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对历史至上主义的挑战
贤者愚者,死则腐骨
〔译文〕杨朱说,万物的生存形态千差万别,各不相同,但在终有一死这点上,万物是一样的。人也是如此,活着的时候各种差别,有人有能力,有人没能力,有人地位高,有人地位低,可一旦死去,活着时的差别尽数消失,都变为尸体腐烂成白骨,逐渐消亡。就算生有差异,但死皆平等,能力有无及地位高低是与生俱来的命运决定的,不是靠当事人的努力可以勉强实现的。换言之,对于生死、贤愚、贵贱,人们根本干涉不了。无论生存形态多么千差万别,在遵从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这点上,万物是齐同的。
此外,无论是十岁早夭的孩童,还是长命百岁的老人,一样都会死亡。仁者和圣人会死,恶人和愚者也会死。活着的时候就算是尧舜那种圣王,死了也会腐烂变成白骨;活着的时候就算是桀纣那种暴君,死了也是腐烂变成白骨。这和你生前的表现无关,死了都是一样,大家是相同的。没必要在意别人的评价,我们只是短暂地度过偶然造访的人生,哪里还有空去在乎死后的评价呢!
贤愚、贵贱等生活百态全是无能为力的命运所致,不是个人努力的结果,既然如此,它们没有价值上的三六九等,也不是自己的责任。大家都是偶然地照着必然的命运生活、死去,无论哪种人生都是齐同的。善良的人生不会对应永恒的生命,邪恶的人生不会对应短促的生命,无论是怎样的人生,等待我们的只有平等的死亡和丑陋的尸骸,这就是证据。仁善、智慧或者凶恶、愚蠢等他人的评价都没有意义,除了让偶然造访、白驹过隙般的人生过得开心有趣之外,别无任何值得挂心的事情。杨朱用生死的同质性把世人评价的美名和骂名之间的差异抹平归零。
杨朱还举出舜、禹、周公旦、孔子四圣和桀、纣二位暴君的实例做解释。“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四位圣人一生只有痛苦,没有一天快乐过,所以在死后被评价为圣人。但就算苦心惨淡地去尝试获得圣贤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身后的名声与人生的实质完全无关,死后再怎么被褒扬,对于业已结束的苦涩人生而言,毫无益处。
桀和纣就算穷奢极欲、恶名昭彰,“生有从欲之欢,死有愚暴之名”,死后不管被人怎么指责,也完全不会影响他们人生的实质,事到如今对他们已结束的享乐人生也不产生任何负面影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
按照这种说法,名垂千秋和遗臭万年都是死后的马后炮,跟残桩土块一样,对那个人的实际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杨朱用这种论述对妨碍人们追求快乐的世人评价做了有效的否定。
死了都一样,再怎么盯着腐朽白骨看,也根本没人知道他原来是圣人还是恶人。随心所欲到最终胜利退场的话,死了以后随便别人怎么评价,那些都是废话,跟过去的人生毫无瓜葛。人生充裕,这不就是全部吗?杨朱还在拼命游说。
另一方面,历史作为审判定罪的威胁工具而存在,认为名垂青史才是至高无上的历史至上主义也存在,只要它们屹立不倒,人们大概就不会想从它们的束缚中解放自己。因此,杨朱终于要向历史挥刀了。
历史啊,你也毁灭吧
杨朱首先指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人是情感和肉体的组合,从古到今都一样,不会在历史的进程中进化。他断言,“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人类社会的形态和治乱兴亡的历史从古到今也是一样,在本质上不过是同一现象的屡屡反复而已。
人也好、历史也好,都跟金太郎糖似的,无论隔五十年一切,还是隔一百年一切,横断面都是相同的,没有长短快慢的区别。这无非是对人和人类史与时俱进历史观的全面否定。
历史至上主义是贯穿历史的道德律对恶劣的历史现实进行审判,现世的错误排序一定会在未来逆转。结果,历史被安排了各种形式的故事情节,如善与恶的斗争、善的胜利、末法世界和理想王国的到来、世界毁灭后的重生、正义谱系的继承、历史发展的必然法则等。每个人的人生则会根据自己在故事中所占的位置和发挥的作用被评价为正或邪、进步或反动,被赋予意义。正是对这一虚构情节的信仰,人们才会产生希望:终有一日历史会审判,会给予自己最后的胜利和荣光,会让人们忍受不幸的历史现实。
杨朱不承认历史有任何意义,棒喝一声“古犹今也”,这是正面挑战和否定试图把人生放在历史剧本中定义的历史至上主义。
杨朱对历史的攻击终于正式开始。
〔译文〕太古的事迹已经完全湮灭,是谁在记录呢?三皇(传说中的帝王,有多种说法,如天皇、地皇、人皇等)时代的事迹,存不存在都是个问号。五帝(传说中的五位帝王,有几种说法)时代的事迹也不知是梦幻还是现实。接下来的三王(建立夏朝的禹王、建立商朝的汤王、建立周朝的文王)时代稍微强一点,但保留下来的事迹也不足亿分之一。同时代的事迹受到见闻局限性的遮蔽,被记录下来的也不到万分之一。即便是眼前发生的事情,记忆也会转瞬即逝,记录不足千分之一。
从太古到现代,究竟多少岁月流逝了,任谁也数不清。仅仅从“最古老的帝王”伏羲到今天为止的三十几万年间,那些贤愚、美丑、成败、是非的评价无一没有消亡。是湮灭还是残存在记录中,两者的区别不过是早点消亡和晚点消亡而已。为了那短短一瞬间的评价而苦其肉体,只是得到身后数百年的名声,不意味着能令白骨复生。哪里会为实际的人生增添任何乐趣!
历史是人为制造的事件记录,疏漏多,杜撰性强。连这些模糊不清的记录也会依次送入太古之中,渐归于无。如果说历史本身就不完整、令人绝望,且一定会消亡归零,那它就不能成为世人最终的审判者。
历史要代替神来审判人,就必须像神那样全知全能。不管是扬扬自得地安慰自己“我会在历史中永生”,还是板着脸孔威胁他人“历史迟早会审判你”,不过是一时的自我宽慰或虚张声势罢了,连历史本身都迟早会湮灭,如同凋落的樱花,残留的樱花最终也会凋落。对那些连存在都不被知晓的人,谁能赞誉或贬损呢?“我怀才不遇的人生一定会得到后世史学家的认可”,这种小家子气的历史至上主义的幻想,在连历史都被吞没至黑暗的时光洪流面前,如同一粒尘埃被吹散。
人生来不是为了把干巴巴的名字写进史书,就像昆虫生来不是为了把尸体装进标本盒。人既不能提前把未来的评价放进现在的人生,也不能用后人的评价抵消现实人生的债务。人能够获得的只有自己实际走过的人生,无法先得到身后评价再把它编入现实人生中。快领悟这个简单的事实吧,不要为了历史而活。眼前的人生转瞬即逝,只为自己而活吧。
享乐思想的魅力
杨朱思想的构造是,先将无尽的时间之河、必然命运的巨大力量和渺小的个人努力作对比,以此消解人类社会创造的价值排序,从无的起点出发,反过来探寻个人的生活方式。它的特点与老子、惠施、庄子有着很大的相通之处,这可能也是杨朱被当成道家人物的原因之一。
如前文所述,要把享乐思想体系化是个极为困难的工作。杨朱主张,“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所有人都坚持利己主义,不为天下和国家牺牲自己,天下就会安宁稳定。的确,这样就没有为天下和国家而斗争的人,战争也就从世上消失了吧。但另一方面,如果彻底贯彻利己主义,社会组织也就无法维持下去。这让人不禁心生怀疑,享乐的经济基础在这种情形下还能维持住吗?要实践享乐思想就需要金钱,要赚钱就会伴随辛劳,这个矛盾也依然没有解决。
杨朱认为“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既然已经被生下来了,就尽情做一切想做的事,等待死亡。不要被微不足道的世人评价所绑架,把一切交给巨大的命运,按照自己的本性活在当下。可就算能无视世人的评价,巨大的命运会不会满足所有人的感官欲望呢?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杨朱思想中留下了非常多的矛盾。就算它没有成功实现体系化,但面对仅有一次、得来不易的人生,希望不受制于他人的评价,不再憋屈地活着,一边感受发自内心的快乐一边生活,这种呐喊也是生命本身蕴含的、毫无道理的本能欲求。杨朱思想之所以能和墨子思想二分天下,受到时人的支持,其原因恐怕就在此。
注释:
[1]金太郎糖是日本江户时代流行的一种糖果,每个糖粒的横断面都呈现出金太郎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