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利己与享乐的理论

不为世间不为他人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列子·杨朱》）

〔译文〕（墨子的弟子）禽子问杨朱：“假如只要从你身上拔一根毛发就能拯救全世界，你会拔吗？”杨朱回答：“这世界本来就不可能只用一根毛发便拯救。”禽子执着地追问：“假如能救的话，你会怎么做呢？”杨朱沉默不语。

出了房间的禽子对（杨朱的弟子）孟孙阳说了事情的经过。孟孙阳说：“你不明白杨朱先生的真意，让我代为解释一下吧。”孟孙阳问：“如果有人对你说，‘弄伤你的皮肤，但给你万两金子’，你会怎么做呢？”禽子回答：“我愿意。”孟孙阳接着问：“那如果有人对你说，‘砍掉你的手或脚，但让你当一国之主’，你会同意吗？”禽子一阵沉默。

孟孙阳见此解释道：“我们都很清楚，一根毛发和皮肤相比不值一提，皮肤和手足相比不值一提。但反过来，一根一根的毛发合起来才形成皮肤，皮肤合起来才形成手足。一根毛发即便多么不值一提，也无疑是构成身体的诸多要素之一。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看不起它呢？”

杨朱“贵己”“为我”的利己主义只尊重自己的生命和身体，拒绝为了天下和国家的整体利益而牺牲个人的想法。

与快乐相随的痛苦

那么，是不是只要自身不受伤、身体健全地活下去就足够了呢？杨朱也绝不是这样认为的。

杨朱从珍惜身体和生命的“贵生”立场出发，进一步主张“乐生”，“可在乐生，可在逸身”。光是活着没用，若不纵情享乐，好不容易活着的价值就没有了。

把“乐生”立场再往前推一步，自然就出现了追求感官欲望的享乐主义，“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

然而，把享乐思想整合为一套理论并不是件轻松的工作，这与标题给人的印象不同。从根本上说，如果你要追求感官上的快乐，穿高级时装，吃珍馐美食，住宫殿楼阁，听丝竹之声，美女随侍，沉湎女色，那就需要有实现这些的财力。没有钱的话，你不管多么想实践这些享乐，也只能在贫困中被迫过禁欲的生活。

要怎样获得巨额财富呢？方法有很多，比如出人头地，被君主任命为高级官僚，领取高额薪水，或者成为豪商巨贾获得万千财富，或者作为德高望重之人扬名立万，受到各国君主的追捧与厚待。

要获得地位、金钱、名声等，就不得不在以下方面耗费精力，如勤勉努力、斤斤计较、操心人际关系、伪善的沽名钓誉等。这样一来，必然导致身体疲劳、精神憔悴。结果就陷入了愚蠢的矛盾，为了实践享乐而烦闷苦恼。

杨朱为了避免这种矛盾，先将追求享乐的范围限定为豪宅、时装、美食和美女四种，如果还要追求更多的享乐，就是贪得无厌了，“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

在此基础上，他还这样说：

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列子·杨朱》）

〔译文〕孔子的门人原先过着上顿不接下顿的贫穷生活，连养活自己都很难。而同为孔子门人的子贡却因努力做生意成为首富，但他为了赚钱忙忙碌碌，心身俱疲。这样看来，太穷不行，太有钱也不行……要追求快乐，高明地享受人生，一般有钱就行了。

杨朱为了破除前面所说的矛盾，对享乐的经济基础加了一定的限制。

但这个解决方案留下了许多问题。杨朱说应该止步于一般有钱的程度，但这本身就非常困难，未必人人都能做到。即使停在差不多的经济能力上，可若没有勤勉努力、操心人际关系、计算利害得失、担心世人评价等烦心事，恐怕也无法保证一直维持在这个状态。

杨朱提出的解决方案不能解决本质问题。要追求快乐就需要金钱，而赚钱就伴随辛苦，这个矛盾对于满足感官欲望的享乐思想来说，依然是一个未解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