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西游真诠〕悟一子曰:太白真人歌曰:“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就一身之坎离而言,明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颠倒之义也。心为离,属阳,为龙,离中之阴,则虎也;肾为坎,属阴,为虎,坎中之阳,则龙也。惟能伏虎,则离中之真水下降而从龙;惟能降龙,则坎中之真火上蒸而就虎。此谓水火既济而坎离交姤,内炼工夫,首先下手之要着也。
前回伏虎工程,已在山中收得;此回降龙作用,自须水里寻来。“蛇盘山”,状内脏之盘结;“鹰愁涧”,喻易溺之险津。“孽龙忽出吞马,忽潜无踪”,见潜跃之难测,而未降之狰狞;“老孙忍不住燥暴,嗔师父脓包”,见制服之有方,而畏阻之无益。“奉观音,遣金神暗佑”,明静观默察,见保守之宜先;“撩虎皮,叫泥鳅还马”,须持躬蝘视,宜驾御之毋弛。“两个一场赌斗”之形,子午二时交会之候。
“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此处明提“降龙”一节,与前回“伏虎”紧紧对照。“行者到涧边,翻江倒海,搅得似九曲黄河泛涨。那孽龙在深涧,坐卧不宁。”盖欲降而静之,必先激而动之,即道诀中所谓“胁腹腰曲缘,黄河水逆流”。乃击运之法,正降龙之要着也。否则,任其潜跃,则龙从水出,不从意转而听吾令,何以能助吾之道耶?惟乾乾不息,常动常静,方能降得真龙。倘钻入草中,全无影响,便是脚跟歇息,不能前进矣。故必得一番诚心根究,寻其踪迹下落,不容顺其所之,戕害真机。此猴王所以急得念咒,而土地说出涧中利害也。
称“鸦雀不敢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形影,便认作同群之鸟,往往误投于水内。”明人不识水中有真龙而降之,乃反视水为无碍而溺之,正犹鸦雀无知,况影为群,而误投丧命也。天设陡涧,插翅难飞,中有骊珠,急宜探取。如何下手?运之以意,紧攀龙角,重任远致。吞白马,则意化为龙;变白马,则龙化为意。随意为变化,而龙性驯服,从心所欲矣。故见弼马温而控纵自如。然则伏虎必先伏凡虎,而真虎现,真虎无形,就猿为形。前回之杀虎,而剥虎皮为衣服是也。降龙必先降如龙,而真龙出,真龙无相,因马为相。此回之吞马,而变原马之毛片是也。特此龙虎在一身之内,筑基炼己而已。若欲配外五行而成大道,则必以申猴为虎,以亥猪为龙。不可泥文执象,错认龙虎,而盲修瞎炼也。
行者何以未能降龙,而借揭谛往请菩萨?盖龙为刚健之物,必以柔道临之。稍涉燥迫,其性愈张,非观音自在之道,不能驭也。即如前之伏虎,赖有自在之花帽以范围之也。故行者一见菩萨,便提花帽之法为制我之魔头,孽龙亦指行者为魔头,而总不能出自在之范围也。然降伏猖狂,由于自在;而向往灵山,必须作为。菩萨说出“须是得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见自此,方才为健行之起脚也。叫出小龙来,道:“我曾问你何曾说出半个‘唐’字?”意妙哉!不识取经之来历,到此田地,即为止境;识得取经之本旨,过此涯岸,都是前程。
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说者谓不能虚己,为学道之魔头;或谓行者倚自己急躁之勇,何肯赞他人自在之智,俱非也。此一段,乃仙师示人大道之秘要,为金针暗渡之妙法也。《道藏》万卷,只言玄关牝户。老子曰:“玄牝之门,是谓造化根。”明阴阳往来开斗之机也。交合绵续,根底出入,非天地之根而何?或以口鼻、心肾为玄牝者,是涉形相,不可以云“若存”也。董思靖曰:“神,气之要会。”曹道冲曰:“玄者,杳冥而藏神;牝者,冲和而藏气。”俞玉吾谓:“坎离两穴,妙合二土。混融神气,不落名相。”斯近是矣。噫!内炼之妙,已尽于此。然皆就一身而言也。正如鸦雀过涧,见影为群,未免误投毕命,深为可惜!故真人曰:“莫执此身云是道”,此“猴头专倚自强”之误也。又曰“认取他家不死方”,此“那肯称赞别人”之是也。
下文云:“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先提起‘取经’的字来,不用劳心,自然拱服。”深明劳心之非可言道,归顺之方可取经也。劳心为独修一物,归顺为攒簇五行。非悬空思想而得,是真实集义而生也。“菩萨摘下小龙明珠,吩咐用心,‘功成然后超凡,还你金身正果。’”言自今以后,弗得自用其明,而努力加功,方才成就,切莫退悔之意。
最妙者,又在“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四个“我不去了”,何也?降龙伏虎,只是一身坎离。算得筑基炼己,仍是凡人,何能了命出世?故曰:“西方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我不去!我不去!”正逼起下文,三家相见,人共去之妙也。菩萨一篇劝励之语,句句都是正言,并无譬喻。“又赠一般本事,摘下柳叶,变三根救命毫毛。”甚深微妙!了性谓之前三,乾之内爻也;了命谓之后三,乾之外象也。前三后三,总是一般,直到六爻纯乾,成就真金不坏,方为了当。然行者又以后三为了性,真变化莫测,而循环无端者矣。此才是大慈大悲度世释厄之本旨也。
行者同唐僧行到涧边,见上溜渔翁撑筏而渡。此一有底船渡凡僧,而超凡了性;末后凌云渡接引佛撑船以渡,方是无底船渡圣僧,而大圣了命。故曰:“广大真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灵山。”是了性之彼岸,非了命之彼崖。到里社门投宿,受护法之马鞍,送虎筋穿结一鞭。所乘者龙,所策者虎,正当上路时候,故曰:“菩萨送鞍辔与你的,可努力西行,切莫怠慢。”说者谓心猴归正,意马收缰,此事便有七八分了。乃仅窥心意之障碍,而未迹性命之堂奥者矣!便是“肉眼凡胎,叩谢不了,误了多少前程,活活笑倒大圣”也!此等藏头露尾情节,最易误人,故曰:“本该打他一顿棒。”今分明解说,在乱堆中拣出宝贝,请诸人共拾取,料不吃老孙金箍棒矣。
〔西游原旨〕上回言先天真一之气来复,为修命之本,倘立志不专,火功不力,则懦弱无能,终不能一往直前,臻于极乐。故此回示人以任重道远、竭力修持之旨。
“行者伏侍唐僧西进,正是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走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叠岭层峦险峻山。”俱形容西天路途艰难,而平常脚力不能胜任之状。盖修行大事,功程悠远,全要脚力得真。脚力之真,全在深明火候。火候明而脚力真,脚力真而火候准。“蛇盘山”,蛇为火,言火候层次之曲折;“鹰愁涧”,鹰利爪,喻冒然下手之有错。不知火候,冒然下手,便是假脚力,其不为蛇盘山、鹰愁涧所阻者几何?“涧中孽龙将白马一口吞下,伏水潜踪”,信有然者。何则?真正脚力,潜修密炼,步步着实,不在寂灭无为,一尘不染。倘误认寂灭无为即是修道,此乃悬空妄想,安能上的西天、见得真佛?岂不迁延岁月,枉劳心力乎?“行者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肯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此等法言,真足为行道不力、着空执相者之一鉴。仙翁慈悲,何其心切!
“空中诸神叫曰:‘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取经人者。’”曰观音,曰神祇,曰暗保,以见金丹之道,静观密察,神明默运,步步着力,而不得以空空无为为事也。“众神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护驾伽蓝,各各轮流值日”,此等处,数百年来谁人识得?谁人解得?若不分辨个明白,埋没当年作者苦心。此回妙旨,是仙翁拨脚力之真。真脚力之所至,即火候之所关,行一步有一步之火候,行百步有百步之火候。金丹之道,功夫详细,火候不一,“大都全籍修持力,毫发差殊不作丹”,紫阳翁深有所戒;“《火记》不虚作,演《易》以明之”,《参同契》早有所警,一毫之差,千里之失。提纲“蛇盘山诸神暗佑”者,即此火候之谓。“六丁六甲”者,木火也;“五方揭谛”者,五行也;“四值功曹”者,年月日时也;“护驾伽蓝”者,护持保守也。总言脚力真实,火候功程,毫发不可有差。“观音差”者,非静观密察,而火候难准也。盖火候之真,全在脚力之实,无脚力而火候难施,故“诸神暗佑”。
在收白马之时,但收真脚力,须要有刚有柔,知进知退,若独刚无柔,躁进无忌,便是以意为马,而意马不能收缰,故“行者与孽龙相斗,那龙不能抵敌,撺入水内,深潜涧底,再不出头”;“使出翻江搅海神通,孽龙跳出涧,变水蛇钻入草窠,并没影响”。原其故,皆由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专倚自强之故。
“唤出土地,问那方来的怪龙,抢师父白马吃了”,说出“师父”二字,则是“礼下于人,必有所得”时也。故二神道:“大圣自来是不伏天不伏地的混元上真,几时有师父来?”是言其傲性自胜,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也。行者说出观音劝善、跟唐僧取经拜佛因由,这才是回光返照,以己合人,修行者真脚力在是,所谓“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者也。
二神道:“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彻底澄清,鸦雀飞过,照见自己形影,便认作同群之鸟,往往误投水内。”是言其着空守静之士,悟得一己之阴,便以为千真万真,不肯进步,以此为止;到得年满月尽,方悔从前之差,终归大化。其与鸦雀水中照见形影,认作同群,误投水中,自丧其命者何异?此其所以为“鹰愁陡涧”。陡者,至危至险,最易陷人也。
仙翁恐人错会提纲“意马收缰”字样,以龙马为意,以收龙马为“意马收缰”,入于着空定静之门户,故演出此段公案,以示意之非道也。何则?自古神仙虽贵乎静定,然静定不过是学人进步之初事,而非真人修道之全能。说出观音菩萨救送孽龙,“只消请观世音来,自然伏了”,闻此而可晓然悟矣。倘以龙马为意,则观音救送时,已是收缰,何以又在鹰愁涧作怪?又何以复请观音菩萨来降?此理显然,何得以龙马为意?若识得龙马非意而伏龙,则意马可以收缰;若误认意马是龙而伏意,则意马不能收缰。意马之收缰与不收缰,总在观音伏龙处点醒学人耳。盖观音救送孽龙,是教人在修持脚力上,先穷其理之真,而韬明养晦;今请观音来伏孽龙,是教人于脚力修持处,实证其知,而真履实践。然其所以修持脚力之真,以柔弱为进道之基,而非空空无物之说;以刚健为力行之要,而非胜气强制之意。是在有己有人,不失之于孤阴,不失之于寡阳,神光默运,顺其自然,是得脚力之真者。“请观音菩萨,自然伏了”,一句了了。
及菩萨来,行者道:“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似从前撞出祸来,有谁收管?须是这个魔头,你才肯入瑜伽之门路哩。”读者至此,未免疑菩萨恐行者复有闹天宫之事,故赐金箍魔之;或疑是行者因自己有魔头,而分辩之。——皆非也。此等语,正为收伏龙马而设,其言在此,其意在彼。盖“诳上欺天,似前撞祸”,是知有己,不知有人,专倚自强也;“须是这个魔头,才肯入我瑜伽之门”,不倚自强而知有人矣。
菩萨说出那条龙是奏过玉帝讨来,为取经人做个脚力,凡马不能到得灵山,“须是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观此而益知龙马非意。若以龙马为意,是欲以凡马到灵山,乌乎能之?“使揭谛叫一声‘玉龙三太子’,即跳出水来,变作人相,拜活命之恩。”玉龙三太子,即前解乾之三爻,其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此仙翁揭示静观内省,日乾夕惕,大脚力之妙谛,犹云“不如是,不足以为脚力”也。
小龙道:“他打骂,更不曾提出‘取经’的字样。”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不提取经字样,便是专倚自强;不肯称赞别人,便是无有真脚力。既无真脚力,即不得为取经人;既不为取经人,而欲取经,难矣。然则取经须赖真脚力,欲有真脚力,须要屈己求人,处处提出“取经”字样,不必专倚自强,而脚力即是,不必更向别处寻脚力也。又曰:“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若问时,先提起取经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行者欢喜领教。夫修真成败,全在脚力,脚力一得,从此会三家,攒五行,易于为功。然其要着,总在于提出“取经”字样。不提出“取经”字,仍是意马未收缰局面,虽有脚力,犹未为真。不但三家难会,五行难攒,即后之千魔万障如何过得?所以后之唐僧四众所到处,必自称“上西天拜佛取经僧人”。此等处系《西游》之大纲目,不可不深玩妙意。其曰“还有归顺的,提起取经字,自然拱伏”,良有深意。此乃天机,若非明造化而知阴阳者,孰能与于斯?若有妙悟者,能不欢喜领受乎?
“摘了小龙项下明珠”,是不使妄用其明,有若无,实若虚也。“柳枝蘸出甘露,在龙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即变作原来的马匹毛片。”“柳枝”者,柔弱之木,“甘露”者,清净之水,是明示人以柔弱清净为本,日乾夕惕为用,一气成功,而不得少有间断也。观于龙变为马,可知金丹之道以龙为意,而非以意为龙。小龙吞马匹者,不用其意也;小龙变马匹者,借意配龙也。龙也、马也、意也,惟有神观者自知之。
“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性命也不能保,如何成得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是岂行者不去?特以写修行而无真正脚力者,俱因多磨多折,中途自弃,不肯前进者,比比皆然。数道几个“不去”,正示人不可不去也。
菩萨再赠一般本事,将杨柳摘下三叶,变作脑后三根救命毫毛,教他:“若到无济无涯处,可以随机应变,救得急苦之灾。”噫!三叶柳叶,变三根毫毛,毛是何毛?毛在脑后,又是何意?若不打透这个消息,则不能随机应变,终救不得急苦之灾也。盖木至于柳则柔矣,叶至于柳叶则更柔;物至于毛则细矣,毛至于毫毛则更细;放在脑后,藏于不睹不闻之处也。总而言之,是教再三观察,刚中用柔,于不睹不闻至密之处,心细如毛,随机应变也。
“上流头一个渔翁,撑着一个枯木筏子,顺水而下。”木至于枯,则无烟无火而真性出,“从上流头顺水流下”,顺其上善之本性,而不横流矣。“行者请师父上了筏子,不觉的过了鹰愁陡涧,上了西岸。”此西岸,乃性地之岸。何以见之?鹰愁涧为收龙马之处,龙为性,得其龙马,即见其本性,脚踏实地,非上了性之西岸而何?故曰:“广大真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灵山。”其不言命者,龙马不在五行之列,而为唐僧之脚力也。
菩萨差山神土地,送鞍辔鞭子。山神比心,土地比意。本传中,山神土地,皆言心意。此心此意,为后天幻身之物,而非先天法身之宝。龙马自玉帝而讨,秉之于天;鞍辔借山神土地而送,受之于地。则是心意只可与脚力以作庄饬,而不能为脚力进功程,故曰“你可努力而行,莫可怠慢”也。乃唐僧肉眼凡胎,以此为神道,是直以后天之心意为神道,认假作真,望空礼拜,有识者能不活活笑倒乎?彼有犹误认蛇盘山为小肠,鹰愁涧为肾水,小龙为肾气者,都该被老孙打他一顿棒。
诗曰:
大道原来仗火功,修持次序要深穷。
鉴形闭静都抛去,步步归真莫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