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见都堂况钟纳印信
况钟查出苏戌娟和熊友兰确有冤情,不肯判斩。当下只是想着,本案是奏请圣旨施行的;若不赶在五更以前,请示都堂,不但不能翻案,而且无法交差。这便吩咐众人,且不要熄灭灯火,只把仪门掩上,仍在大堂伺候。又唤过家院,取素服小帽来换了;怀了那知府印信,着两名随从,提灯开路,径投都堂官衙而去。
这时已交二更三点,正当夜半,路绝行人。况钟一面走,一面盘算:如不能捉住正凶,这件案子,终难了结;要捉正凶,又不知应从何处下手。将来上司怪罪下来,却也沉重。只是见死不救,于心难安,拼着这一顶乌纱帽,总会弄得个水落石出的。都堂衙门和知府衙门虽然相隔很远,因他思来想去,片刻未停,只是琢磨,如何才得破案,这就在不知不觉之间,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了。
都堂衙门口支着两个大灯笼,衙门里却一片漆黑。只有号房还有两盏油灯,灯下坐着夜巡官,强打精神,似睡非睡。
况钟上前问道:“门上夜巡官在么?”
那夜巡官猛吃一惊,回问:“半夜三更,尔是何人,闯进辕门来了?”
况钟应道:“本府况钟在此。”
夜巡官见说知府到了,提灯而出,照了一照,认是不差,就说:“府太爷今夜监斩,甚是辛苦。此刻素服小帽前来,不知有何事故?”
况钟道:“本府正为监斩之事,来见都爷,请烦与我通报。”
夜巡官道:“都爷早已安寝,合衙也都入睡。这等夜深,小官不便通报。”
况钟道:“本府有紧急公事,必须立见都爷;如不通报,出了差错,你可担当得起?”
这夜巡官向知况钟与众官不同,听了这样言语,虽然心中不愿,却也不敢怠慢,就接过手本,代他传了进去。
夜巡官进去,为时却也不久;况钟在外边,偏只等的心焦,把一分一刻的光阴,当作了一年半载。他耳听外面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更好像有忍不住的煎熬。就在衙门口,踱来踱去,一步不停。好容易,听得里面脚步之声,赶忙迎上去问:“都爷升帐了么?”
夜巡官道:“小官说都爷安寝,不能惊动,府太爷却定要小官通报。适才都爷十分着恼,若是别的官儿,连小官都要受责。因是府太爷,都爷就传下话来:‘深夜恕不接待,明日早堂相见。想是监斩已毕,把手本留下就是。’府太爷,这份手本,是留下来还是带回去?”
况钟急道:“本府正为了此事而来,哪里是什么监斩已毕!现有两条人命,在生死呼吸之间,若等早堂,就要误了大事。请烦夜巡官,再为通报一声。”
夜巡官说:“小官委实无此斗胆,不敢再传。府太爷既不肯将手本留下,就请带回吧!”嘴里说着,也不管况钟是否伸手来接,一下就塞了过去;掉转身,走进号房,再也不出。
况钟上前,又复央求,说了无数的美言,那夜巡官只是不允。况钟正在束手无策之时,猛抬头,却看见高高大大的一面堂鼓,顿时计上心来,更不管好歹,攀上鼓架,取了鼓槌,重重敲了两下。这堂鼓原是备作紧急之事和百姓鸣冤之用的。但照旧例,若是百姓鸣冤,敲了此鼓,先须受责,然后审案;因此平常轻易没有人敢敲。真的敲了,都堂就得立刻审讯,不许迟延。况钟这时迫于无奈,明知有些不便,事出非常,只得试他一试。
这鼓不敲则已,一敲之时,立刻合衙震动,你推醒我,我推醒你,穿衣的穿衣,点火的点火;闹闹哄哄,全都起来了。先有中军官出来问话:“是何处小民,半夜前来击鼓?都爷早已有令:击鼓之人,若有状纸,先打四十大板,等候传问;若无状纸,加倍重打,赶出辕门之外!”
况钟只得上前说道:“是本府况钟前来告状。只因来得匆忙,未备状纸。等候见过都爷,再行领罪就是。”
那中军官故作张惶的模样说:“原来是府太爷呀!小官不知,多有冒犯。请府太爷稍候片时,都爷即便出堂来了。”
这时,只听合衙员役,上下闹嚷:“吩咐开了角门呀!”“各该夜役明灯站堂呀!”“都爷升堂啦!”就在那隐约的烛火之下,人影散乱,这个喊过来,那个叫过去,角门打开,中军官引着况钟进去,况钟就拱手站立堂下,暗中窥觑。但见那些员役:有的睡眼蒙眬拖着竹板,有的精神恍惚夹着护书,有的披着衣裳忘了系带,有的歪着帽子不及盘头。众人因不知出了什么大事,都堂要升夜堂,你问我,我问你,看见苏州府拱立堂下,倍觉稀奇,嘁嘁喳喳,交头接耳,有些像一群蚊子在乱飞乱叫。好半晌功夫,才参差不齐地排好了班。谁知中军官却又传出话来:“都爷有命,各班员役且退,只着旗牌官到东花厅伺候。”接着,又上前向况钟说:“都爷请府太爷在东花厅相见。”
众员役乱纷纷前来站堂,刹时间,又乱纷纷地退去了。况钟只随着中军官,去到东花厅内。
这东花厅乃是都堂平日会客之所,布置得富丽堂皇:灯烛辉煌,菊桂芬郁;陈设的周鼎商彝,悬挂的名书法绘。况钟皆无心欣赏,只是想着,如何说动都堂,重翻冤案;不时侧耳而听,交了几更几点。只见他,一时站起,一时坐下,真似热锅上的蚂蚁,没有片刻宁静。好容易,听得有一阵脚步之声,远远来了,他赶忙去到门边伺候。及至门帘挑起,进来的却是老家院,捧上茶水。况钟低声问道:“都爷穿衣下床没有?”家院道:“都爷洗盥已毕,立即前来,府太爷且请稍坐,何必如此着忙。”况钟心下暗想:这人命关天的大事,他等只看作稀松平常;过了五更天,怎能刀下留人?这才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没他奈何。
外面传更的敲着三更三点,这才见旗牌官、中军官、家院、门子,好一群人,把个都堂周忱,簇拥将出来。
周忱因况钟扰了他的好睡,满怀不愿,进得门来,况钟参见,他全不瞅睬,开口只是问道:“今夜奉旨决囚,借重贵府监斩,为何不在法场行刑,却夤夜前来击鼓?本院有些费解!”
况钟忙道:“只因那两名死囚,罪证不实,斗胆来见老大人,欲求暂缓行刑,以免冤屈无辜。”
周忱道:“本案已经三推六审,无锡县、常州府都是有名的能员,似此逆伦重案,怎会不细心推求。本院调看过文卷,亲行过朝审,犯人俯首认罪,并无异词,若有冤枉,早已昭雪,哪里等到贵府此刻前来多事!”周忱言语之间,十分怒恼,只顾自己坐下,也不管况钟坐是不坐。
况钟见周忱这般模样,尽管有些不服,只因救人要紧,不得不权时忍耐,依旧低声下气地说道:“老大人说已经朝审,但不知可曾传到客商陶复朱,查明那十五贯钱的来路?又不知苏戌娟和熊友兰通奸,是谁眼见?”
况钟说话,原已捺住火气;那周忱听来,却偏觉着顶撞,就冷笑了一声,说道:“依贵府所说,天下一切命案,只要未经贵府审讯,其中都有疑窦的了?本院尽忠报国,执法无偏。本案赃证俱全,奉旨处决,何劳贵府如此保救!”
况钟说:“人命关天、非同儿戏,老大人说赃证俱全,卑府看来,全都有些捕风捉影……”
周忱剪断了他的话说:“本院请问贵府,这监斩官的职责该当如何?”
况钟道:“监斩官的职责,是验明人犯正身,准时处决,立刻回报。”
周忱道:“贵府既然深明其中职责,为何越俎代庖,擅离职守,只顾猎取贤名,目无朝廷法纪呢?”
况钟喏喏连声道:“卑府不敢。卑府只记得律例上还有一条:‘凡死囚临刑呼冤者,得再勘问陈奏。’本案明有冤屈,但求老大人网开三面,代为做主,那受冤之人就可死里逃生。”
周忱道:“本院向来奉公守法,不敢胡作非为。人犯是奉旨处决的,如何能稽延时日?请贵府不必多言,赶快回到法场,迅速行刑;误了时刻,彼此都有未便!”
外面已敲着四更了,周忱只是不肯应允释囚重审。况钟这时,只得说道:“卑府南来之时,曾蒙圣上亲赐玺书,遇事可斟酌而行。本案卑府愿独担干系。倘若他日查明,不能翻案,一切罪责,由卑府去领。”
周忱道:“贵府既有御赐玺书,尽可把那两名死囚释放,径自陈奏便了,又何必劳步来和本院麻烦?本院是没有玺书的,只知一生谨慎,不犯常规。”
况钟道:“老大人且请息怒,卑府还有下情禀告。那客商陶复朱,确有其人,四月间曾由苏州路过,这熊友兰的话不是全然无根的。那苏戌娟,还是黄花女儿,说她与人通奸,也是不近情理的。这两件卑府都已查实。今日如将二人糊涂赴刑,他日圣上得知此事,怪罪下来,卑府职责尚轻,只怕老大人还是有些不便吧!”
况钟这几句言语,倒把周忱说得愣住。周忱原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恨的是况钟多管。这时见况钟既已查出冤情,又有玺书在手,如不听他几分,真的把罪犯处决之后,他去御前告状,也还有些棘手哩。沉吟片刻,便说道:“如依贵府所言,他二人都是受冤,那凶手却在何处呢?贵府交不出凶手来,本院又怎能释放他二人?”
况钟忙道:“只要老大人肯宽限数月,卑府当亲到淮常二府,察看回报。”说着,又从袖中探出知府的官印,双手捧放在周忱面前桌上道:“这是卑府的官印,现时留押在老大人这里。如若卑府去到淮常二府,事有不决,请老大人将卑府题参,卑府甘心领罪。”
周忱见况钟说得如此,不得不允,只好说道:“贵府既是坚持,本院姑准半月期限,查明结案。倘若不然,本院即便宽容,旁人也要议论;这沽名钓誉的罪名还小,无私有弊的话可就沉重了。还请贵府三思,不要自误!”
况钟道:“卑府决无后悔。”
周忱道:“既然如此,贵府请将印信收回,本院准了期限,贵府就请回衙吧!”
况钟道:“卑府谢老大人的恩典,但是还有一事,要请老大人俯允。”
周忱道:“还有何事?”
况钟道:“卑府前往淮常二府查案,实是越权。意欲向老大人请令箭两枝,亲赉前往,就可有呼必应了。”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周忱只好取两枝令箭与他。况钟接过令箭,打躬称谢。周忱却又说:“贵府必须多多留神,这半月期限,逾越不得的;如过一日,那时间,不要怨本院的题参!”说完话,一拂袖子,就起身回上房去了。
况钟得到都堂的允诺,十分欢畅,全不计较那些言语。中军官送他走出府署,一面走,一面说:“府太爷,你不但扰了都爷的好睡,把合衙上下,都闹得一夜不安哩。”况钟道:“这倒都是本府的不是了!”只说得这一句,也就不再理睬。
出了都堂抚署辕门,有那随从人等接住。况钟忙问:“什么时候了?”左右说道:“已交四更二点。”况钟连催快走。
赶回知府衙门,大堂上灯烛犹明,员役未散。况钟又复换过了衣冠升坐,提出了苏戌娟、熊友兰二人,当堂发落道:“本府奉得都堂大人面谕恩准,汝二人逆伦盗杀一案,其中疑窦尚多,有待勘查,因此暂免一死,听候平鞠。”说罢,就命差人将他二人松绑。又吩咐改押平监,不要再与死囚同牢。那苏戌娟熊友兰二人,死里逃生,感激不尽,只顾朝上叩头谢恩,不知应该如何说话才是,但听他二人喃喃地念着:“子孙万代,禄位高升!”
退堂之后,天色已经微明,况钟又传点人役,准备坐骑,安排先行前往常州无锡县查案。
众人说:“太爷一夜未睡,且当安息片刻,前往不迟。”
况钟道:“都爷有命,本案必须早结。稍有迟延,只恐其中有变,更难着手。尔等为了救人性命,也该不辞劳瘁才是。”
众人忙道:“爷爷既如此辛勤,重视民命;小的们理当侍从,哪有什么劳瘁的话讲。”
况钟又复叮嘱:此行要十分机密,格外小心。众人役都唯唯应承,当日便往无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