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艺术家的小阁楼
同一座楼房的房客,相互间都不知道彼此的社会地位,这是巴黎的一件常事,最能说明巴黎生活有多纷乱。一个职员每天一清早就去上班,晚上回家吃顿晚饭,然后又出门,做妻子的也是一样,在巴黎纵情享乐,这样一对夫妻对住在院子尽里头四楼上一个老姑娘的情况一无所知,自然不难理解,更何况那个老姑娘还有费希小姐那种生活习惯。
楼里边,莉丝贝特总是第一个去取牛奶、面包和木炭,从不跟任何人说话,太阳一落就上床睡觉;她也从来没有信件来往,没有客人上门,跟邻居也从不打交道。
这种生活就像是昆虫过的日子,整个儿隐姓埋名,就如有的楼房里,都一起过了四个年头,才知道五楼上住着一位老先生,竟然跟伏尔泰、皮拉斯特·德·罗齐埃、博戎、马塞尔、莫莱、索菲·阿诺德、法兰克林和罗伯斯比尔都认识。
玛纳弗夫妇刚刚谈的那点关于莉丝贝特·费希的事,他们之所以能知道,一是因为这地方实在偏僻冷清,二是因为他们夫妻俩跟门房的关系不错,由于家境贫困,夫妻俩不得不跟门房好好相处,设法巴结他们。而老姑娘傲慢、缄默、冷漠,门房对她敬而远之,关系之冷淡,表明下人对她心怀不满,只是不明言罢了。
再说,当门房的自以为如法庭上所说的,其地位与房客是平等的,他们不就多出两百五十法郎的房租嘛。
贝姨跟她外甥女说的那些知心话也不假,确有其事,因此,大家不难明白,女门房跟玛纳弗夫妇私下交谈时,完全有可能对费希小姐大加诋毁,以为这只不过说她几句坏话而已。
老姑娘从不失体面的女门房奥利维埃太太手中接过烛盘,向前走了几步,看看她上面的小阁楼是不是有灯光。
时值七月,到了这个时候,院子里已经黑乎乎一片,老姑娘不可能不点灯就去睡觉。
“噢!放心吧,斯坦勃克先生在他屋子里,他连门也没出一步。”奥利维埃太太以嘲弄的口吻对费希小姐说。
老姑娘没有搭理。
在这方面,她还是保持着乡下人的本性,周围与她毫不相干的人说什么闲话,她根本不在乎;乡下人眼里只有他们的村庄,同样,她所看重的,只是她所生活的那个小圈子对她的看法。此时,她正匆匆地奔上楼去,不是上她房间,而是上那个小阁楼。去干什么呢?
原来吃晚饭上水果甜点时,她往小包里塞了几个水果和一些甜食,她上楼正是要把这些吃的送给她的心上人,就像一个老处女给她养的小狗带来了好吃的东西。
小阁楼里,正是奥丹丝梦中的那位英雄,只见他在一盏小灯下工作,透过一只盛满清水的玻璃杯,那灯光显得比较明亮。这是一个面色苍白、头发淡黄的青年,坐在一张工作台前,工作台上放满了雕刻工具、红蜡泥、凿子、底座的毛坯和用模子熔成的铜料。他身穿工作服,手里捧着一组准备仿制的蜡塑小人像,在细细地打量,那么出神,就如一个正在构思的诗人。
“瞧,万塞斯拉斯,我给您带吃的来了。”她说着把一块手绢摊在工作台一角。
接着,她小心地从手提包里掏出了甜食和水果。
“您真好,小姐。”可怜的流亡者声音忧郁地说。
“吃吧,好给您清清火,我可怜的孩子。您这样没命地工作,火气旺。您生来不是干这种苦差事的……”
万塞斯拉斯·斯坦勃克神色惊诧地看着老姑娘。
“吃呀,”她粗声粗气地说,“别这样盯着我,好像我是您喜欢的小雕像似的。”
挨了这几句训斥后,年轻人顿时不再感到惊奇,因为他又认出了他的女监护人的面孔,平时受惯了责骂,偶尔有点温柔,确实令他不胜惊讶。虽说已经二十九岁,可像某些黄头发的人一样,他看上去要小五六岁。他这么年轻,尽管因为流亡生活的困苦和辛劳,已不见勃勃生机,但跟老姑娘那张干瘪、严厉的面孔放在一起,谁看了都会觉得上苍一时失误,错配了他们的性别。他站起身子,坐到一张铺着黄色的乌德勒支丝绒、已经破旧的路易十五式软椅子上,像是想要休息一下。老姑娘捡起一颗李子,充满温情地递给她朋友。
“谢谢。”他接过水果说。
“您累了吧?”她又递给他另一只水果,问道。
“我不是干活干累的,是生活拖累的。”他回答说。
“又是胡思乱想!”她马上以尖刻的口吻说道,“您不是有个善良的守护神保佑着您吗?”说着,她又给他递上甜食,满心欢喜地看着他吃,“瞧,在我堂姐家吃晚饭,我还惦记着您……”
“我知道!”他说着,朝莉丝贝特瞟了一眼,目光温柔而凄楚,“要没有您,我早就不在这个地方了;可我亲爱的小姐,艺术家也需要开开心……”
“啊!又来了!……”她嚷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只见她双拳叉着腰,眼睛像冒着火,直逼着他,“您是想要到巴黎那些脏地方把自己身子糟蹋坏了,对吧,就像那些打工的最终都死在救济院里!不,不,您一定要先挣钱,等您有了大笔的利息,再去寻开心,我的孩子,到那个时候,您就不愁没有钱请医生,花天酒地了,您这个风流鬼。”
挨了一顿大骂,再加上那火一样灼人的目光,万塞斯拉斯·斯坦勃克垂下了脑袋。
刚刚开场的这一幕,要是那个说闲话的看了,哪怕再恶毒,都会承认奥利维埃夫妻对费希小姐的那些诽谤之词,全是无中生有。这两个人说话的语气、举动和目光,无不表明他们的秘密生活是纯洁无瑕的。老姑娘饱含温情,虽说粗鲁,但却是真正的母性。小伙子就像一个毕恭毕敬的儿子,忍受着母亲的专横。
这种奇怪的结合,显然是一种坚强的意志不断给一个软弱的性格施加影响的结果,斯拉夫人具有性格不稳定的特点,致使他们在战场上英勇顽强,但在为人处世方面却那么畏畏缩缩,令人难以置信,其精神何以如此软弱,恐怕得要生理学家去探究了,因为生理学家之于政治,就如昆虫学家之于农业。
“要是我没发财就死了呢?”万塞斯拉斯哀声地问道。
“死?……”老姑娘惊叫起来,“噢!我可不让您死。我为我们俩而活着,必要时都可以把血输给您。”
听了这有力而天真的肺腑之言,斯坦勃克不禁热泪盈眶。
“别伤心,我的小万塞斯拉斯,”莉丝贝特也动了情,继续说道,“噢,我的外甥女奥丹丝觉得您的银印挺棒。放心,您的那组铜雕,我一定给您卖个好价钱,这样您欠我的债就可以清了,您愿意做什么都行,您就自由了!嗨,您就笑吧!……”
“我欠您的债永远清不了,小姐。”可怜的流亡者回答道。
“为什么?……”孚日山的乡下姑娘觉得利沃尼亚小伙子的想法是与她过不去,连忙问道。
“因为您不仅给我吃,给我住,在我落难时照顾我,而且还给了我力量!是您造就了如今的我,不错,您待我经常很严厉,也让我感到痛苦……”
“我?”老姑娘问道,“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什么诗啦,艺术啦,一说起美好的理想,谈起你们北欧人的那些疯狂念头来,就手舞足蹈。美还不如实在,我才是实实在在的!您脑子里想法不少,是吧?多美的事呀!想法,我也有……脑子里的想法要是成不了,顶什么用?有想法的人并不比没有想法的强,要是没想法的知道去努力的话……不要这样想入非非了,还得干活。我出门这段时间,您都做了些什么呀?……”
“您的漂亮外甥女说了些什么?”
“谁跟您说她漂亮了?”莉丝贝特生气地责问道,那语气中分明是老虎一般的妒意在大发作。
“是您自己说的。”
“那是为了看看您听了会有一副什么嘴脸!您想追女人,是不是?您喜欢女人,那好,把您的心思全都化了,把您的欲望全都化到铜钱里去吧。要风流,特别是要打我外甥女的主意,您还得再待一段时日,我的朋友。那可不是给您准备的猎物;这姑娘得配一个有六万法郎年金的男人……而且那男人已经找到了。唉!床还没有收拾呢!”她朝另外一个房间扫了一眼,说道,“噢,我可怜的小猫!我把您都给忘了……”
说罢,身体健壮的姑娘脱下短斗篷、帽子和手套,像个女用人,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艺术家睡的那张单人床。
粗暴,甚至凶狠中糅合着仁慈,这足以说明莉丝贝特何以死死控制住了这个男人,把他沦为了自己拥有的一件东西。生活不正是在善与恶的交替中把我们牢牢困住的吗?
倘若这个利沃尼亚人当初不是遇到了莉丝贝特·费希,而是玛纳弗太太的话,那他也许会在女护主的身上得到某种纵容,把他引向肮脏、无耻的道路,最终断送了自己。他自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干活,也成不了艺术家。所以,虽说老姑娘刻薄、贪婪,令他感到可悲,但同时,理智却告诫他,宁要这个铁腕女人,也不能像他的几个同胞那样,去过那种懒惰但危险的生活。
女性的刚毅与男性的软弱相结合,这种阴差阳错,据说在波兰相当普遍,下面便是造成他们两者结合的那件事情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