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萧条前夜的繁荣与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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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林德伯格与早期美国航空业 “圣路易斯精神”号的诞生

林德伯格家族原来姓曼森(Månsson)。林德伯格的祖父是一个倔强的瑞典人,面容虽饱经沧桑,却搭配着一蓬华丽的胡子,1859年在突兀又可疑的情况下来到美国,改姓为“林德伯格”。

就在那之前,林德伯格的祖父还是一位从方方面面看都挺可敬的公民,住在瑞典最南边靠近波罗的海于斯塔德市的一座村庄里,结了婚育有8个孩子,按说生活应是心满意足的。1847年,他40岁时入选了国会议员,大量时间里他都待在北方600千米之外的斯德哥尔摩。此后,他的人生就一反常态,变得错综复杂起来。他跟一个比自己小20岁的女服务员有了私情,还生下了私生子:林德伯格的父亲。同一时间,林德伯格的祖父又为一些密友做了不正规的银行贷款担保,卷入了金融丑闻。如今已说不清当年的指控到底有多严重。在美国的林德伯格家族始终坚称,整件事是林德伯格祖父的政敌捏造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林德伯格的祖父1859年匆忙离开了瑞典,并未回应针对自己的指控,他放弃了原来的家庭,并改名奥古斯特·林德伯格(August Lindbergh),跟情妇和庶出的儿子定居在明尼苏达州的农村。关于这些事情,林德伯格在各种作品和自传里全都语焉不详,甚至略过不提。

林德伯格(Lindbergh,意思是“椴树山”)的祖父选择定居在小镇索克森特,也就是后来小说家辛克莱·刘易斯的故乡,但当时可算是世外之境,远离文明都市。到索克森特两年之后林德伯格的祖父受了一次可怕的重伤,他在锯木厂工作时,脚下一滑倒在了呼啸转动的刀片上,后果可想而知。刀片从他的肩膀穿过了上半身,捅出了一个大洞,内脏器官都露了出来。一个目击者描述,能看见这可怜人怦怦跳动的心脏,而他的胳膊跟身体之间仅靠几根白花花的筋腱相连。锯木厂的工人们为林德伯格的祖父包扎好伤口,把他送回了家。他在痛苦中悄无声息地躺了三天,等着医生从64千米之外的圣克劳德赶来。据说,等医生终于赶到为他截肢、缝合撕裂的腔体时,林德伯格的祖父几乎一声都没吭。出乎意料的是,林德伯格的祖父挺了过来,又活了30年。斯多葛学派的清心寡欲成了林德伯格一家最注重培养的德行。

林德伯格的父亲到美国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只会说瑞典语,名叫卡尔·奥古斯特·曼森(Karl August Mansson)。长大以后,他变成了一名阴郁的魁梧男子,并改名查尔斯·奥古斯特·林德伯格。青年时代,林德伯格的父亲精于诱捕麝鼠。麝鼠的毛皮可制成夹克和披肩,并打着更加诱人的“哈德逊海豹皮”的名号出售。林德伯格的父亲靠着这档买卖挣到了足够的钱,就读于密歇根大学法学院。取得执业资格后,他在明尼苏达州的利特尔福尔斯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结了婚,生下3个女儿,生活过得挺富裕,在镇外大约2.5千米的地方造了座硕大的木屋,俯瞰着密西西比河。一切本来顺顺利利,可1898年春天他的妻子因为切除腹部增生的肿瘤突然去世了。

3年后,林德伯格的父亲再婚——第二任妻子来自底特律,是个年轻漂亮热情的化学老师,刚在利特尔福尔斯高中谋到教职。在当时的利特尔福尔斯,伊万杰琳·兰德(Evangeline Lodge Land)可算是一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她同样毕业于密歇根大学,但比丈夫更热爱学术,不久后还到哥伦比亚大学读了研究生。除了外貌都极其出众之外,林德伯格夫妇可谓毫无共同之处。林德伯格的父亲很英俊,但严厉做事一板一眼。他的妻子爱生气,为人苛刻。1902年2月4日他们生下了林德伯格,给他起名为查尔斯·奥古斯都·林德伯格,听起来更精致典雅。林德伯格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了带着酒窝的下巴、永远蓬乱的头发,从他的母亲那里继承了爱做白日梦的性子,并兼具两人的刚愎顽固。夫妇俩就生了他这么一个孩子。林德伯格在一个舒适、照看得当的家庭长大,家里雇用了3名仆从,只可惜家里缺乏温情。而他从来没有“查理”或者其他更轻松、更亲近的小名。他的父母几乎不会表达情感。林德伯格和他母亲从不拥抱,到了睡觉时间,母子会握手道晚安。不管是孩提时代还是成年之后,林德伯格给父亲写信的落款都是“你真诚的,C. A. 林德伯格”,就好像收信人是他的资金管理人。

林德伯格是个害羞、爱做梦的男孩。他在利特尔福尔斯没怎么给人留下印象,1927年记者到镇上打听他童年时代的趣事时,他的同学们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成年后,林德伯格说完全不记得少年时代的日常生活了。他第一次努力写的自传《我们》(We),有关童年的描写只有18行字。

1906年,林德伯格还不到5岁,他父亲当选了共和党国会议员,这意味着林德伯格要在自己喜欢的利特尔福尔斯和讨厌的华盛顿之间往返穿梭了。所以他的童年忙忙碌碌,又有些颠三倒四。他拥有其他孩子只能在梦里碰到的经历:他曾在白宫的地板上、国会大厦的大厅里表演,11岁时参观了巴拿马运河,跟西奥多·罗斯福的儿子们同校。但他到处搬家,很难真正参与任何事情。

随着岁月的流逝,林德伯格的父母愈加疏远。为他作传的斯科特·伯格(A. Scott Berg)记述,至少有一次,林德伯格的母亲得知丈夫跟速记员睡觉后,拿出一把枪直指他的脑袋。还有一次,林德伯格的父亲愤怒地殴打了妻子。到林德伯格10岁时父母永久性分居了,为林德伯格父亲的政治生涯考虑,他们选择对此保密。林德伯格高中毕业前曾在11所不同的学校就读,可成绩始终平平。1920年秋天,他进入威斯康星大学就读,希望能成为一名工程师。林德伯格能坚持下去的原因很大程度上靠的是母亲帮他写论文,但最终连这也不管用了。大二读了一半时他退学了,还唐突地宣布打算做个飞行员。从他父母的角度来看,这真是个叫人痛心的愿望。当飞行员收入微薄,极不安全,又提供不了稳妥的前途——而在美国这三方面又极其重要。

20世纪20年代,在重要技术领域,美国落后于欧洲诸国最多的就是航空业了。早在1919年,欧洲就有了第一家航空公司——荷兰皇家航空公司(KLM),其他企业也迅速跟进。同一年,伦敦和巴黎之间推出了每日航班,光是这一条航线,每星期就有千余名乘客。到了20年代中期,你差不多可以飞到欧洲任何地方:从柏林到莱比锡,从阿姆斯特丹到布鲁塞尔,从巴黎到遥远的君士坦丁堡(中途会停在布拉格和布加勒斯特)。到1927年,法国有9家航空公司,英国航空公司一年差不多要飞160万千米,德国安全地把151 000名乘客送达目的地。而在美国,截至1927年春天到来时,定期客运航班的数量还是零。

航空在美国几乎完全不受监管。全美没有颁发飞行执照的制度,对培训也没有要求。任何人都可以买一架飞机,在任何条件下合法地搭载付费乘客。美国在飞行方面的管理实在太过松懈,甚至连飞行事故、死亡人数都未统计。最权威的数据来源是《飞机年鉴》(Aircraft Year Book),但它也靠着剪报汇总数据。这本大部头的作品未署名,但其作者们毫不怀疑,没有制度的规范阻碍了航空事业的进步,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死亡。他们写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以来,飞机首次进入民用领域,它既可以由熟练、负责的人驾驶,也可以由生疏、不负责的人操纵。保守估计,飞行事故已经导致300人遇难、500人受伤——如果国家制定政策、对商业飞机运营加以监管的话,这些事故本来都可以避免的。”

没有航空公司的招聘,美国飞行员只好逮到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给农作物喷洒农药,在乡下市集上搭人试乘,为观众表演特技和杂耍,拖着广告横幅跨越长空,在空中拍摄照片,运送邮件(这项业务在美国开展得欣欣向荣)。这当中,运送邮件在经济上最有保障,但危险性又最大:最初的40名航空邮递员有31人死于坠机。而在整个20年代飞行事故都很普遍。飞行员要在各种天气状况下飞行,还经常得在完全没有导航设备的条件下夜间飞行。1927年3月《科学美国人》(Scientiic American)杂志刊出一篇文章,说“看不见的电波指引着欧洲城际航班的飞行员”,羡慕地称赞欧洲飞行员居然可以靠着无线电信号立刻锁定自己的位置。相比之下,美国飞行员全无头绪,为了寻找小镇只能寄希望于有人在建筑物顶上留下了它的名字。如果不幸没有(一般都没有),飞行员只好冒险低空掠过当地火车站,以求看清站名。至于天气预报,飞行员大多是提前打电话给沿线的铁路站台,请售票员把头探出窗外,看看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美国民用航空的各个领域都存在诸如此类的缺陷。直至1924年,全美第四大城市底特律还没有一座机场,1927年时旧金山和巴尔的摩仍然没有机场。圣路易斯的兰伯特机场因地处美国大陆心腹地带,是最为重要的一座机场,可它之所以能修起来,完全是因为市长艾伯特·兰伯特(Albert B. Lambert)热爱飞行,愿意自掏腰包。纽约大都会地区有4座机场,三座在长岛,一座在斯塔滕岛,但都是私人所有或由军队把持,只提供最基本的设施。没有一座机场设有控制塔,全美国的机场都没有。

直到1925年,美国总算开始试探着解决自己在航空领域的不足了。此事的主要负责人是德怀特·莫罗。此人是纽约的银行家,对飞行一无所知,但因为是柯立芝总统的朋友,就被任命主持总统飞行理事会,主要目的是调查美国航空业的安全和效率问题。纯属巧合的是,1929年莫罗成了查尔斯·林德伯格的岳父。倘若10年前有人告诉莫罗他在马萨诸塞州史密斯学院就读的聪明女儿将嫁给一位航空邮递员兼特技飞行员,他肯定会目瞪口呆。如果莫罗进一步得知这位飞行员将会成为全世界最著名的英雄,他恐怕会吃惊得无法形容。不管怎么说,多亏了莫罗的努力,在1926年5月20日柯立芝总统签署通过了《商业航空法案》(Air Commerce Act),恰巧也是林德伯格飞越大西洋的前一年。法案规定飞行员要接受最低技术水平的训练,用于跨州贸易的飞机需要做检查,商务部要跟踪事故死亡情况。虽然内容不多,但总算开了头。

就在这散漫而危险的世界,林德伯格学会了飞行。他的第一次飞行,其实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体验飞机,是1922年4月9日在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的一所飞行学校里,此时他的20岁生日才过去两个月。他立刻拜倒在了航空飞行的魅力之下。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开始了一段短暂又冒险的特技飞行员生涯。一个星期之内,他上了机翼行走;一个月之内,未经任何事前培训,他就从惊悚的高度跳伞降下,取悦围观群众。在执行这些任务的过程中,他还以完全不正规的方式学会了飞行。事实证明,他精通此道,非比寻常。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林德伯格很会搞一些吸引眼球的莽撞蠢事。巡回表演的部分工作是要用飞行技能吸引当地人的眼球,在得克萨斯州的伍德营,林德伯格决定从镇上的大街起飞——这可是个雄心勃勃的挑战,因为大街两旁的电线杆相距仅为14米,他飞机的翼展则为13米。提速过程中,他碰上坑洞颠簸了一下,翼尖挂在了电线杆上使飞机原地转了方向,从一家五金店的前窗擦了过去。他没受伤,围观的路人也没有一个受伤的,这实在是个奇迹。

巡回表演带给林德伯格大量实践经验,两年中他飞行了700多次,但从未接受过专门的技术训练。1924年,他报名参加了陆军空中预备队的一年期课程,希望弥补这一不足。该课程提供当时最先进、最具挑战性的培训。他第一次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获得了上尉军衔。可惜,1924年5月林德伯格的父亲因为神经系统疾病过世,他骄傲的成绩也就哑了火。由于军队里没有空余岗位,他找了一份从圣路易斯运送邮件到芝加哥的工作,开着性能不稳定的廉价飞机穿越种种逆境,获得了丰富的经验。凭借此种别具一格的磨炼过程,到1927年春天林德伯格已经成为一名远比竞争对手更娴熟、更有天赋的资深飞行员。此后发生的一件件事情都说明,在25岁的年纪没有任何飞行员能比林德伯格更优秀。

从许多方面看,林德伯格1927年取得的最大成就不是飞越了大西洋,而是找到了一架能飞越大西洋的飞机。不知怎么的,他设法说服了包括前面提到的艾伯特·兰伯特在内的圣路易斯9名一毛不拔的商人支持自己,还让他们相信一架名为“圣路易斯精神号”的飞机,对本城商业前景有着莫大的好处。这个主张其实很值得怀疑,支持者们更有可能碰到的情形是:一名理想主义的年轻人白白死掉了,而他们与之扯上了关系。可这个念头就算他们想过,似乎也并没有产生困扰。到1926年深秋,支持者们许诺为林德伯格提供13 000美元的资金,再加上他自己存的2000美元——从任何角度考虑,这都不是一笔充裕的本钱。但林德伯格希望,如果走运,那这笔钱就够他弄到一架能跨越大洋的单引擎飞机了。

1927年2月初,林德伯格搭乘火车前往纽约与“哥伦比亚号”飞机的东家查尔斯·莱文会面。两个月后,钱伯林和阿科斯塔就将驾着这架飞机创下世界耐力飞行纪录了。这次会面钱伯林也在场,此外还有脾气好、才气高的飞机设计师朱塞佩·贝兰卡(Giuseppe Bellanca),不过两人都没说太多话。

见面的地点是曼哈顿伍尔沃斯大厦的办公室。莱文听了林德伯格的提议,同意按15 000美元的价格把飞机卖给他,这件事相当令人意外,因为直到那一刻钱伯林还打算自己开着飞机到巴黎去呢。价格是很公道的,这架飞机无疑位居当时世界上最优秀的飞机之列,甚至只有它有能力载着林德伯格去欧洲。林德伯格自然心花怒放,回到圣路易斯开出了支票并确定支持者们也认可。之后,他再一次回到纽约完成交易。就在林德伯格交出现金支票全额购买的时候,莱文轻描淡写地说虽然自己很乐意按约定继续交易,但必须保留选择机组人员的权力。

林德伯格大吃一惊。这个主张太荒唐了,他不可能买下一架飞机,又让莱文指定飞行员完成飞行来收获一切荣耀。林德伯格这才发现,在做生意方面查尔斯·莱文是个惹人恼怒的天才,此前此后也有许多人产生同感。凡是跟莱文打过交道的人,都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怀疑他、鄙视他。6月没过完时,贝兰卡也将结束与莱文的合作关系。林德伯格拿回了支票,搭着火车落寞地回到了圣路易斯。

林德伯格眼下的局面实在堪忧。绝望之下他打电话找到圣迭戈规模极小的瑞安航空公司(Ryan Airlines),询问能不能为飞越大西洋专门造一架飞机,如果能,要花多少钱,多长时间。回复来得很快,并出乎意料地令人振奋。瑞安航空公司可以在60天内造好飞机,价格是6000美元,引擎安装额外算钱。原来瑞安航空公司对这笔生意的需求之迫切,不亚于林德伯格对飞机的需求。

2月23日,林德伯格25岁生日才过去不到3星期,离他动身飞往巴黎还有3个月,林德伯格赶到圣迭戈瑞安航空公司的工厂,见到了老板B. F. 马奥尼(B. F. Mahoney)和总工程师唐纳德·霍尔(Donald Hall),他们也只比林德伯格大一点点。虽然公司名字还是瑞安,但几个星期前刚卖给了马奥尼——因为时间太紧,公司还来不及改名。唐纳德·霍尔也才加入公司一个月,可他对林德伯格而言是真正幸运的突破口,因为霍尔是一位既有天分也很勤奋的设计师,这两点都是林德伯格急需的。

接下来的两个月,瑞安公司的所有员工——共计35人——全力以赴地动手制造林德伯格的飞机。霍尔一直干到筋疲力尽,曾一度连轴转了36个小时。若非如此,这架飞机不可能这么快就造好,但那时的瑞安有太充分的理由卖力工作。瑞安一直没有订单,林德伯格来的时候公司正濒临破产。很难想象员工们对这个中西部来的瘦高年轻人有些什么看法:林德伯格天天围着他们转悠,用不耐烦但又竭力克制的态度怀疑他们的一举一动。不过,林德伯格和霍尔相处得非常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圣路易斯精神号”以当时的瑞安M-2机型为基础,但为让飞机适合跨洋飞行必须做很多调整。由于燃油负荷超乎寻常,霍尔要重新设计机翼、机身、起落架和副翼,每一项都是大任务。当然,他们做的很多事情纯属兴之所至,要不就是靠猜测——有时大胆得叫人咋舌。一开始,他们对从纽约到巴黎的大圆弧航线到底有多远并无概念,就去公共图书馆找到地球仪,用一根绳子进行测量推算。靠着这样的手段他们造出了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架飞机。

林德伯格不愿夹在发动机和燃料箱之间,因为此前已经有太多飞行员在迫降时这样惨死。故此,主油箱放在飞机前头通常设置驾驶舱的位置,而驾驶舱则往后挪。这种设计遮挡了林德伯格前方的视野,但这对他来说倒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困扰。起飞时,由于飞机要往后仰,他反正也看不到前面的地面,而一旦升空,他要飞越的则是空无一物的大洋。他可以靠着“蟹行”稍微弥补这一缺点,也就是往前飞时略微侧转,驾驶舱的一侧就暂时变成了前窗。即便如此,从前当过潜艇水手的机械师查理·伦道夫(Charlie Randolph)还是为飞机安装了一台简单的潜望镜以防万一,不过林德伯格从没用过。

成品飞机怎么形容都好,反正绝非高档货。林德伯格靠着两块脚踏板操纵飞机,两腿之间还有一根棍。仪表盘上有10种简陋仪表——算上时钟的话,也可以说是11种。但燃油表却全无踪迹。林德伯格觉得燃油表不够可靠。他将手动计算自己的油耗,尽管这基本上可算是超难度计算题了:要么他的燃油足够,要么不够。这架飞机也没有刹车,1927年时几乎所有的飞机都没这东西。大多数情况下这样装备没什么问题,但后来每当林德伯格降落时就有人群蜂拥至跑道上,这就叫人甚感不安了。

飞机的框体覆盖以秘鲁棉,涂上了6层含铝颜料——这是一种芳香清漆,能让棉层缩小,使之紧紧地包裹着木制和钢管骨架。虽然“圣路易斯精神号”看起来充满金属质感,报纸也经常如此报道,但它其实只有机鼻整流罩部分是纯金属。飞机内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蒙布,机舱里的声浪震耳欲聋,它看起来单薄得叫人不放心,就有点像是顶着帐篷飞越大海。林德伯格和其他打算飞越大西洋的竞争对手们有点儿太着急了,有一项很了不起只可惜从来没得到过什么关注的发明尚未问世,也就是美国铝业公司发明的新型无腐蚀性铝材“铝衣合金”,当年年底就将推出。其后的80年,直到碳纤维问世之前,地球上制造的几乎所有飞机都使用铝衣合金覆面,但1927年夏天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林德伯格好歹有了一副金属螺旋桨,它比前不久还在使用的木质螺旋桨更可靠、更防裂。美国飞行员跟欧洲对手们比起来还有一点优势,只不过当时没人明白。他们都使用加利福尼亚生产的航空燃料,这种燃料燃烧更干净、续航里程更长。没人知道它为什么更优越,因为直到20世纪30年代人们才理解辛烷值,但靠着它大部分美国飞机都飞越了大洋——而其他飞机却在海上失踪了。

装备完整的“圣路易斯精神号”,就像后人时常评说的,比会飞的油箱好不了多少。虽然它比几年前的飞机外形更为圆滑,却仍存在很多天然的短板:引擎的气缸外凸,支柱和拉索过多,更重要的是它还是用固定起落架——两个轮子悬空在风中拖曳,就像是胳膊伸出了车窗。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飞行里程,它摒弃了每一盎司不必要的重量。林德伯格没带任何不必要的东西。据报道,他甚至把地图的白边都剪了。

因为许多设计都有妥协,飞机不如理想中那么稳定,这让霍尔感到极为困扰。但此刻没时间让它变得更好了,林德伯格相信多付出些驾驶的精力,有助于他保持清醒(大概这也是对的吧)。“林德伯格并不想要一架创新的飞机。”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的亚历克斯·斯宾塞(Alex Spencer)说,“他只想要经过了实践考验的技术。”

只有223马力的莱特J-5旋风式发动机是全新设计的,它是这架飞机上唯一使用的最新技术。J-5发动机采用空气冷却,比传统的水冷式发动机更简单、更轻便、更可靠。它还有另外两个好处:它是当时全世界第一台整合了塞缪尔·海伦钠冷阀的机器,解决了排气阀过热自燃的问题;而且带有自润滑摇臂,可数小时安心运作无碍。1926年,理查德·伯德在飞往北极的飞机上首次使用了J-5,它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讽刺的是,一如我们在后文所见,伯德恐怕从未到过北极附近。

4月28日,林德伯格首次试飞,此时距他下单刚好两个月。飞机表现好得超出他的预期,它灵敏、快速——首次飞行的时速高达206千米。它从地面昂扬地跃入半空,至少负荷轻的时候是这样。接下来的十几天,林德伯格又做了22次试飞,大多数是5~10分钟的短暂飞行。在5月4日的一系列尝试中,他逐渐把载油量从140升提高到1130升,但距离他飞越大西洋所需的1700升,仍然少了570升。因为燃料满缸着陆太危险,他不敢再进一步。飞机的全负荷实验,只有唯一的一次——也就是飞往巴黎那次。

林德伯格此刻已经跃跃欲试。纽约传来消息,说伯德的“美洲号”和莱文的“哥伦比亚号”都打算启程了,只不过,糟糕的天气拦住了他们。接下来的消息是南杰瑟和科利离开巴黎,在前往美国的路上了。林德伯格暗中考虑彻底改变计划,尝试第一个驾驶飞机飞越太平洋,途经夏威夷飞往澳大利亚。这个挑战太过冒险,百分之百要害死他。不过,听到南杰瑟和科利失踪、估计已死亡的消息,他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如果他能赶在风暴横扫大陆之前到达纽约,他就还有机会。

5月10日下午,加利福尼亚时间下午快4点时,林德伯格钻进了自己崭新的飞机驾驶舱起飞了。等舒适地进入半空,他便将机鼻指向东方,怀着青年人特有的信心,朝着圣路易斯以及美国多年来罕见的一轮恶劣天气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