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

回首我的人生，很少有什么瞬间可以让我确定地说“就是这一刻改变了我的一生”。其中一个时刻发生在我22岁。当时我作为心理学研究生，参与了一项名为“害羞心理学”的研讨课。小时候我一直是个害羞的孩子，长大后也经常被紧张所困扰。按照这项课程的计划，我们要在某件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但出于恐惧或自我怀疑又一直拖延的事情上采取行动。我选择的事是追求我一生的梦想，成为一名团体健身教练。我是在客厅里跟着健身视频做运动长大的，在同龄人都幻想着成为下一个萨莉·赖德（Sally Ride）或者斯蒂芬·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的时候，我在幻想自己带领满满一屋子的人做踏步和开合跳。高中期间我学习了西班牙语和法语，因为我听说要想在地中海度假村的俱乐部教有氧运动至少要会三种语言。

那一刻我站在学校健身房门外，等着几分钟后将要进行的有氧健身课教练的面试。虽然我已经练习了无数个小时，闭着眼睛都能做完整套动作，但是那种熟悉的恐慌感还是在我体内汹涌。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心跳得厉害，心脏像是要冲出胸腔。我不禁想逃脱这越来越沉重的恐慌感，就这样直接离开，赶快回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时我站在健身房外，纠结要不要逃跑，最终还是决定留下。那一刻到现在依然历历在目。也许你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在某个转折点上，你决定把一个你渴望许久但也恐惧许久的事付诸实践。回顾往事，我觉得让我决定留下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从最喜欢的健身运动中学到的勇气。从瑜伽中，我学到了如何深呼吸、拉伸，直到突破舒适区。在舞蹈课上，不管在课程刚开始时我有多担心、多灰心，音乐和舞蹈动作总能让我重拾信心。从我认为最困难的有氧训练中，我学到了心跳剧烈不一定总代表着恐惧，有时候，那代表着你的心脏越来越强大。

留下并完成面试的决定改变了我的生活，因为它让我走上了团体健身教练的道路。自那之后的近20年，健身教学一直都能带给我许多快乐，给我的人生赋予诸多意义。这些年来，我一次次看到运动怎样改变了一个人的心情，怎样让人们心怀希望，重新振作起来拥抱世界。我见证了健身怎样使健身者感受到自己的力量，让他们摆脱束缚。在对不同年龄段、各式各样健身者的教学中，我了解到运动如何发挥各种不同的功用。它是一种自我照顾的练习，它给你一个迎接挑战的机会，以及一个结识朋友的场所。很多上过我的课的人，最后都形成了一个小社群，他们不仅一起运动，还相互支持、庆祝每个人的进步。在这些课程中，我学到了什么是集体的快乐，这种快乐不仅在于大家步调一致，还在于团体欢迎长期缺席的参与者的回归。带领团体健身课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所以我在这条路上的步伐从未停下。让我继续下去的不仅是分享运动给我带来的满足感，还有运动对我自身的帮助。在我的人生中，健身曾经多次将我从疏离、绝望中拯救出来，它给了我勇气和希望，提醒我如何体会快乐，让我有了一片归属之地。

我这样的故事绝非少数。在世界各地都能看到，参与运动的人幸福感更高，对生活也更为满意。不管是走路、跑步、游泳、跳舞、单车、举重还是瑜伽，都能看到这种效果。定期运动的人在生活中有更强的目标感，感受到的感激、爱与希望也更多。他们与所属群体的联结更为紧密，较少受到孤独的折磨，抑郁的可能性也更小。这种积极的效果渗透在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在每个社会阶层的人身上都能看到，表现出文化普适性。重要的是，运动带来的心理和社会效益，并不取决于任何特定的体能和健康状况，它们在患有慢性病、身体残疾、严重的心理或生理疾病的群体，甚至在接受临终关怀的病人身上也十分明显。与上文我描述的那种快乐——从希望到人生意义，再到归属感——联系最直接、最重要的不是健康，而是运动本身。

本书的核心在于探讨运动对人类的幸福感有何助益。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从梳理科学文献入手，跳过那些不计其数的、证明健身的人更快乐的调查，将重点放在能解释这个现象的研究和理论上。我研读了诸多领域的学术论文，从神经科学、古生物学到音乐理论；我与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和生理学家交谈；我采访运动员和运动专家；我走访了许多人结伴运动的地方：健身房、舞蹈工作室、公园，甚至去参观了一艘航空母舰。为了更好地理解运动在不同文化和不同历史阶段扮演的角色，我阅读了大量的回忆录，研究了各种民族志。我把研究范围延展到哲学和宗教学著作。我下载了许多播客音频，在社交媒体上加了很多群组。我邀请朋友、亲人甚至陌生人分享他们的运动经历。几乎每次交谈后，我都会重听某些部分的谈话录音，不只是为了检查我的笔记，还因为我有重听他们故事的欲望。我交谈过的许多人在讲述运动对他们的意义时，都动情到流泪。在我第三次敲出“跟我讲述这些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样的句子时，我终于意识到：这就是快乐的泪水，而运动的快乐就在于动。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有关运动使我们快乐的最常见的解释过于简单。运动的心理影响不能简单归结为内啡肽的激增。运动对大脑的许多化学物质都有影响，包括那些能提供活力、减轻忧虑、帮助你与其他人产生感情联结的物质。它能降低脑内炎症的可能性，久而久之还能预防抑郁、焦虑和孤独感。定期运动还能重塑大脑的生理结构，增强对快乐和社会关系的感受力。这些神经系统的变化甚至可以媲美当前最前沿的抑郁症和药物成瘾的疗法。运动对大脑的影响甚至根植于肌肉系统。肌肉在运动中分泌的激素会进入血液系统，提高大脑的抗压能力，科学家称之为“希望分子”。

看看这些证据，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的整个生理机能都在奖励我们的运动。那为什么人类的生理系统要设计得如此精妙，以鼓励我们运动起来呢？第一个合理的猜测是因为运动有益于身体健康。也许这是大脑对身体的保护，确保我们保持足够的运动以防止心脏病。但从运动对人类生存价值的角度看，这个猜测过于简略。医生也许会鼓励你运动，以更好地控制血糖、降低血压，或者减少患癌的风险。但是在人的一生中，运动的核心功能并非预防疾病。体力活动是我们参与生活的方式。正如神经科学家丹尼尔·沃博特（Daniel Wolpert）所写【1】：“人类大脑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产生运动。运动是我们与世界互动的唯一方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生理系统中包括诸多奖励运动的机制。从根本上来说，奖励运动就是大脑和身体鼓励你参与生活的方式。只要你愿意动，你的肌肉就会给你希望，大脑就会创造快乐。而你的整个生理反应都会做出调整，帮助你找到能量、目标和继续向前的勇气。

关于运动为什么能获得回报，还有一个更复杂的理论——源自人类的幸福感。人类天生会从那些能帮助我们存活下来的各种活动、体验和精神状态中获取快乐。这不仅仅指那些非常实用的活动和体验，比如吃饭、睡觉，还包括人类特有的心理特征。我们享受合作，并从团队合作中获得满足感。我们从进步中得到快乐，因自己的贡献而感到骄傲。我们会与人、地点和群体产生依恋，而在关心这一切时我们会感到温暖的喜悦。甚至寻找生命意义的能力，也根植于获得快乐的神经生物学：大脑的奖励系统喜欢故事和隐喻，它鼓励我们精心构建能帮助我们理解生命的叙事。人类不需要每一代都重新创造这些获得快乐的习惯，这些本能埋藏在我们的基因中，活跃在我们每个人的体内，就像呼吸、消化食物、为肌肉供血的能力一样，是我们生存的基础。

运动，不管是健身、探险、竞赛，甚至是之后的庆祝，都会让我们获得更多快乐，因为它们会激发这些本能。运动与人类一些最基本的快乐紧紧相连，比如自我展示、社交、驾驭力量。处于活动状态能让我们获得内在的快乐，从与音乐节奏同步的满足感，到在强调速度、优雅或者力量的运动中产生的兴奋感都是如此。运动还能满足人体的核心需求，比如与自然联结的欲望，或者感到某种使命感。最能吸引我们的体育休闲活动，似乎特意为韧性、耐性、学习与成长而设计，同时还能唤醒我们合作的本能。运动在心理上最令人满足的时刻，就是我们的参与既展现自己的长处，又见证了别人的优点。这就是每一种文化都把运动作为其最快乐和最具意义的核心传统的原因之一。正如哲学家道格·安德森（Doug Anderson）所观察到的那样【2】：“运动有一种力量，能让我们充分了解我们的人性。”

在我调查运动与幸福感之间的各种关系时，这本书，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对人性的一种探索。这是理解运动快乐的唯一方式。也许更重要的是，我认识到了人类的幸福在社群中得以茁壮成长。人类进化为社会生物，因而我们需要他人才能生存。纵观人类史，运动，不管是劳动、仪式还是游戏，都在帮助我们产生联结、合作和庆祝。今天，体育活动仍然在发挥着将我们凝聚在一起、提醒我们多么需要彼此的重要作用。这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启示，那就是：体育活动对个人心理的益处，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的社会属性。而运动带来的快乐实际上是与人联结的快乐。

一开始写这本书时，我想它将是一本自助指南，解释如何在健身中寻找幸福。而完稿时，这本书有了更宏大的主题：它成了我对各种形式的运动和人性的表白。说来奇怪，创作这本书的过程给了我类似运动的欣快感，还给了我希望和友谊。很多次，当我和采访对象谈完运动的话题，我都会大声赞叹“我爱人类，人类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觉得我的心脏有一种渴望，完全不亚于对任何有氧运动的需求。也许这也正是你需要的。如果的确是这样，我希望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你也能体会到一点儿写作带给我的快乐。我希望这本书能鼓励你重新思考运动的意义。我希望它能启发你做一些能为你带来快乐和意义的运动。我也希望你读完这本书后心满意足地发现，我们人类是多么了不起，多么不可思议。