识,女的又还是室女,奸情显然是没有的了。既没有奸情,盗杀之事,就要另外去查。如查不着,又待如何?要给这二人翻案,眼前就是违抗圣旨,明是惹火烧身;将来查不着正凶时,罪名就会更大。他越想越是为难。
那捧着招旗的好似看出了他的心事,又上前一步说:“爷爷!天色已快交三更了,既已查过,可以判了。”
况钟叹口气,提起那枝笔,舔了银朱,向着旗子;笔尖都快要点上旗子了,只是心里不安,两手发抖。这枝笔,再不是一枝轻轻的竹管兔毫,却仿佛有千斤之重。只要一落下来,两个尘世间的活人,立刻就要变作枉死城中的冤鬼。他提起笔又放下,放下笔又提起,几起几落,不知怎么是好。
跪在公案前的苏戌娟和熊友兰,觉得回生有望,等待况钟另外发落。及至况钟要向招旗上判斩,两人不禁同时叫道:“爷爷已查出了冤枉,给我们笔下超生啊!”
况钟闻声,伸头向下望了一望。这时大堂之上,虽是灯火通明,究竟夜晚不比白昼,那两人的身上,影影绰绰的,好像两个孤魂野鬼,万分凄惨。况钟一咬嘴唇,发个狠,自己对自己说道:“明知冤枉,照样错杀,这算得什么清官!斩不得,斩不得!……”这就把笔掼在桌上,向那捧着招旗的一摆手。
那捧着招旗的偏不肯后退,只是说:“爷爷呀,奉旨决囚,停留不得的呀!如若延迟,小的们吃罪不起!”
况钟说:“本案还有内情,必须重行审问明白。本府不遇此事,不知此情,也就罢了。如今既见破绽,就该呈报上司,为民请命。有什么不是之处,概由本府承当,尔等不必惊慌。”说着,又吩咐下去:“且将两名犯人,与我带至耳房,候令行事。”
堂上一应在职人员,见况钟这般言语,惟有奉命办理,静候下文。因不知况钟有何主意,不免人人捏把汗,个个担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