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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只闯入小说的白山羊——诺奖获得者艾丽斯·门罗《逃离》读感

一般读者,阅读小说,只不过消遣消遣,看看热闹,而特殊读者(小说作家)阅读小说,除了钻进小说的世界躲一躲之外,还持有功利性,那就是看门道——探寻小说运行的秘密。总想进去偷一些东西(往往是小说的技巧、视角)出来。

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作家艾丽斯·门罗,首次以专事短篇小说而获奖——破了个例,这在崇尚长篇小说的我国,简直不敢奢望。之前,她还是第一位以短篇小说获得2009年布克国际文学奖的作家,那针对的是年事已高且享有国际声誉的作家的一种肯定和弥补,考虑到她拿诺贝尔奖的概率很低。况且,她只写短篇小说。我们对短篇小说,常常认为分量不够,似乎唯有长篇小说能够体现一个作家的能耐。偏偏美国女作家莉迪亚·戴维斯以最短的短篇小说也就是小小说获得了2013年布克国际奖,她的小小说是小说的一个极端,不乏超短之作。国内称为闪小说,有的仅一段,甚至一句话,有电报式的简洁。篇幅常保持在五百字左右。那么大的奖,给了这么“小”的作品,也没有意外或奇怪。这是对崇大崇巨思维的矫正吧?

一般读者看艾丽斯·门罗的短篇小说,可能看不下去,因为它的节奏缓慢,叙述琐碎。它是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宁静去阅读的小说。它的节奏和所表现的环境相当贴切。门罗生于一个小镇,而又以类似的小镇作为故事生长的地理环境。这个环境中的普通女人是她小说中的主人公。

如同加西亚·马尔克斯所有的小说都在揭示各种各样的“孤独”,帕慕克总是表现土耳其“呼愁”的灵魂,那么,艾丽斯·门罗也有她一贯的主题:逃离。各种方式的逃离。一个作家有了统率其作品的一种精神,那就标志着成熟。孤独、呼愁(另一种孤独)、逃离,是作家对人类存在的看法,是人物的生存境遇。虽然门罗写的是小镇,但是,文学的小镇因为有了一种精神,小说就有了普遍意义。它是作家的独特发现。

我曾零零星星地阅读过散落在一些杂志上的门罗的短篇小说,甚至,为了她的一篇小说,我毫不犹豫地购一本杂志。终于由翻译福克纳小说的权威李文俊翻译了门罗的小说集《逃离》,并于2009年7月悄然上市。不久后,我在打折书店看见,好像一个珍品没有人赏识,我对清闲的店主说:“这是一本好书,摆在这里可惜了。”直至诺贝尔奖公布前的一个月,我还看见受冷落的《逃离》在那打折书店里,似乎像《逃离》的主人公,逃离了又返回了。

2009年9月8日,我在《逃离》的扉页即兴用笔记下我的读后感,摘录如下:毋庸置疑的经典——这是我阅读之后的判断,她的短篇使经典这个词恢复到了它的本意,它驱散了滥用经典的迷雾,真正显现出了经典的品质。一本用形象确立的经典,不必在乎经典的概念。它有传统的细腻、准确,却能抵达人物内心的深处,由此引出的人物、打开的情节就十分独特。最后,我发现,是她精心编织出的一张灵魂之网,人物落入网中——命运、宿命。有着内在灵魂的走向,表现出了门罗潜入人物心灵的超常能力。

一部经典,得禁得住阅读。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感受各异,总能有新的发现。2013年10月中旬,我想印证我几年前的印象。

首先,我关注起了这篇《逃离》中的羊。故事开始不久,那只叫弗洛拉的小小的白山羊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逃离》的主人公体现了门罗小说中的一种典型的逃离(逃离父母后,又逃离男友)。小说漫不经心地写了同居的她和他对租屋内外的事物截然相反的态度。这态度显示了双方的隔膜,为女主人公借助邻居贾米森太太逃离做了铺垫和渲染。这也是门罗小说的特色,琐碎的铺叙,可能隐藏着读者毫无察觉的细节,正是其中某个细节在后三分之一处发力,故事的节奏由此加快。门罗的小说细节饱满,饱满得感觉不留空隙,它影响了故事的节奏,而且,过量对人物细节的描摹,穿插着评价和判断。但是,它像一只鸟,梳理了羽毛,抖擞了翅膀,就开始飞翔,飞至小说应有的高度。

那只山羊和那个女人,同为逃离、回归,形成了相互映照,我们知道了女人逃离时的情景,而作者最终也没交代山羊失踪的原因(发生了什么情况?为何失踪?)。

我重读门罗的小说,印象是:她精确地构思完了小说,才动手用文字把它固定下来。博尔赫斯认为短篇小说像一个小岛,站在小岛的一个制高点上,能一览整个小岛。这一览就是构思。这两位作家构思的痕迹明显地表现在谋篇布局上边,都明确一篇小说展开的方向——人物朝哪儿走,怎么走?门罗总站在岛的制高点上。

我假设,如果这篇小说里没那只山羊会怎么样?

我还记得多年前艾丽斯·门罗在一次访谈录里提到这只小小的山羊。因为山羊不在她预先构思的范围内,但是,她按预定的构思,写到即将结尾的部位,她没料到,突然,一只白山羊闯入了小说。

《逃离》的中文篇幅为47页,白山羊的闯入(或归来)出现在第39页。很神秘但有意味地闯入,从而使两个敌意的人物缓和了关系。白山羊由男的抱养但与女的亲近。门罗还给白山羊的出现营造了气氛:迷雾。山羊如同夜雾的浓缩,起先像一个活动的蒲公英状的球体,演变成一个非人间般的动物。紧接着,形体清晰了:一只蹦跳着的小白羊。夜的黑与羊的白形成反差。

这是一只改变人物关系的小白羊,由此显示出象征意味。作家不必刻意追求象征,但可以通过细节、气氛营造呈现出有意味的象征或寓意。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有象征意味,但他否定评论家这种阐述。他说:那里边没有什么象征,只是一个老人、一个大海、一条大鱼。

艾丽斯·门罗也跟她小说里的人物一样惊住了,不过,作家不是惊呆,而是惊喜。作家的写作不是期望意料不到的角色或细节不受掌控地闯入吗?即使再短的小说,作家也会为没构思到的意外闯入而惊喜。

每一个角色(包括动物),都有自己的命运。我想,门罗构思小说,像设计,建造房子,她邀请亲朋来聚会,可是,难得的是,出现一个没被邀请的对象——那只白山羊。

艾丽斯·门罗透露过小说创作的秘密,她说:我想让读者感受到的惊人之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她还说她不在乎人物做了什么,而是在意人物怎么做。

发生的方式,怎么做,就能体现出小说的唯一性,独特性。按我们的说法,是新意。门罗所有的小说,主人公作为女性的“逃离”——有一个男女相恋的故事。这类故事不知被前人写过多少遍了,但是,她写出了新意——神来之笔。

所以,我假设,如果这篇小说里没有那只山羊,那么《逃离》仅是一个层面的女主角逃离并回归的故事而已。

正是这只突然闯入的小小白山羊使故事有了别样的意味:不确定,不可知,神秘、悬疑。而且,它使小说有了动感有了生机。这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神奇。寻找的时候找不到,忽略的时候却出现。

艾丽斯·门罗的小说,时常会隐蔽着这类不确定、不可知的“小小白山羊”,只不过,发生的方式不同罢了。

我揣想门罗习惯的构思。小小的白山羊那么迟出现,门罗会反过来补救和完善白山羊存在合理性的细节。这一点,从第5页开始,白山羊失踪(似乎预示着女主人公逃离),然后,时不时地出现关于寻找白山羊的细节,把白山羊贯穿到底,形成一条线索,与人物互为映照。

门罗获诺奖的评语是:她是一位当代短篇小说大师,被称为加拿大的契诃夫。契诃夫是短篇小说的标高,他也滋养了美国简约派短篇小说高手雷蒙德·卡佛。门罗和卡佛的小说有个共同点:有像潜流一样的内在紧张,要出事,而且确实出事了,但时常不了了之。生活常常如此。门罗的小说有明显的地域性,她的小说使我想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有着看不见的发达的根系,深入那片土地的文化土壤(常出现民间文化促使人物怎么做),它决定着树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