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经典深度致敬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当我们创作小小说时我们该把握什么

阿尔卡季·巴布琴科的《山地步兵旅》立即使我想到伊萨克·巴别尔的《骑兵军》。

两位作家相通之处是,同属俄罗斯作家,作品同属战争题材,同用第一人称,同样关注细节,同样追求客观表达。还有,巴布琴科的《山地步兵旅》,我还看出他利用的是亲身经历(曾两次赴车臣参战),这一点跟巴别尔的军旅生涯相同。只不过,时代不同而已,关注的都是永恒的人性。巴别尔说:“我得对事实了如指掌,否则什么也写不出来。”可见,两位作家都是经验写作。

不同的是,按我们的说法,巴布琴科属于70后,他于1977年出生,而巴别尔,出生于1894年,几乎是相隔一个世纪了。巴别尔于1923年至1926年写的《骑兵军》,三年前他随骑兵军参加了苏波战争,是赴波兰的战斗。巴布琴科参加的是车臣战争,是国内的战争。

苏波战争是20世纪第一次输出意识形态的远征。车臣战争则是当代世界国家内部的分裂、反叛的典型一例。显然,巴别尔和巴布琴科不约而同地用文学超越了意识形态(或说政治层面)。两位作家写战争关注了什么,又如何表达?这就是我在阅读中瞬间联系起来的关键。

关于战争题材,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已树立了一个文学丰碑。那是长篇小说。我把巴别尔和巴布琴科的小说划入微型小说的范畴。那么相对长篇小说而言,微型小说又是怎样处理战争题材的呢?

无疑,巴布琴科属于巴别尔这个传统。否则,我怎么瞬间联想到巴别尔呢?没有资料表明巴布琴科阅读或倾慕巴别尔的《骑兵军》,但是,作为俄罗斯当代作家,巴布琴科怎么绕得过前辈巴别尔这个文学巨人呢?我只能把《山地步兵旅》视为巴布琴科向巴别尔的敬意了。

巴别尔的小说犹如发自前线的十万火急的密码电报,巴尔琴科的表达同样保持着这种“火急”的简洁。我只能从巴别尔来揣摸巴尔琴科的传承。巴别尔说:“我所做的是抓住什么小事情、小传闻,一个里巷俗谈,把它变成一个想抛也抛不掉的东西,它活了,自动会动。”

好了!我费了这番力气,可能还是不得要领。但是,我最初的阅读,像拉郎配一样拉近两位作家,核心的一点,是两位作家的小说,写战争时,不是常见的宏大模式,而是捕捉微小,或渺小。可以看见,战争中,人和物,都是那么脆弱和渺小,作家由此写出了坚强和宏大,特别写出了向往的和平。所以,我说,作家写黑暗,应有光明托着,写战争,应有和平隐着。人的精神总要寻觅安置或去处,否则,就是“末日”了。

卡尔维诺、海明威、博尔赫斯等诸多作家十分推崇巴别尔的小说。高尔基认为巴别尔天才非凡,是写微型小说的高手。我视他为“作家的作家”。国内,巴别尔的铁杆“粉丝”编了他唯一的小说集《骑兵军》《敖德萨故事》《巴别尔马背日记》,王天兵还撰写了配套的《哥萨克的末日》《和巴别尔发生爱情》。可以有幸全方位地亲近巴别尔了。我仅提供《骑兵军》中的若干篇目,以便和巴布琴科的《山地步兵旅》对比阅读。篇目是:《泅渡兹勃鲁契河》《我的第一只鹅》《政委康金》《盐》《契斯尼基林》《歌谣》。

俄罗斯当代文坛,将巴布琴科列入“新自白小说”或“作家小说”的文学现象或流派里。

巴别尔以随军记者的身份加入了骑兵军,巴布琴科则以普通士兵的身份在步兵旅中。普通士兵的视角决定了小说关注的战争层面——几乎净是生存危机的具体事情(小惊险、小为难、小物事)。同是河,巴布琴科写的是“阿尔贡河”。其中写水,有味道的水(和平的水)和有尸体的水(战争的水),两种河水对比。“舀了一杯水,在喝下第一口的刹那,我突然意识到——河里有尸体,怪不得桶是满的,没有人喝。”却又不得不喝。扣住水来写战争的残酷。

《一头奶牛》,写了这头奶牛在战争中的命运,“我们”(复数)救了它,又杀了它。一个战士突然放下枪,转身离去,“我”去接续这种杀戮,这里,“我”转换成了牛的视角,“目送着要杀死它的子弹”。那客观、冷静的记叙,对话也如此:不过是一头奶牛,仿佛无奈、愧疚之后的自我安慰。

主人公“我”置身战争,却又时而出离战争。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身体的出离。《前往莫兹多克》,铺叙了雨水对感觉的剥蚀,“只剩仇恨,包括我们自己”。在“几乎要彻底地变成一只野兽的时候”,连长突然允许“我去一个温暖、干燥的洁净的地方见母亲”。可是,“我”的脑子仍是牵挂一件事:部队要遭伏击。

第二种是灵魂的出离。《一套住房》,主人公“我”在战斗中发现一套门锁上插着一串钥匙的住房,住房里的摆设恰恰吻合了主人公对安宁生活的向往,于是,他臆想出用自己的钥匙打开自家的门,一长段夫妻间的对话,其中说的是战争,但用的是“工作”这个词替代“战争”。我想到我们现实的和平生活,却常常用战争的词汇来表达。结尾,“我把钥匙留在了锁上”。这个留在门锁上的钥匙细节同时留出了想象的空间。就是这样,巴布琴科写出残酷的战争的同时,也写了温柔的和平。值得注意的是,巴布琴科没去评判,没去议论,而是客观、冷静地叙述,呈现出的是形象,显然,他对自己的表达很自信很从容,很超脱。

巴布琴科总是从细微细小之处给我们划开或揭示人性的微妙。他写了一头奶牛,还写了《沙里克》——一只温和的狗。巴布琴科的博大和悲悯在细微之中显露,例如,跟黏土谈话,允许黏土“让我再铲一铁锹”来掩藏人的身体。还有跟那只狗说话,表示喜欢它。却又不得不选择杀它——生存危机,战争迫使人做出残忍的选择。这只温和的狗的命运在细微中写出。

巴别尔和巴布琴科写战争,人性与兽性,战争与和平,都是体现在细小的地方:一只鹅、一头牛、一条狗、一碗水、一条腿、一把盐、一首歌、一闪念、一把钥匙、一套住房。微型小说表现战争应当捕捉什么?两位作家已做出了示范。那就是微型小说把握和处理素材的方式。这种方式,不仅仅局限在战争题材。

至于两位作家表达语言的冷静、简洁,我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是否妥帖?那就是,当残酷、恐惧到达了极限,战争中的人就会麻木、无奈,那么,亲历者的作家选择如此的表达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这跟博尔赫斯有着本质的区别,因为,博氏是从书籍中提取素材,貌似冷静、简洁的风格中,他缺失的是经验之疼痛。

本讲的标题套用了雷蒙德·卡佛《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一部自传体的谈跑步的书里也套用了卡佛这篇小说的题目。这是表达对卡佛小说的敬意。不过,卡佛小说的叙事,有一种可怕的冷静,料不到,在巴别尔、巴布琴科的小说里,我也领略到了。值得提一句,这种冷静不是纯粹的小说技巧,它与作家的生活境遇密切相关。

哦,差点漏了一条阅读线索,巴布琴科的《山地步兵旅》刊登在《世界文学》2010年第3期。《世界文学》时不时会送来文学的惊喜。荣幸的是,2011年9月22日,在宁波,我和《世界文学》现任主编余中先先生相见,之前,拜读过先生翻译的多部法国小说。先生的故乡在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