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
〔西游真诠〕悟一子曰:大道幽深,妙在静观密察,具一双慧眼,照见千头万绪,总是一事,莫被幻影空花遮迷了真宗实义。此三回,俱为十九回收伏天蓬而作,乃修真要旨。仙师恐世人不识,故提纲揭示“观”字,贯彻三回终始,令人观始观终,不可忽视。如此回,明独修一物之非道,而柔奸杀身更不可不知。
锦襕袈裟,天上之宝贝,即金丹之色相也。惟积德累仁,光明正大,尊师重友,指示默悟,可希服饵。倘机械变诈,有己无人,逞强尚滑,惯走傍门,皆是狼谋鼠窃之辈,非欲求长生,是自寻速死也!故修真根本,最忌机心。昔者端木子遇丈人于汉阴,抱瓮而灌,怜其劳也,教之以桔槔。丈人曰:“吾闻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端木懑然惭俯。丈人复曰:“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毋乏吾事。”盖恶多机也。
行者撞钟笑道:“你那里晓得,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又曰:“是你孙外公撞了耍子的。”这谓之随缘安分,不设机心,逢场作戏,浑然天趣,忘机之真乐也。与下文老和尚动了奸心,广智、广谋长短计较,各使心机者大相反。
夫道非不可谋,然有己有人,合人我于一体,所求正也。求正者,谓之生机,生机者存。若老僧之利己妨人,行邪也。行邪者,谓之杀机。杀机者亡。道非不可窃也,然盗天地,窃造化,彼此无损,两国俱全,谓之知机。知机者,天机也。天机者,神。若黑熊罴之趋着机会,暗暗掳去,谓之乘机。乘机者,人机也。人机者,妖。天机现于自然,人机出于造作。如老僧骗袈裟到手,灯下痛哭,广智、广谋之刀杀火攻,人机也,乘机也,行邪自杀也。行者灵心坐照,忽听柴响,知有谋害,将计就计,上南天借辟火罩,护住唐僧,不管别人。因火助风者,此物来自照,和而不倡,知机也,天机也,求正除邪也。
篇中两变蜜蜂,现身设法,教人密密静观,当知有己无人、损人利己之非道。以反击,有金公不可无木母之妙。唐僧道“莫与人斗富”,为良贾之深藏;众人道“反害了自己”,为祸福之自召。儆语虽多,均非正意。熟读此,并可悟行文章之法。
〔西游原旨〕上回已言修道者须有真脚力,而后可以得正果。然脚力虽真,而不知阴阳配合,则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大道难成。故此回合下二回,先写其假阴假阳相合之假,以证真阴真阳相合之真也。
篇首“和尚见了行者,问唐僧:‘那牵马的是个甚么东西?’唐僧道:‘低声!他的性急,若听见甚么东西,他就恼了。’”东为木,属阴;西为金,属阳。“他的性急”,是有金无木,有西无东,金丹难就,算不得东西。
“和尚咬指道:‘怎么有这般一个丑徒弟?’三藏道:‘丑自丑,甚是有用。’”夫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相通,顺则生人生物,逆则成佛成仙,世法道法无有分别。所异者,凡父凡母而生幻身,灵父圣母而生法身,若遇明师咬破此旨,则说着丑而行着妙矣。
“观音”者,照视之谓;“禅院”者,空寂之谓。空观而无实行,故谓“观音禅院”。即释典所谓“巍巍佛堂,其中无佛”者是也。
“行者撞钟不歇,和尚道:‘拜已毕了,还撞怎么?’行者笑道:‘你那里晓得,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哩!’”此便是一日有一日之功果,日日有日日之功果,不得以空空一观为了事。其曰“你那里晓得”者,欲使其晓得也。因其人多不晓得,而反称大圣撞钟为野人,此等真野人耳。
行者道:“是你孙外公撞了耍子的!”先天真一之气,自虚无中而来者,是为外来主人公。得此外公,灵通感应,曲直应物,潜跃随心,其修道如耍,绝不费力。彼一切执心为道,着空之徒,闻的此等法音,见说此等法象,能不唬得跌滚而叫“雷公爷爷”乎?
“老僧痴长二百七十岁。”此明示为心也。心属离,在南,其数二七,故长二百七十岁。“一小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盘儿,三个法蓝茶钟。”此明明写出一“心”字也。羊脂盘儿,象心之一勾;三个法盘蓝钟,肖心之三点,非心而何?“又一童提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白铜壶,像肾中之精;斟了三杯香茶,乃肾气上升而交于心也。三藏夸为好物件,老僧道:“污眼!污眼!这般器皿,何足过奖?”言无知之徒误认心肾为阴阳,或观心,或守肾,或心肾相交,是直以此中有好物件矣。殊不知心肾乃后天浊中之浊,若以这般器皿为好物件,真是污眼!污眼耳!
老僧问三藏有甚宝贝,三藏道:“东土无甚宝贝。”示其我家无宝也。行者道:“包袱里那一领袈裟,不是件宝贝?”言包罗万象,备具五行,不着于名相,不涉于有无者,方是真宝贝,而不得以心肾为宝贝。“众僧不知此等宝贝,听说袈裟,个个冷笑。”正“下士闻之,大笑去之”也。[1]
行者欲取袈裟,三藏莫教斗富,恐有错,所谓“传之匪人泄天机”也。又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一经入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诚恐有意外之祸。”所谓“君子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也。
“老僧见了宝贝,果然动了奸心。”是执心而用心,直以动心为宝贝矣。“广智道:‘将他杀了,把袈裟留下,岂非子孙长久计?’广谋道:‘连人连马一火焚之,袈裟岂不是我们传家之宝?’”夫人之所以修心者,必疑其心之灵明知觉广智广谋,即是宝贝,而遂爱之惜之,以为长久计,以为传家宝。殊不知认此广智为宝,即是用假而杀真;认此广谋为宝,即是以邪而焚正。噫!日谋夜算,执守此心,君火一动,相火斯乘,君火相火一时俱发,能不火气攻心,玉石俱焚乎?
行者变作蜜蜂,从窗楞中钻出,看见和尚们放火,将计就计,南天门寻广目天王借辟火罩,罩住唐僧、白马、行李,房上保护袈裟。此暗密中钻研透彻,而知师心为害,将计就计,火里下种,借假修真之大机大用,较之放火谋宝贝者,何啻天渊?
“那些人放起火来,一阵风刮的烘烘乱着。正是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山,把一座观音院,处处通红。”《悟真篇》曰:“火生于木本藏锋,不会钻研莫强攻。祸发总由斯害己,要须制伏觅金公。”老和尚用智谋而图袈裟,正“不会钻研而强攻”;烧得观音院处处通红,正“祸发总由斯害己”。木之藏火锋也如此,安得如金公借辟火罩而保袈裟为至真乎?
观音院正南黑风山黑风洞妖精,见正北火光熀亮,知是观音院失火,来救。此个妖精,即肾中妖精。黑风山黑风洞,状肾水之纯阴。肾属北,何以在观音院之南?此特取心火下降,肾水上升之义。心肾亦有相济之道,故黑风洞之妖,而来救观音院之火。
“他不救火,拿着袈裟,趁着哄打劫,飞转山洞而去。”噫!金丹圆陀陀,光灼灼,无形无象,至无而含至有,至有而藏至无,乃真阴真阳相济而成象者。是为先天真一之气,本于父母未生以前,岂父母既生已后心火肾水之谓哉?迷徒不知是非,舍去先天之真,摆弄后天之假,误以心为阳,肾为阴,心中之液为阳中之阴,肾中之精为阴中之阳,当午时而守心,子时而守肾,使心液肾气交结于黄庭,便以为丹。岂知守心则金丹已为心所害,如“观音院僧谋宝贝”者是也;守肾则金丹已为肾所陷,如“黑风洞怪窃袈裟”者是也。其黑风怪不能救火,而且盗去袈裟,不亦宜乎?故众僧道:“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烧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当。”可知执心之辈,尽是自害其家当,而不能成全其家当。自害其家当,终亦必亡而已,可不畏哉?诗云:“堪叹老衲性愚蒙,计夺袈裟用火攻。广智广谋成甚用,损人利己一场空。”提醒世人,何其深切!
“行者把那死尸选剥了看,更无那件宝贝。”言执心为道者,皆以为此幻身有宝贝,以故千方百计,智谋运用,妄想修仙;果若幻身有宝,死后到底此宝归于何处?仙翁现身说法,“把死尸选剥了看,更无那件宝贝”,是明示人以这幻身无宝也。然则幻身无宝,可知守心者之非道,守肾者亦不真。即此二宗公案,仙翁已是一棒打倒了七八层重墙,彻底透亮,学者可以宽心前去,别寻宝贝下落矣。
诗曰:
迷徒不识本原因,误认皮囊有宝珍。
心肾相交为大道,火生于木自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