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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细节的能量:塑造蓬勃的姨妈群像

2010年12月,我遇见了《大眼睛的女人》,我就给数位朋友推荐过了。十多个朋友,我期待他们的反应,寥寥无几。仅一两个表示了阅读的快感。可是,我还会推荐。一个千里之外的文友,久未联系,打电话来问候,最近忙什么呢?我趁机推荐《大眼睛的女人》。我这样做,有点幼稚,不过,我遇见一本好书,就会自以为是地向别人推荐,仿佛让别人分享阅读的喜悦,似乎用喜不喜欢《大眼睛的女人》来检验友谊。

《大眼睛的女人》是我认为的经典。它几乎可以说是一部小小说集。讲了三十九个大眼睛女人的故事。此书源自墨西哥女作家安赫莱斯·玛斯特尔塔的一段亲身经历,她女儿年幼时患了重病,数天昏迷不醒,为了让女儿相信自己是“世代相传的奇女子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值得活下去,作家在女儿的床边,讲起家庭中一群姨妈的故事,姨妈们坚强、精彩地活在故事中,故事也唤醒了病中的女儿,这是双重的奇迹。

《大眼睛的女人》最后一篇,作家假借何塞·里瓦德奈伊拉姨妈的大眼睛的女儿患重病,写了自己真实的处境:要怎么做才能让女儿有兴趣继续留在人世间呢?要怎么去说服女儿,叫她不要死,为了活下去而做出完全的努力呢?

这类似哈姆雷特式的考验。她讲到第三十九个姨妈的故事时——还在不可遏制地讲着某个故事的时候,女儿睁开了双眼,似乎在姨妈的故事中体会到自己值得活下去。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最后写到:只有她清楚,任何科学都比不上那些大眼睛的女人丰富、微妙又或粗粝的人生阅见。

我把《大眼睛的女人》放在小说的传统中。玛斯特尔塔是否受了《一千零一夜》方法的影响?同样,都有故事去抗拒,阻止死亡的降临。这就是故事的力量,要是故事不精彩,死亡就会乘虚而入。所以,这就是小说,是强劲的小说传统之因延续的一个果。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男性读者,我看见了《大眼睛的女人》的女人世界——女人(女作家)写一群姨妈。她们活得蓬勃、艰辛、执着、勇敢。她们那么有能耐,我甚至敬佩,女人不也扛着顶着撑着这个世界吗?!

墨西哥作家玛斯特尔塔是拉丁美洲文学新一代领军人物,其代表作《大眼睛的女人》也承继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小说的魔幻元素,但是,表达方式各异。玛斯特尔塔更擅长着眼于细小、细微之处写女人。她几乎在每篇小说里都要妥帖地安置着一两个有力量有容量的细节,人物由此鲜活了。

《手枪》中的奇拉姨妈,离弃了跟她生活了七年的先生,按我们的说法,是休夫。所有的舆论对她非议,因为那是“一个忠实的双眼中充满了善意的男人”,“一个没对她抱怨过一声的男人”。奇拉姨妈采取的是只做不说的方式,她忙着打理自己的事儿,没时间去争辩——她是一个行动主义者。作者选择了一天一个特定时刻一个特定的地点一个特定的方式来揭示奇拉姨妈的婚姻秘密,而且,是另一对夫妻的事儿。美容厅是女人聚集的地方——孔苏埃里托·萨拉萨尔的丈夫闯入,用手枪威慑妻子。奇拉姨妈从角落出来了,夺了他的手枪,那一席话,像女人的宣言,她用手枪瞄准男人,像瞄准无形的男人世界,而且,她声称“我是她的代表”。她用了复数:“我们受够了,我们早就不害怕了。”她关上了手枪的三层保险。不是用手枪,而是用话语来对抗。就是这个夺枪的细节——手枪这个物件表现了奇拉姨妈的形象,借此契机,她终于说出了憋闷在心里的话,于是,读者知道,她也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我们看见了偏见的强大和分裂的可怕。女人并不是祸水。男女的世界里,存在着对立,但更需要融合。

《手枪》写了女人与男人的对立,包括女人对女人的解救。《骨灰》则写了女人与女人的友情。友谊深到什么程度?作者没有写一个死去的女人和一个活着的女人过去的友谊的历史,而是截取面对骨灰盒的悼念。玛丽姨妈生前的这位知心女友的怀念的方式的奇特——这是小说写形象的秘诀;关键不是人物做了什么,而是怎么做。怎么做能够成为唯一性、独特性,这不正是小说的追求吗?且看她悄悄取了盆中满满两勺骨灰,放入带来的瓶中,她安慰发现她的女主人,表明这是死者的允许,而且,这瓶子就是死者所送。这位知心女友说:“等我死了,人们将把我的骨灰也放进去,从此我便和朋友们融合在一起了。”我们始终都在一起。这是一个瓶中的女人世界,永恒友谊,超越了生死界。作者写了盒子、瓶子这两个小小的物件里的骨灰。注意,用了复数:我们,朋友们——那是女人的世界。

《罗莎姨妈的第一个梦是什么》,两个女人,罗莎姨妈和她的姐姐,前者是独身,后者在恋爱。罗莎姨妈的视角里,姐姐是个不久前刚刚抛过光的物件——这是恋爱中的女人的另一种说法,把她视为熠熠发光的物件,这物件在罗莎姨妈的梦里又恢复到了人体的原貌。梦中的姐姐,其实是罗莎姨妈欲望的折射。固守独身的罗莎姨妈的第一个梦,而且是不期而至的梦,作者用了一个“钻”字。可见意识的顽固、潜意识的灵活。第二天,罗莎对姐姐说:我正开始了解你。应当说:是罗莎发现了自己——开始营造现实中的梦:爱情。那些教理、经书竟然轻易地被一个梦冲淡了。在被各种理论、主义笼罩的现实里,一个人该如何过本真的生活?作家玛斯特尔塔常常将一个人(女人)放在强大的围困中来表现,而那种围困往往无形。罗莎姨妈也习惯了,但是,她的另一种方式——梦有力量有勇气。她解放了自己。有梦,就有救,一个人,一个民族,皆如此。

《有很多很多幻想的莫妮卡姨妈》,其实,那是白日梦,天真的幻想,可笑的希望,莫妮卡姨妈从来就不能安闲下来,因为,她有五分钟安静,那些奇思异想就会满溢出来。所以,她必须忙——做事,用行动去抵御幻想的降临。天真的幻想和辛劳的工作就这样对立统一成一个莫妮卡姨妈,这是一个尴尬的双重生活:现实和想象。所以,她不停地忙碌来消除幻想。作者在此用了排比来概述这种想和做的对立的内在紧张和焦虑。一个细节,她烤出那么多那么美的奶酪饼干,她用吃堵想——一口气把饼干全部吃光。最可爱但又最糟糕的是:吃完了那么多的饼干,她意识到,她的身体里还是有空间容得下某个荒唐的念想。(我想到中国关于满和空的一则禅宗,往盆中装放水。)于是她无奈地带着幻想和希望上了床,闭上眼想看看它是否会自然消失,可是没有。结尾点了她对这种状况的煎熬的排斥。一个女人的物质和精神的空和满。我看出背后的压抑。作者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

选择了其中的四篇,题目为笔者所加。这是一部无题变奏的小说集。也可视为一部长篇小说。这种集合短篇(小小说)为长篇小说的方式,当代小说已不罕见了。结尾那篇,已暗示了《大眼睛的女人》的整体结构感。一个一个、一代一代的生命呼唤。作者不给每篇标题,是不是消除单篇的定势,构成无题变奏?2010年12月6日,我读毕此书,在扉页里写了一句话:涓涓细流汇成了一条女人河,也是生命之河。

小说创作的第一要务,无疑是活了人物。我把墨西哥的玛斯特尔塔和中国的汪曾祺比较阅读,两个人的表达方式均有笔记体小说(且用这个说法去套吧)的风格,而且,都对细节有着高度的珍视,一个细节写活一个人。套用汪曾祺小说《陈小手》里一句话:陈小手活人多矣。细节活人多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