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过于执揣情断命案
东关的命案,不到半日,就轰动了无锡全城。一个传一个,都道苏戌娟勾引奸夫,逆伦杀父;又道尤葫芦是个糊涂酒鬼,把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留在家里,养虎伤身,自招其祸。来看的人,人山人海,争着要瞧瞧苏戌娟和她奸夫,是个什么模样。把尤葫芦肉铺门口,围得密密层层,水泄不通。
苏戌娟和熊友兰,被差人拿来之后,当作主凶正犯,一齐给锁在尤葫芦的床脚上。锁住不说,还强命二人,朝着尤葫芦的尸身跪下,等候县太爷前来相验审问。
苏戌娟自从听说尤葫芦身死,就一直没有住过哭声。回到家里,眼见那尤葫芦身卧血泊之中,情形凄惨,更加放声嚎啕,乱碰乱撞。她明知这是被人谋财害命,却又指不出谁是凶手。央求大家趁早寻捕真凶,破此命案,为父报仇;众人哪里肯听她的言语。她这时冤苦悲切,恨不能掏出心肝来给人观看;若非众人防护得紧,早已寻了死路。
熊友兰却只想道:“被人误认作杀人凶手,不过为了是这十五贯铜钱;只要审问明白,找着了陶复朱,自然就可无事。眼前一些罗唣,谅是流年驳杂,命中注定;除了耐心忍受,又待何如!”他既这般想,由着众人指指戳戳,连唾带骂,只是不瞅不睬。
看看到了午牌时分,听见远处有一片喝道之声;大家立刻纷纷后退,让出了一条路,都知道是县太爷相验来了。
这无锡县知事,名曰过于执。平日为官,也不贪财贿;办起事来,也不辞劳苦。就只自负英明果断,最爱的推测揣摩。往往但凭察言观色,去断案情。他做这无锡县,为时不过一年有余,却办了几百件案件,中间其实不免有许多误判错判之处,上官不察,只把他当作能员。这天,他听报东关出了逆伦命案,颇吃一惊,点起了衙役皂隶,带领着仵作,前往凶场,亲身相验。到得尤葫芦家门口,早有随从,在街上铺陈了临时公案。那过于执走进肉铺,略看了一眼,即升公案,听报案情。
先是仵作检验,口中报道:“屠户尤葫芦,头上有刀痕两处,阔有二寸,深达寸余。委系生前被杀,受伤身死。”
其次传问四邻。秦古心上前,把尤葫芦昨晚从皋桥借来十五贯钱,今晨不知被何人杀死的话,一一说了。然后又说:“尤葫芦的女儿苏戌娟,当时不知去向,是小人们四面追赶,在行近皋桥之时,却见她和一个后生,同路而行;那后生身上,恰也背着十五贯钱。因此上,小人们帮着公差,把这二人带回。”过于执问道:“这个后生,姓甚名谁?”秦古心道:“在我们东关,以前是不曾见过此人;适才他自己说道,名叫熊友兰。”
过于执手拈着两根胡须,眼睛凝了一凝神,又问道:“虽然尤葫芦告诉你借得十五贯钱,你究竟并非亲眼所见,怎么知道实数不差呢?”张氏听得县太爷的问话,不等秦古心回答,抢上前一步说:“尤葫芦的十五贯钱,是我亲手交与他的,分文不差。”她仔仔细细说过了昨日尤葫芦借钱合伙之事,又便说道:“尤葫芦既然死了,请县太爷把这十五贯还给我吧!”过于执瞪了她一眼道:“这钱少不得会还给你的,你休得性急噜苏!”
这时候,有那公差,把苏戌娟、熊友兰二人带近公案。过于执一面问话,一面端详。先看苏戌娟,心里想道:“看她艳如桃李,岂能无人勾引?年正青春,怎会冷若冰霜?她与奸夫情热,必想长做夫妻;继父阻拦,因而盗财杀父。这案情不必细问,也就明白十之八九了。”后看熊友兰,心里又想道:“看他衣服褴褛,岂有许多钱?若说代人贩货,东家怎会放心?男女奸情,多在夜半,东关人不认识他,原不足异。看他后生身强力壮,不是这样的人,哪能杀得过一个屠夫。”
过于执尽管心里那样揣想,口里暂时却不说出。等二人诉告完毕,就吩咐把嫌疑人犯和四邻人等,一齐带县,听候大审。
刚刚说罢,人丛中有人说道:“这明明是通奸谋杀,还有什么问的!”过于执耳尖,听得这话,就命皂隶,把说话的人带过来。一问之下,知道那人名叫娄阿鼠,原是四邻之一。过于执说:“向来捉获奸情,须在奸所;今在路旁捉得,怎么能断定就是通奸?”娄阿鼠道:“太爷!这通奸的事小,逆伦杀父、谋财害命的事大。真赃十五贯,既有尸亲做证,分文不差;男女虽然不在奸所,却是同时在一处捉住:这奸情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同谋杀父,罪该万剐凌迟,太爷还听他们狡辩么!”过于执微微点点头,却只是说:“本县还未大审定案之前,尔等不可胡言乱语!”娄阿鼠连声应着:“是,是,是!太爷明镜高悬,英明果断,哪里用得着小人们多口。”
过于执喝退了娄阿鼠,打道回衙。坐在轿内,把这件案子,前前后后,又思索了一番。心想:所以有此逆伦重案,总因民情慓悍的缘故。虽然呈报上官,免不得要遭到几句申斥;喜的是凶手双双就擒,究竟不致关碍前程,这也就罢了。苏戌娟和熊友兰二人的言语,他觉得全是强词夺理,没有一句真话。只因为自己向来办案认真,遇事要追根究底;人命关天,更应该弄个明白。尽管那些话相信不得,也须查对清楚,以服其心。回到衙中,立刻签派二人,分头打探:一个去到城内西街,探问有无华家嫁女之事;一个去到苏州,探问有无客商陶复朱过境之事。
那前往西街打探的差人,当日即便回报:不但西街上没有什么嫁女的人家;就连全城之内,都没有一个在近月出阁的闺女。过于执闻言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女子的话连三岁的孩儿都骗不过,胆敢妄想骗过本县哩!”
过了一日,去到苏州打探的差人也回来了。不等差人说话,过于执就先问道:“城里城外,都问不着那么一个陶复朱,是不是?”差人应着道:“是!”过于执又说:“水陆码头都问不着那么一个陶复朱,是不是?”差人应着道:“是!”差人应过言语,却露出惊奇的神情,反问过于执说:“太爷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就同亲眼看见的一般?太爷若是早讲了,岂不免了小的白跑一趟苏州?”过于执微微地笑道:“其中道理,不说与你听,你是不会知道的。什么陶复朱,都是那凶手奸夫捏造出来的名字。原来既无此人,你便寻遍天下,也是找他不着的。本县早就料到,你去苏州,定是徒劳往返。只因凶手奸夫,既然说有这个人,若不查明,他如何心服?查了之后,他就死而无怨了。这是本县重视人命,一片苦心,你哪里懂得哩!”那差人闻言,如梦初醒,连连说道:“太爷圣明!太爷圣明!我等蠢人,原是懂不得的。”
差人退出之后,过于执又把前后案情,揣摩斟酌。越往深处想,越觉得苏戌娟勾引奸夫、盗财杀父,确切无疑。要凭他二人当天的言语,等到大审之时,必然不肯招认;这就只得用大刑伺候了。本来不用刑不能立威,像这等逆伦重案,即便当堂打杀,也算不得委屈冤枉。过于执想到这里,连那大审时怎么问,怎么答,又怎么问,胸中都打定了底稿。当时交待书办,立定文案;又吩咐刑房,分外小心。一切都安排妥贴,这才放出牌去,即日大审。
大审这天,来看的人越发多了。自有衙役差人,吆喝弹压,不许走动,禁止喧哗。过于执踱过暖阁,外面就一叠声地传着:太爷升堂啦!过于执走过大堂,又有三班皂隶捕快,把那“堂威”喊得震天价响。那些待审的人犯,闻此呼声,人人颤栗,个个惊惶:谁也不知这场官司,是凶是吉。过于执升堂登座之后,提起笔来,点明审问尤葫芦被害身死一案。顿时那些捧卷宗的,写笔录的,鱼贯而入,肃静侍立。过于执衣冠端坐,杀气腾腾;大堂上鸦雀无声,阴风惨惨。诸般刑具,铺陈满地,好比汤镬油锅;各色公人,排列两厢,何异牛头马面。休道这是人间公堂,竟和那阎罗王的森罗宝殿,一般无二。
先点四邻,有那张三、李四、赵甲、钱乙,拥着个老汉秦古心,上前答话;后点证人,却只有苏戌娟的姨妈,上前应话。说来说去,仍然是前日那几句言语。钱数是对的,事情也确实有点蹊跷。问到苏戌娟何时与人通奸,尤葫芦怎样被杀,大家偏又说道:“小的们未曾亲见,不敢乱说。”
过于执把惊堂木一拍,厉声道:“依尔等所说,凶手谅必另有其人。尔等既是四邻,快给本县把那个凶手交将出来!”
众人一听此言,吓得慌了,连忙改口道:“小的们虽然未曾亲见,依情度理,那苏戌娟和熊友兰,必是凶手无疑。”过于执说:“既如此说,尔等与我画了供,跪在一旁。”
掉过头,过于执说:“带苏戌娟!”立刻一片声传呼下去。
不一会儿,只见苏戌娟,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被差人拉着,跪在公案之前。
过于执开口就说:“苏戌娟!你今日要与本县从实招供,不许再有一句诳话!如若不然,本县当堂将你打死!”
苏戌娟哭着说:“小女子的言语,向来句句是真,怎敢在太爷面前说诳。”
过于执道:“这样就好。我且问你,尔父是被何人杀死?”
苏戌娟道:“小女子半夜离开家门;临走之时,父亲还在熟睡。若知父亲会遭此奇祸,小女子也就不走了。”
过于执喝道:“你说不讲假话:只这几句话,不是假话是什么!凭你这样狡猾,就该掌嘴。”
堂上说了这么一句,堂下差役接着喝一阵“堂威”。把个苏戌娟,吓得身子向下一矬。
过于执见她害怕模样,就说:“只要你说实话,我不打你。我再问你,你说尔父将你卖与西街华府为陪嫁丫头,怎么西街并无华府嫁女买丫头之事?你这不是诳话么?”
苏戌娟道:“这原是小女子死去的父亲所说,小女子怎知其中真假。”
过于执把惊堂木用力一拍,道:“胡说!你把这些言语,推在尔父身上,可恶已极!你不要以为死无对证,你只要能说将出来,为何尔父被盗的是十五贯钱,与你同行的后生身上背的也是十五贯钱?你把这个道理说清,本县就信你适才不是说诳。”
苏戌娟道:“这是事有凑巧,小女子又哪里晓得哩。”
过于执道:“你东推不知,西推不晓,好张硬嘴!现在四邻作证,说你私通奸夫,偷盗十五贯钱,杀父而逃。你待赖到哪里去?”
苏戌娟哭着叫道:“太爷呀!这是无头的冤枉呀!”
过于执不理她的话,只是问道:“你倒招是不招?若再不招,本县就要给你一点厉害的颜色了!”
苏戌娟道:“小女子其实无从招起。”
过于执在签筒内拈了一根签,往地下掷去,喝着执刑的皂役道:“与我拶指!”
这拶指乃是一种酷刑:用绳子穿着一些短小的木棒,套在手指之上,使劲一收,可以夹得指骨碎裂,皮外却全见不着伤痕。那苏戌娟虽不知此刑厉害,心中却十分畏惧,只喊着:“太爷开恩。”
过于执说:“你若招时,我就免动此刑。”
苏戌娟还是不肯招认。
但听过于执说了一个“拶”字,那执刑皂役,使出水牛般的气力,苏戌娟立刻面白如纸,一声惨叫,晕厥了过去。
过于执见此情景,便命松刑;一面又问:“你现在该招了吧?”
苏戌娟痛彻心腑,魂魄昏迷,答不出话来。
过于执就说:“既然无言辩答,叫她画押。”
于是书办捧着口供笔录,走至苏戌娟面前,扯起了她的手,在那张纸上,打了一个手印。苏戌娟有气无力,自知性命难保,也就一切由人了。
苏戌娟打了手印之后,过于执教将她钉镣收监,又命:“带奸夫熊友兰上堂。”
熊友兰刚被带到堂上,过于执迎头就喝骂道:“看你这个模样,就不是一个好人!你老实说,怎么和苏戌娟通奸的?怎么偷盗这十五贯钱的?怎么杀死了尤葫芦的?”
熊友兰道:“小的是到常州贩货,路过无锡,从来也认不得那个女子,‘通奸’二字,哪里谈起。这十五贯钱,原是客商陶复朱交给小的的货款,太爷一问便知,更不消小的多说。”过于执鼻孔里冷笑一声道:“本县已经派人前往苏州查过,城里城外,水陆码头,都不见有个什么陶复朱。你虽伶牙俐齿,禁不住这些真凭实据。现在苏戌娟已经招认,你还想抵赖什么?”
熊友兰道:“陶复朱是住在船上,船已开行,所以一时未能查出。我原随陶复朱从淮安来的,太爷只要派人到淮安去问,就可明白了。”
过于执道:“本县是皇帝的差人,不是你的差人,由你派来遣去的!你先说陶复朱在苏州,如今又说陶复朱从苏州坐船他去,前言不对后语,谁能信你!你无非想借查证为名,拖延时日,本县岂能中你之计!本县再问你:你说你从苏州而来,往常州而去,为何不迟不早,正巧与苏戌娟相遇?你说你与她素不相识,为何她不与别人同行,偏偏要与你同行?你说这钱是货款,为何不多不少,和尤葫芦的钱同是十五贯?你自己去想想,这些事是骗得过人的么?”
熊友兰被这一串话问得愣住了,他也猜想不到,为何如此凑巧。当时回答不出,只没口喊着:“冤枉!”
过于执道:“你偷了人家的钱,拐了人家的女儿,把人家杀死:你这还喊冤枉么?谅来不动刑你是不会招的。”一伸手,洒下签去,教:“重打三十大板!”直打得熊友兰血肉横飞,动弹不得。
熊友兰受过了刑,过于执又问:“你招不招?”
熊友兰道:“这是无中生有的事,太爷即使把小的打死,小的也没有得招的。”
过于执哼了一声说:“看不出你还能熬刑哩!小刑你不招,本县可要动大刑了。”说着,就吩咐皂役,安排夹棍。手摸着签筒,眼睛看着熊友兰道:“要死要活,凭你自己一句话了。”
熊友兰道:“小的自然要活,只是冤枉难招。”
过于执把眼一瞪,用劲掷下签去。
熊友兰在江湖上也跑了这些日子,平日早听人说这夹棍之刑,异常厉害,哪怕是精壮的汉子,挨着它的非死即伤。堂上过于执只喊得一个“收”字,行刑的绳子扯紧,熊友兰立刻疼痛难禁,汗如雨下,耳鸣眼花,屎尿齐下,浑身的骨头好像根根都散了。他对这活天冤枉,原是决意不肯乱招的;及至这个时候,实在忍受不住,只得有气无力地说:“太爷,我招了!”
过于执闻言就令松绑。绳子松了,熊友兰身不由己,瘫在地上。过于执的问话,他不管听得清听不清,好歹只应着“是”。胡乱应了好半晌,有人叫他在纸上打手印,他也就打了。他心里再没有第二种想法:但觉得有把刀,冰凉地,从前脖砍进,直砍到后颈骨。想着想着,晕了过去。
过于执不去问熊友兰的死活,却只管去发落众人。当堂赏了差人,说他们捉拿凶手有功。秦古心等四邻,发放宁家,叫把尤葫芦家好生锁闭,不许有人进出;又吩咐随传随到,勿得有误。尤葫芦的尸身,早经掩埋,那就不在话下。还有那赃证十五贯钱,当众打开钱袋,数了一遍,依然分文不差,就叫张氏立下字据,如数领回。张氏领得此钱,还没有出得衙门的大门,这个公人要“草鞋钱”,那个公人要“抬埋费”,乱开名目,半讨半抢,她只落得三五贯钱到手。这是后话不提。
这一堂大审,并没有花费多少时辰,就这样断了案。退堂之时,过于执扬扬得意,自言自语地说:“下官虽然才疏学浅,这老吏决狱的本领,倒还有一些。要是别人来断此案,怕的三年五载也未必有我审的这般清楚明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