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萧条前夜的繁荣与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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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密西西比河洪灾 “神奇小子”:作为商务部部长的胡佛

大多数人恐怕都没经历过那样的日子。连续几个月全美的大部分地区雨水不断,有时雨量超乎寻常。南伊利诺伊地区3个月里雨水积了610毫米深,阿肯色州部分地方超过了914毫米。无数条河流淹没了堤岸——加利福尼亚州圣哈辛托河,俄勒冈州的克拉马斯河、威拉米特河和安普瓜河,爱达荷州的斯内克河、佩埃特河和博伊西河,科罗拉多州的科罗拉多河,堪萨斯州的尼欧肖河和弗迪格里斯河,阿肯色州的圣弗朗西斯河及沃希托河,南部的田纳西河和坎伯兰河,新英格兰的康涅狄格河。1926年的夏末到次年春天,美国48个州的降雨量,按计算,足以构成一个边长为402千米的水立方体,水量极大。可这才只是个开始。

4月15日是耶稣受难日,一场特大风暴袭击了美国中部,降雨持续时间之长、雨量之大,凡经历过的人都难以忘怀。从蒙大拿州西部到西弗吉尼亚州,从加拿大到墨西哥湾,大雨倾盆只能用诺亚洪水来形容。多数地方的降雨量达到150~200毫米,有些地方甚至超过了304毫米。一时间,几乎所有的水都涌进了本已满溢的小溪与河流,卷挟千钧之力,奔赴北美中部大动脉——密西西比河。密西西比河及其支流负责美国40%的排水量,覆盖面积近259万平方千米,跨越美国31个州以及加拿大的两个省,有史以来从未如此竭尽全力地奔淌。

河流行将泛滥的样子不祥得令人恐惧,密西西比河展现出残酷而湍急的愤怒样子,哪怕铁石心肠的旁观者也会觉得难受。密西西比河的整个上游,人们站在两岸,寂静无声地看着水面漂来各种东西——树木、死牛、谷仓顶,暗示了更北方的惨状。圣路易斯河的排水量达到了每秒57 000立方米的惊人速度——是1993年大洪水时的两倍。就算你不是专家,也一望而知:这样的场面挺不了多久。河流两岸,男人们成群结队地用铲子和沙袋加固防洪堤坝,但水流压力还是太大,根本挡不住。4月16日,密苏里州东南部,在一个叫多瑞纳的河流大拐弯处,第一座大坝溃堤了。366米长的土堤突然决了口,相当于整个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水量喷涌而过,几千米之外都可听见轰鸣。

不久,上上下下的堤坝都被河水像扯衬衣扣子那样撕开了。密西西比州芒兹兰丁(Mounds Landing)溃堤时,被荷枪实弹的军队押着坚守岗位的100名黑人工友转眼就被大水冲走,踪迹全无。出于不便说明的原因验尸官只记录了两人死亡。有些地方,大水一下子就漫过大地,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逃命。在密西西比州温特维尔,23名躲在房子里的妇女和儿童被洪水冲走丧生。

5月的第一个星期,洪水肆虐了从伊利诺伊州到新奥尔良长达800千米的河道,有些地方河面甚至宽达240千米。总受灾区域相当于苏格兰的面积。从空中看,密西西比河谷就像新形成的一汪大湖。大洪水的统计数据创下的纪录令人胆寒:6 705 895公顷良田被淹,203 504座建筑受毁或垮塌,637 476人无家可归。冲走的牲畜数量也统计得很精确:50 490头牛、25 325匹马及骡子、148 110头猪、1 276 570只鸡和其他家禽。很奇怪,有一样东西却未得到准确的记录,那就是丧生的人数,这数字少说上千,甚至数倍于此。这里缺乏严谨的数据,因为遭灾的人大多是穷人和黑人。对牲畜的损失记录比人命周全,这个事实不免叫人吃惊。所以,在受灾地区之外,大多数的日子里媒体对洪水的报道远远少于斯奈德-格雷谋杀案,这一点也就没那么令人震惊了。

尽管缺乏全国人民的关注,但从受灾程度、持续时间和受灾人数来看,1927年密西西比河大洪水都是美国历史上最惊人的自然灾害。经济损失大到无法估量,据估计为2.5亿~10亿美元。放眼美国历史,这次洪灾致死人数不算最多,但它比其他任何一场天灾都破坏了更多人的生活与财产,持续时间也更长,密西西比河洪灾总共持续了153天。

好在美国碰上了一位坚如磐石的人物,他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类似“超人”,在私下里别人用这个词形容他,他还挺受用的,他的名字就是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过不了多久,他会成为备受嘲笑的一任总统。作为一位跟沃伦·哈丁在同一个10年当选的总统,这个成就很“了不起”。但在1927年的春天,他是全世界最值得信赖的人。同时,他也是美国当时有史以来最不讨人喜欢的英雄。而到了1927年夏天,他变得更受信赖,也更不讨人喜欢。

1874年,赫伯特·胡佛出生在艾奥瓦州密西西比河以西48千米外一个叫西布兰奇的小村庄里,他出生时的小白屋至今还矗立在那里。后来他成了来自西部边陲的第一位总统。他的父母是虔诚的贵格会信徒,去世都很早——胡佛6岁时父亲就死于风湿热,3年后母亲又感染伤寒而死。所以之后他就被送到住在俄勒冈州的叔叔和婶婶家。这对阴郁的夫妇本身也是热心的贵格会信徒,他们的爱子刚刚过世,在胡佛的成长岁月,这些死亡的阴影,像是重担一样,无时无刻不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不管胡佛出生时精气神有多么高昂,青春时代的经历也彻底将之扑灭了。胡佛活到近90岁,一辈子没能体会到哪怕是片刻的真正欢悦——至少没听人说起过。

然而胡佛的叔叔罔顾他的才学,派他去塞勒姆当办公室听差,导致他未能读完高中,但他有着自我提高的蓬勃雄心。1891年,他18岁时通过了刚成立的利兰斯坦福初级大学(斯坦福大学的前身)入学考试。当时,这是一所免费学校。胡佛是斯坦福大学的第一批学生,他学习地质学,还遇到了同样来自艾奥瓦州的妻子卢·亨利(Lou Henry),两人在1899年结婚。毕业后,胡佛接受了自己能找到的唯一工作,到加利福尼亚州内华达市的一座金矿给手推车装填矿石,一周干7天,每天干10小时,时薪20美分——在当时也算是极微薄的薪水。对他的矿工同事们而言,一辈子好像都只能干这份工作了,可胡佛从未因此感到困扰。他一辈子都坚定地相信“个人责任”的概念,也成了这个概念的活化身。

1897年,胡佛20岁刚出头,受聘于古老而庞大的英国比伊克·莫林矿业公司,以总工程师、纠纷调解人的身份在未来10年里勤勤恳恳地踏遍了世界各地:缅甸、中国、澳大利亚、印度、埃及,以及公司有矿产需求的其他所有地方。6年里,胡佛绕了地球5圈。他经历了中国的义和团运动,披荆斩棘地穿越了婆罗洲的丛林,骑着骆驼横跨了西澳大利亚空阔无人的红色沙漠,在克朗代克的一间酒吧里碰到了西部传奇警长怀特·厄普(Wyatt Earp)和著名作家杰克·伦敦,还在埃及大金字塔脚下宿过营。他的经历无比丰富、令人难忘,任何青年人都会欢欣鼓舞,可他却不为所动。在他生命尽头书写的回忆录里,胡佛很不耐烦地承认自己年轻时拜访过许多奇妙的地方,见到过各种美妙的事物,但没有什么可告诉读者的。“期待‘浪漫冒险’的读者,不管想看什么,都有一整个图书馆的书可供查阅。”他说。他在书里不带感情地介绍了自己履行的职责——提取矿物。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别无其他。

在一线干了10年,胡佛回到伦敦成了比伊克·莫林公司的合伙人。如今,他有了家室,有两个年幼的儿子,搬进了肯辛顿区坎普顿小丘的一栋大房子,是伦敦商界的栋梁之材。他具备了一定的社交能力,但还是很蹩脚。他家的晚宴常常在近乎完全的沉默中进行。“从没听他提到过一句诗、一出戏、一件艺术品。”有人评价道。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积累财富——到他40岁生日的时候差不多挣下了400万美元。

胡佛本有可能以富裕但籍籍无名的状态度过一生,但环境突然变化,意外地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胡佛作为杰出的美国人受邀去协助疏散滞留欧洲的12万美国人。他极为高效、卓越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官方便请他前往新成立的比利时救济委员会(Commission for Relief)接受更大的挑战。

比利时已被战争压垮,农田尽毁,工厂关门,德国人又抢走了他们的粮食储备。800万比利时人濒临饿死。在长达两年半的时间里,胡佛每个星期都设法找到并调拨了价值180万美元、总计250万吨的粮食,并将之分发给断炊的人们。这样的成就再怎么夸大也不为过。这是全球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救灾工作,而他也借此成为一位当之无愧的国际英雄。据估计,截至1917年,与其他任何历史人物相比,显然胡佛抢救了更多的人命。某热心人士称他是“自耶稣基督以来最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如此恭维当然有些太过慷慨。于是又有人修改了赞美的标签,胡佛最终以“最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为世人所知。

胡佛声名鹊起原因有二:一来,他以极高的效率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二来,他到处宣扬自己的功劳,人尽皆知。慈祥的美国驻法大使迈伦·赫里克,在被占领的法国也有过类似的英雄壮举,但却没得到后人的任何感激,全因为他自己没去争取。相比之下,胡佛一丝不苟地把宣传工作落到了实处:每一桩和自己有关的正面行动都有一篇新闻稿加以报道,将之形容得无比重要。

事实上,胡佛对自己救过的人几乎完全没感情。他拒绝访问任何救济站,也不跟自己帮助过的不幸难民互动。曾有不知情的助手把他带到了布鲁塞尔的施粥站,胡佛躲都躲不及。“再也别让我看到这里的任何人!”他咆哮道。在认识他的人眼里,胡佛也完全没有感情可言。曾有熟人提起,胡佛谈到自己在欧洲的救济工作时总是无动于衷。“他对发生的悲剧场面从未表现出些许的感情,至少,他从来没把这样的感受传递给我。”胡佛的朋友惊叹道。

对任何看似会削弱他威望的事情,胡佛是绝不容忍的。《星期六晚邮报》(Saturday Evening Post)曾刊出一篇文章,提出比利时救济委员会纽约办事处才是该委员会最重要且成效最高的部分,而委员会的真正领导人是林顿·贝茨,这观点确实不正确,可胡佛的反应简直近于疯狂。他火速写了一封长信,称文章里包含“46个绝对的不实之词,36个半真半假的论断”,并认认真真按顺序指出了每一个存在争议的地方。他下令纽约办事处不得再独立发布新闻稿,所有稿件都须提前呈交胡佛所在的伦敦办事处审阅,也因此严重地妨碍了委员会的募捐工作。

对胡佛而言,在比利时的工作只是个起步阶段。解决危机成了他的人生要务。美国参战之后,伍德罗·威尔逊总统把胡佛叫回美国,请他担任全美食品监督员,监管美国战时粮食生产的方方面面,确保粮食充足和铲除借此牟取暴利的行为,让每一位公民都吃得饱肚子。胡佛提出了“用粮食打赢战争”的口号,卓有成效地加以推广,给数百万美国人留下如此印象:率领美国打赢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就是胡佛,再没有任何其他人。战争结束后,他以美国救济署(American Relief Administration)负责人的身份重返欧洲,再次拯救了数百万人,使之免于饥荒。这次的挑战超乎以往,胡佛肩负了4亿民众的福祉。他在30多个国家监督救济工作。仅在德国,美国救济署就开设了35 000个派粮中心,总共为吃不上饭的民众派发了3亿份口粮。

胡佛赶到奥地利时,该国正处于最为危险的境地。“和平的缔造者们竭尽全力让奥地利沦为一个找不到粮食的国家。”胡佛在回忆录里干瘪瘪地说——对一个私下生活里全无幽默感的人而言,他的作品不乏犀利的讽刺之语。胡佛估计,奥地利需要1亿美元的粮食援助才能坚持到来年的收获季,但它连一小部分资金都筹措不到。美国无法帮忙,因为美国法律禁止向敌对国家提供贷款,哪怕战后两国已不再是敌人。为解决这个问题,胡佛安排美国给英国、法国和意大利贷款4500万美元,再让上述国家把钱借给奥地利,奥地利再用这些钱来购买美国的粮食。这一招巧妙地避免了饥荒,又帮助美国农民卖出了多余的农产品。但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几个国家竟因此结下了梁子:事后奥地利没钱偿还,美国国会便坚持让英、法、意还钱,他们指出自己只是从技术的意义上做了中转并未从中受益,而美国农民却因为这4500万美元而富裕了不少。美国国会不为所动,坚持要求还钱,这种做法为美国的繁荣做出了贡献,

但对美国的海外知名度和声望却没什么好处。

这些破事儿并未牵连到胡佛身上,怪罪似乎跟他从来无缘。事实上,细想就知道胡佛绝不像大多数同时代人想得那么英勇和崇高。一位名叫约翰·哈米尔(John Hamill)的记者在《两面旗帜下胡佛先生的奇怪事业》(The Strange Career of Mr. Hoover Under Two Flags)一书中指称,胡佛在比利时的粮食救济项目中私人渔利颇丰。这一指控从未得到证实(必须说,这有可能是因为它的确毫无根据),但另一项更加严重的指控则是真实的:战争期间,胡佛在商业运作中非法从德国购买化学品。这在战时是一项极其严重的罪行。值得注意的是,他这么做不是因为相关化学品在英国买不到,而只是因为德国的更便宜。德国人犯下大屠杀的罪行,他却支持了德国的经济而不觉得这有什么违背道德之处。眼下“最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十几年后就会成为美国总统的胡佛,差点儿因为一桩经济罪被带到墙角枪毙掉——想到这一点,不免觉得世事离奇。

1919年,结束了欧洲的工作,胡佛永久地回到美国。他在国外生活了20年,成了自己祖国的陌生人,但他名气太大,两大政党都对他大献殷勤,把他当成潜在的总统候选人。经常有人撰文说,胡佛离开美国太久,连自己是共和党人还是民主党人都搞不清,这其实不是真的,1909年时他就加入了共和党。但他的确对政治不太热心,也从来没参加过总统竞选。1921年3月,他加入了哈丁的内阁担任商务部部长,1923年哈丁突然去世,他又在卡尔文·柯立芝手下担任同一职位。

在两届政府任职时胡佛都特别勤奋认真,可他真的太欠缺讨人喜欢的品质了。他的态度冷漠、自负、挑剔而急躁。他从不感谢下属,不关心他们的幸福或健康,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友好和热情的地方。他甚至不喜欢握手。柯立芝最喜欢开的玩笑就是一次性地敲响白宫所有的仆人传唤钟,接着藏在窗帘后面,为仆人们赶来后一脸困惑的表情窃窃私笑。可以说他的幽默感像是个发育迟缓的小学男生,但好歹还算是有。但胡佛从无幽默感,一星半点都没有。一位亲信表示,30年来他从没听过胡佛的笑声。

柯立芝对国家的管理一贯极有“节制”。用一位观察家的说法,柯立芝执掌着一届“力争无为”的政府。他的财政部长安德鲁·梅隆(Andrew Mellon),做了大量工作,监督落实旨在提高自己个人财富的政策。梅隆用政府的公费让国内收入署派出最精干的人手为自己准备纳税申报表,好让自己尽量少缴税款。国税局的负责人贴心地呈上了纳税漏洞清单,好供梅隆钻空子。梅隆还非法利用职务之便,推进自己的商业利益——比方说,请国务卿给自己名下的一家公司帮忙揽下中国的工程承包合同。靠着不懈的钻营算计,在任期间,梅隆的个人资产净值增长了一倍多,超过了1.5亿美元,他一手监管的家庭的财富总值达到20亿美元。

反观柯立芝,他每天只工作4小时,其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打盹儿了。白宫接待员回忆说:“在我的印象中,没有哪位总统像他那么能睡。”不打盹儿的时候,他常常把脚搁在敞开的办公桌抽屉里(这是他一辈子的习惯),数着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经过了多少辆车。

所有这一切让胡佛有了充分的理由把触角伸到所管辖的职权领域之外,没有什么比征服新的行政版图更叫他高兴的了。他事事插手——劳资纠纷、监管无线电、规定航空航线、监督国外贷款、缓解交通拥堵、主要河流沿岸水权分配、橡胶定价、落实儿童卫生法规,还有许许多多看上去与商业仅有只鳞片甲联系的事情。在同事们心目中,他成了“商务部长兼其他所有事务的副国务卿”。飞机执照制度推出时,由胡佛的部门负责颁发执照。百老汇一位不入流的剧团经理公开邀请高中女生试镜,抗议团体“美国妈妈们”找到胡佛求助,最终获得成功。美国电话电报公司(以下简称AT&T)希望展示一种名为“电视机”的新发明,也是胡佛出现在了摄像机面前。1927年春天,他甚至抽出时间为《大西洋月刊》写了一篇文章,论述如何改善美国的渔业孵化场。“我想说明事实、观察环境、引述实验、确定主张、进行反驳并阐明一切道理。”他在文章的第一段就这样写道。再琐碎的事情,他也忍不住要拿来自我夸耀一番。没为国家问题操劳的时候,他忙着到各地接受荣誉。他一生获得过500多个奖项,包括85所大学颁发的荣誉学位。

柯立芝不怎么喜欢胡佛,也不喜欢大多数人。但对胡佛似乎是特别不喜欢。“6年来,我都没问过,他却不请自来地向我提出意见,而且全都是糟糕的意见!”一听人提到胡佛,柯立芝就这样咆哮。1927年4月,柯立芝发出一份声明,让全世界都昏了头:他宣布绝不会任命胡佛当美国国务卿。1927年4月16日,《纽约时报》的头版标题写道:

总统对胡佛的看法令人感到困惑

白宫宣布:胡佛永远不会成为国务卿,哪怕凯洛格辞职

柯立芝为什么会发出这份声明,又为什么如此斩钉截铁成了困扰美国每一位政治评论员的难题。胡佛本人对这一职位并不垂涎,在任的弗兰克·凯洛格(Frank B. Kellogg)也没有离任打算,两位当事人也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摸不着头脑。

萎靡不振的柯立芝虽然百般轻蔑地把他不知疲倦的商务部长叫作“神奇小子”,但他其实也很乐意有人帮自己做了这么多工作。而眼下,密西西比河暴发了史无前例的大洪水,他也只好转身求助于胡佛。就在他发出绝不把胡佛提升为国务卿的声明一星期以后,柯立芝总统就指定胡佛领导救灾活动应对紧急情况。除此之外柯立芝什么也不做,他拒绝前往灾区,拒绝调拨联邦资金,也不召开国会特别会议。他拒绝上国家电台呼吁私人捐款,拒绝向作家威尔·罗杰斯(Will Rogers)提供一条带着希望和善意的信息,以便罗杰斯在全国广播中宣读。他拒绝提供12张签名照,以便拍卖后救济灾民。

胡佛在名义上把总部设在孟菲斯,但接下来的3个月里全美各地都是他的身影——小石城、纳奇兹、新奥尔良、巴吞鲁日。每当需要一位尊贵的人物出面,胡佛就站在那里。为了履行商务部长的职责,他展现出了总统拒绝表现的政治家风范。是他,通过广播向全国致辞:“很难用言语来描绘密西西比河大洪水的威力。”胡佛在孟菲斯向全美通报:

就在离我只有两个街区的地方,此刻洪水正以超过尼亚加拉瀑布10倍的速度流过。可这么说似乎还不够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更骇人听闻的是,维克斯堡的洪水足有1800米宽15米高,而且正以每小时965千米的速度冲过来。洪峰过后,留下受难的20万人。上万民众仍坚守家园,许多人家里的地板都还没干。这就是一场败仗之后的悲惨处境。

更糟糕的情况即将到来。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无家可归者的人数飙升到了50万,可胡佛应对自如。他要解决一场巨大的危机,要指导相关权威机构,调派众多部门和单位的人手——红十字会、气象局、公共卫生局、海岸警卫队、退伍军人局、州际商务委员会等。还要直接干预四大政府部门的运作:农业部、财政部和海陆军。从没有过一个不是总统的人一次性地负责这么多事情。方方面面的实务运作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授权设立了154处难民营,每一处设在哪里、如何运作他都给予了严格的指导:帐篷应该为30平方米,沿街有序架设,街面宽7.5米,每两行帐篷之间留出3米的过道。实际上,出于跟地形相关的实际原因,如此完美的几何构思几乎无法实现。对于食品的数量、医疗保健的制度,以及营地生活的所有其他方面,他都做了类似的规定,只不过很多时候并未严格执行。相当有趣的是,胡佛把营地当成快乐的所在。对许多居住在难民营的灾民,他坚持认为:“这是他们这辈子经历过的第一个真正假期。”请记住,这些人才刚刚失去了一切。

和在欧洲一样胡佛并不喜欢自己救济的人,他特别不喜欢路易斯安那州那些身为法国移民的后裔的卡津人,认为他们“跟法国农民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卡津人一再无视政府发出的通知拒绝迁往地势高的地方,胡佛特别生气,一位农民不得不被“解救”了6次。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梅尔维尔,一天晚上,阿查法拉亚河溃堤致使10人丧生,只因为他们不听政府的吩咐——9人来自同一家族:一名妇女,还有她的8个孩子。对胡佛而言,与其说这是悲剧,不如说是让他气愤的由头。“我的结论是,除非水都涌到床底下了,卡津人才肯搬家。”他写道。

反过来说,卡津人也不喜欢他。在路易斯安那州靠近卡那封镇的地方,一个男的带着来复枪,朝乘船途经此地的胡佛大军开了一枪,又趁着众人来不及抓他,消失在了树林里。这人的恨意之浓,或许可以理解。为了疏导洪水,让新奥尔良免遭一劫,大坝需要被炸毁。胡佛的队伍是来视察即将炸毁的大坝的。当时普遍的看法是大坝其实不必炸毁,北部上游溃堤的大坝已经削弱了洪峰,解除了对新奥尔良的直接或潜在威胁。但不管怎么说,炸毁大坝的命令还是下达了。为了让新奥尔良商人放心,新奥尔良市政府承诺全数补偿受影响的人,只可惜从未践言。

一如往常,胡佛是个不知疲倦的公关大师。他搭乘私人列车前往南方,专门划拨了一节车厢给媒体。源源不断的新闻稿流出来,大多专注于强调胡佛的远见卓识和辛苦工作。他还确保每一名共和党参议员都收到一本刊载了赞美自己文章的杂志。至于报纸,不管多小只要有声音质疑或批评他的努力,他就写信去反驳、斥责。有时候他的反驳文章会占据好几页的版面。

胡佛夸口说,自他接手以来最多只有3人死于洪水,“其中一人是个太好奇的观光客”。但事实上至少有150人,甚至可能更多。说到底,他的救灾工作远远谈不上成功。救灾资金经常被浪费或者用错地方,紧急救援物资通常交到最大的地主手里,再由他们分发给佃户。于是一些地主肆无忌惮地向佃户收费,或是把物资挪为己用。经费滥用报告经常提交给胡佛,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不屑一顾。难民营本身不是舒坦的地方,食物匮乏又不健康,许多居民都患上了糙皮病一类与饮食相关的疾病。毫无疑问,胡佛的新闻稿不会提及这些情况。从某种程度上说,密西西比河大洪水巩固了胡佛大善人的好名声,让他铁定能成为共和党的下一任总统候选人。“一定跑不了!”他挺干脆地对朋友说。

按照事情发展的正常过程,密西西比河大洪水本身并不会给林德伯格造成困扰,但一股强对流碰巧横在了他的飞行路线上。激烈的风暴卷得中西部和西南部一大块地方的天空暗淡无光,龙卷风像恶龙一样肆虐了从得克萨斯州到伊利诺伊州的8个州。在密苏里州的波普勒布拉夫,龙卷风撕裂了整条商业街,致使80人丧生350人受伤。在密苏里州的其他地方,龙卷风夺去了十多人的性命,据报告,得克萨斯州、阿肯色州、堪萨斯州、路易斯安那州和伊利诺伊州也有多人丧生。在圣路易斯,大风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一人被飞起的碎片击中而死。“是个黑人。”《纽约时报》郑重指出。在怀俄明州,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冻死了3个人。两天内,这场风暴总计造成228人死亡,925人受伤。林德伯格抵达圣路易斯的那天上午,大风有所缓和,但取而代之的是起了大雾。

当天布朗队和洋基队在运动员体育场打棒球比赛,球员们抱怨说连身前3米的地方都看不清。观众能看到些什么无人提及,因为比赛的是布朗队,反正也没太多人来观战[5]。即便大雾弥漫,贝比·鲁斯还是打出了一个二垒安打和一个本垒打(本赛季虽然刚开始不久,却已是他的第8个本垒打),没人怀疑到了夏天他的成绩会好成什么样。最终洋基队以4∶2打赢了比赛。

密苏里州东部横亘着略带寒意的潮湿雾气,芝加哥正逢热浪袭来,科罗拉多州和北部平原诸州还埋在深深的冰雪里。内布拉斯加州的情况有些怪异,该州部分地区出现降雪,西南角落却刮了两场闷热的龙卷风。天气从未像这样令人不安又奇怪过。林德伯格似乎幸运地一无所知。就算他在兰伯特机场因为大雾碰到过麻烦,他自己也从没说过。事实上,在他公布的所有回忆文章中,他都没怎么提到过恶劣的天气。相反,他对遇上大风暴还挺高兴的,因为风暴拖住了纽约的其他飞行员,直到他追赶上来。不管是当时还是后来,大家似乎都忘了一件事:在当时的天气条件下,大西洋东西两岸只有他一个人胆子够大,敢升空飞行。

在圣路易斯,林德伯格钻出飞机跟他的赞助者打了招呼,又睡了会儿觉,在机场附近的路易咖啡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盘牛排和4个鸡蛋,之后又上了天。这一回,他的目的地是纽约。到达圣路易斯时,他已经创下了令人惊叹的双重成就:他成了第一个夜晚飞过落基山脉的飞行员,创下了美国飞行员单独不间断飞行的最长时间纪录。如能按计划飞到纽约,他还将打破横跨东西两岸飞行用时最短的纪录。必须指出,正是东海岸的这场大雾让迁徙的候鸟都着了陆,也使得搜寻南杰瑟和科利的行动无功而返。美国东部的所有飞行员,全都没动静。皮内多希望换了飞机之后完成美国各州的巡回飞行,他尝试了3天想从费城飞往纽约,每次都因为降雨和云层太低被迫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